尚书台,议政阁。
午时,远远有一人提着食盒行来,至阶前,正欲举步而上,却忽被驻守在外的禁卫给拦住。
“蒲少卿,”拦路的禁卫恭敬地解释道,“相公与各部大人正在会食。”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卫尉寺少卿蒲定庸。只见他闻言面露诧异,竟是不退反问道:“你莫要诓我,上午我才去相公府中拜访过,他老人家还在养病呢!”
禁卫面面相觑,半晌,难掩尴尬地回道:“是……左相大人。”
蒲定庸这才如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哦对对,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这位贵人。”又笑着道,“那我便不进去了,你帮我传个话给裴尚书,请他出来一趟。”
禁卫这一口气到底是没能舒出去就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给堵在了心中七上八下。
议政阁会食,照规矩是不能被中途打断的,蒲定庸不可能不懂,可他却明知故犯,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为守卫,他们当然有拒绝的权利,只是却没有一再拒绝对方的胆子。要知道这位卫尉少卿的妻子是右丞相上官博之妻林氏的亲表侄女,往日里吕丞相还在的时候都要容忍其三分,他们又怎敢得罪?
还是交给这位新任丞相去伤脑筋吧。禁卫们如是想,便点点头含蓄地应了:“属下去通报一声。”
至于裴尚书出不出得来,那就不是他们负责的了。
蒲定庸含笑点头,目送对方转身上阶,就在其打帘的瞬间,忽然如在驱赶不速之客般一巴掌拍在了手中的食盒上,扬高了声音嚷道:“何处乌蝇,竟至于此!”
吓得那禁卫连头都没敢回,飞快放了帘子便匆匆而入。
室内一片安静,门外的喧哗自然早已是句句不落地传了进来,吏、户、礼三部尚书侍郎等人维持着最轻的呼吸,尽量保持着如常的进食姿态,不约而同地偷偷抬眼观察着坐于上位的云澄。
他仍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特制的五粉汤,似乎无所见,也无所闻。
禁卫入,拱手向他施了一礼,硬着头皮禀报道:“相公,卫尉少卿有事前来寻裴尚书。”
礼部尚书裴辰此刻正在颇为艰难的内心抉择中,左丞相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太子少师,他自是不能当面顶撞,但右相一派却也是万万得罪不得,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装傻不动,倘若云澄直接呵斥禁卫退出,那他便也顺理成章地留下,若云澄也忌惮右相之威退让了,那自己也算是探明了这位新丞相的底。
然而云澄却迟迟没有言语。
左相不发话,连带着那来报信的禁卫也不敢收了礼仪,依旧保持着低头弓腰,抬手行礼的姿态端端站着,只觉平日里操练都没有这么累过。
云澄不急不慢地喝完了汤,就着侍者呈上的清茶漱完口,而后拿起放在小碟里的素帕拭了拭嘴角,这才看向裴辰所在的方向,却是浅然一笑,问道:“裴尚书还没有想好如何回复么?”
裴辰:“……”
众人:“……”
云澄又道:“既如此,那便不要让卫尉少卿久等了。”他说,“去回了吧。”
虽然他看也没有往这边看,但报信的禁卫却知道这是在吩咐自己,如获大赦般立刻就要领命:“喏——”
话音还未落,裴辰便心头一急,脱口而出:“且慢!”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裴辰顿时感觉自己如骑虎难下,焦急间忽然瞧见云澄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心中霎时想到:这人不过一个病秧子,连卫尉少卿这般挑衅都还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多半是那些年尚在东宫时就随主养成的懦弱性子,何况又是个修禅的,纵然比吕相公圆滑了些,却也未必多扎手。
思及此,他主意立定,起身端端对云澄施了个礼,敬笑道:“相公,卫尉少卿想来可能是有急事,下官还是去看一眼,去去就来。”
云澄神色未动,回笑道:“裴尚书自随心而为。”
果然。裴辰放了一半的心,转身去了。
蒲定庸是带着酒菜来的,两人一见面,他就邀了裴辰去偏室叙话,刚开始打听了一下云澄对此事的反应,后来便随意闲聊去了,裴辰起初还有点儿顾忌,过了片刻见云澄并未让人来找,剩下的那一半心也就都放了下来,竟就此留下用起了饭菜。
消息很快便在朝臣间传了开来。
据闻会食当日左丞相仍是在议政阁内与其他各部官员商议完了政事,至于礼部事宜,皆由其四司之首的礼部司侍郎李冲应对。
翌日早朝,监察御史乔江海便参了礼部尚书裴辰一本,指他不敬尊上,视尚书台常制如无物。
裴辰欲为自己辩解,便以当时得了左相允准为由陈情。
面对裴辰满是信心的目光,云澄开口道:“臣初入尚书台,于常制之了解自不如各位同僚,因想着常制虽规定议政阁会食不得随意中断,但却并未予臣责罚之权,故才只能以裴尚书心意为准。认真论起,臣确实有未极力劝阻之过,还请圣上赐罚。”
裴辰和蒲定庸等人一听便知不妙,他这番话听着像是认了裴辰的说法,但实际上却是连带着蒲定庸也被扎扎实实告了一状明知故犯。
但还不待裴辰再辩,萧弘已更快地做了决断:“此言也有些道理,既如此,那朕便予左相再遇此等情况时可就地将相关之人免职,事后再报议之权。”
裴辰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就连右相一党也是大感惊讶,怎么也没料到新君竟就直接赐了掌管吏部的云澄这般特权,偏偏这种可事后报议的“先置权”又最是不好反驳,正可谓是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蒲定庸更是不由多看了云澄和乔江海一眼,暗想自己竟然忘了现如今的御史台已不是当初尽在右相掌握之中的那个了,随着萧弘登基,往日里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竟也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散朝之后,百官们潮涌而出。裴辰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了云澄身边,一改昨日里还不卑不亢的态度,颇有些赔笑地拱手礼道:“相公,下官自知昨日会食处事欠妥,此次梨园六艺会必定办得妥妥当当,以证下官尽力辅佐之心。”
“裴尚书言重了。”云澄仍是一贯和缓的神色,说道,“昨日会食时我已与怀秀商讨过六艺会的事,既是常制,那便有他继续主理便可。各部诸事繁杂,倒也不必为此事尽耗人力。”
裴辰闻言一怔,下意识倏地看向了旁边的礼部司侍郎李冲,几乎是刹那间,他便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危机。
而云澄已兀自由众簇拥离去。
“相公这一招可真厉害!”才出得皇城坐上回府的马车,江流已忍不住赞叹道,“这下子有李侍郎在前头和裴尚书斗法,看他还敢不敢敷衍了事。”
云澄靠窗而坐,随着车马启动,闭目养神地缓缓道:“以利相聚之人,自然也可以利而分。这个位子他们若不想坐,有的是人等着。”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亦无喜无怒。
马车一路驶向位于城东南的永仁坊,最后在一座名为“幽竹里”的宅院外停了下来,这是云澄婉拒了萧弘赏赐的左相府邸自己选中的住处,匾额上的三个字也是他亲手题的。
相比起右相上官博那足足占了一坊之地的府邸,幽竹里虽小,但于他而言却样样恰好。
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相公,兰溪本家那边让人送了信来。”
云澄伸手接过,平静地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
他神色沉静的时候看上去当真如冰似雪,就连随侍在旁多年的江流、花林二人也不敢轻易开口相扰,更何况他们比旁人都更清楚自家郎君与兰溪本家那边的恩怨。
然而云澄看完信,却只是弯了一弯唇角。
“邀我下月回去祭祖。”他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又吩咐江流,“替我回信,应了。”
自打决定了要去出席梨园六艺会之后,谢晚芳便难得地又重新找回了充满憧憬过日子的心情,又是挑选弓箭,又是量身定做新的骑射服,甚至还临时抱佛脚地翻了几本诗词,就想着投桃报李尽量不给顾照之拖后腿。
顾如芝作为安国公府未出阁的娘子自然少不了也要去这种场合露露脸,听闻今年她大哥要亲自携眷出席,她膈应得连着几天都没给谢晚芳好脸色,直到某日她出去串了个门,回来便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主动拉着谢晚芳大嫂长大嫂短的关心起对方准备得如何了。
“嫂嫂要参加骑射马毬定然是能胜过不少养尊处优的娘子,”顾如芝称赞道,“只是这六艺之中原是前四艺才是女子传统赛事,嫂嫂虽可以不必参加,但总要在一旁陪陪我才好。不然让人家瞧见,说咱们姑嫂不合事小,可若借题发挥指嫂嫂您不识大体,对大哥的名声也不好啊!”
谢晚芳心想这话说的,好像你很识大体?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也知道出门在外这世子夫人的面子工夫该做还是得做,顾如芝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顾如芝,虽是两看两相厌,但顾如芝有句话却是对的,若让外人瞧了笑话去,对她和顾照之的名声都没什么好处。
好歹是御赐姻缘,她若做得太过分,没准还要连累顾照之被御史参一本。
所以她也没有计较对方有什么弯弯绕绕,爽快地应了:“成。”
结果到了六艺会当天,她才发现原来关注自己的人还真不少,哪怕她人在场边坐,却依旧难免要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