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苏宅前的那棵海棠树,靠着一场惊天雷雨,侥幸存活下来了。
毕竟在人心面前,烈火暴雨根本算不得什么。
苏渐离听说京城苏府里的苏大少爷要把自己院落里剩下的唯一一颗树砍掉时,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哥哥呀,竟然连最后一片荫凉也不愿留给自己啊。
坐在椅子上的苏渐离的脸色黯淡了片刻后又勾起了嘴角,眉眼带笑地俯下身子,把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抱起来,搂进自己的怀里。
“阿彦乖,不哭了,啊。”苏渐离一边哄着怀里的小孩,一边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和眼泪。
“可是……可是!”小孩抽抽嗒嗒上气不着下气,“大少爷凭、凭什么说砍就砍呢?”小孩越说越难过,甚至两只小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默哥哥!你……你不要让他们砍掉小棠好不好?默哥哥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你从哪里听得有人说我厉害呢?”苏渐离觉得好笑,当年把阿彦捡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颓废不堪了。厉害?如今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会听过京城苏二的厉害?
毕竟都十几年过去了……
小孩着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头扎进苏渐离的怀里,呜咽着使劲儿地蹭了蹭,蹭了苏渐离一肩膀。
“好好好,阿彦不要哭了,哥哥不让他们砍那颗海棠就是了。”小孩的头顶着苏渐离的下巴,发丝扰得他的脖颈痒痒的,他仰了仰头,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
像是突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小孩赶紧直起了身子,从苏渐离的怀中跳了出来,杵在那里,自动噤了声,还没有擦干泪的眼睛有些慌张地看着苏渐离的双腿,一副站立不安,小心翼翼的样子。
苏渐离勾起嘴角,一双丹凤眼弯了起来,端的是一副云朗风清,“没事啊,阿彦不要这么紧张。”声音清爽,宛如一阵春日暖风拂过听者的心房。
阿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走到苏渐离身边,跪了下来,伸出两只小手,给苏渐离揉捏着双腿。
——那再没有了知觉的枯瘦双腿。
苏渐离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放眼看向窗外,看向那颗生长繁茂,开满了红色花朵,宛若一把巨大的伞一般的海棠树,在风中飒飒作响。
……
苏渐离的身子单薄,不禁风寒,每天只能坐在木头轮椅上,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被下人推着在院中,在海棠树下,透一透风。
今天的苏渐离也去透风了,只不过是在半夜。
一身白衣,瘦削的胳膊推着木轮椅出了门,迎风到了海棠树下。风很大,直把苏渐离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吹得更加朦胧。一滴眼泪滑出眼眶,滑过了右眼眼角的泪痣。滑过了紧紧抿起来的苍白嘴唇。
他知道,苏大少爷就算是讨厌自己讨厌到连自己仅剩的乘凉权利都急着想砍掉的份儿上,也绝对不会亲自来的:他不是经常自诩自己忙得很么?
呵……却也不知道,苏大少爷终日忙的,到底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之事,还是只不过是为了自己那颗七窍玲珑心?大哥那声声“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在耳边响起,苏渐离晃了晃脑袋。
自己怎么说,也总归是个少爷,倘若自己不允许,不信他们真的敢砍了这棵海棠。是故,但凡派来干活儿的人有点儿脑子,便会动身于黑夜。到时候,树倒花散,宅里众人清晨之时,起身见状,也只可能是哑巴吃黄连,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苏渐离的眼瞳不是黑色的,而是浅浅的琥珀黄瞳。当他低了眉眼,微微失神之时,便更加像琉璃一样,淡淡的,带着一丝疏远之感。
苏渐离静静地坐在木轮椅上,等着来人。低了眉眼,嘴边苦笑,五味陈杂:怎么?怎么当年那个名满半天下的苏二最终竟然是落了个这种下场,月黑风高杀树夜,自己又冷又饿、眼巴巴地守在树前面。
刚抿嘴撑开一抹苦笑之,便听得天边传来一阵雷声。
苏渐离抬起头看着天边又劈下来的一道闪电。浅色眸子里显过几丝慌乱,枯瘦的手指抚上了木轮椅的把手。
又是一道惊天之雷劈了下来。
“好一场惊天雷雨,”苏渐离舒展了眉梢,心想,“也罢,十有八九不会是今夜来了。”于是他枯瘦的双手抚上了木轮椅的把手,准备往回走。
今夜无人,他猜对了一半——毕竟今夜要来的,是渡劫的妖啊!
苏渐离的木轮椅还没转两圈儿,先前看似还在天边的雨瞬间就倾盆而下。
本就瘦弱的身躯顿时被淋了个湿透,浅色的薄衣紧贴在他的身上。发丝也胡乱的糊在了脸上。倾盆的雨毫无间歇地砸在他身上,风太急太猛,风雨吹得苏渐离睁不开眼睛,风雨吹走了所有的氧气,苏渐离开始呼吸困难。
他的心脏,此时此刻竟也雪上加霜,冷彻而剧烈的痛了起来。他双手重叠,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脊背深深地弓了起来。他痛苦地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却被风雨呛到咳嗽,重心不稳,失去了平衡,从木轮椅上重重地砸到了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这种快死掉了的感觉,十几年前也经历过一次。
然而突然间,不再有重重的雨砸下来,呼吸也在一瞬间恢复了过来。
仿佛被谁从身后轻柔地拥进了怀里。
身后的人肩膀很是宽厚,身后人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苏渐离身体不再那么冷了,心脏也不再那么痛了。
苏渐离睫毛微颤,睁开眼来,一张俊俏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像是个刚成年不成年的孩子,剑眉之下是一双大而修长的墨色眼睛,睫毛黑长又浓密。这孩子面色如玉,毫无瑕疵,一袭玄衣,衣上有墨红色的花瓣状暗纹,恍若天神下凡。
再稍稍转一下视线,苏渐离吃惊地发现,两人此时竟正坐在树上。这孩子正坐在树上,伸着两只胳膊把自己打横搂在怀里,臂膀仍旧紧紧搂着,既是怕怀中人掉下去,也是想给他传递温暖。
苏渐离愣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笑得一脸风朗月清。
“哥哥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走南游北时的刺激与爽朗。
“谢谢你救我。刚刚丑态尽露,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哥哥……”少年看见苏渐离前额的头发还在滴水,伸手顺着他的头发走了一遭,苏渐离的头发便不再滴水。手放下来,正好覆盖在苏渐离的手背上。
苏渐离能感觉到少年的手有些发抖,只见他薄唇微抖,嗫嚅了一句,“哥哥若真想谢……谢我……可不可以让我,喝一点哥哥的血……”
说道最后,已经变得和蚊子哼哼一样了。
但是苏渐离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