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论起对鸣水县的留恋,无人能比得上江乐山,他与薛瑜一道送了众人自鸣水工坊离开,身边还带着刚调任过来接任的鸣水下一任县令,争取能顺利过渡,既不耽误薛瑜东行,也不耽误工坊的事情。
薛瑜欲折返时被江乐山追了上来,“殿下若是有闲,可否赏光去看看县学?”
县学定的是三月三开学,图个好意头。初三薛瑜一行从京城出来,自是没时间来参加的,江乐山主持完开学,就算是了却了在鸣水的心愿,可以安心东行。
薛瑜沉吟了一下,时间尚早,她这次过来没坐马车,去看一眼确定县学安排的怎么样,再带着侍卫们赶路回去,加快速度也来得及赶上关城门,也就答应了下来。
鸣水县学占了近水楼台的利,盖房子从墙到窗户,都用的是顶好的东西,院门外看着倒不显,但进去就能看到堪称窗明几亮的美好环境。
一间间空教室,桌椅、讲台、写字沙盘和木板都摆得相当端正,放眼看去,就像是京城中群贤书社的升级版。只看着就能想象得到学生们坐在里面摇头晃脑写字读书,留下一笔笔水墨痕迹,时空的差距在这一瞬间仿佛重合。
同时间上马更换玻璃窗项目的国子监,吃了还要拆除旧物的亏,到现在也没有个消息,而群贤书社作为私学,薛瑜开后门也不好这么开,如今看见成型的无限接近后世教室的模样,不知不觉就翘起了唇角。
只是一回头再看旁边修的两层小楼,里面的玻璃窗挡不住还在讨论的教师们的身影,明明是斯文的长袍束发,却一副吹胡子瞪眼互相嫌弃的样子,刹那间又将薛瑜拉回了齐国。
“挺不错的。”薛瑜示意里面看到自己后,惊得嘴巴张大愣在原地的人不要说话,转了一圈看过基础设施,就离开了。
新县令客客气气地陪在旁边说了些话,就自言驽钝要多多查看县里的记录,自请去了县衙。他意识到不好对薛瑜示好,也就不打扰薛瑜与江乐山说话。
江乐山看了眼他的背影,吐出口气,薛瑜笑着调侃他,“怎么,不喜欢这个后继者?”
江乐山无奈地笑了笑,“殿下莫要打趣臣。不过……守成足矣。”
选的人是江乐山推荐结合吏部考虑后送来的,眼色不错,长袖善舞,作为寒门身份也清白,对于逐渐平静走上正轨的鸣水也够用。但或许是寒门的成长经历让他吃尽了苦头,优柔的性子平时还不错,面对两派针锋相对的县学管理者,就有些不够看了。
管理县学的人一部分是从县里临时调任,一部分是来自国子监下派。
县里的人经历过鸣水工坊的反复洗脑,加上本就是见惯了流浪者不同风貌的,对新的教学和新的入学选拔适应良好。
国子监吸取了薛瑜的示范经验,拎了被各家塞来读书的监生出来干活,这群家世好却眼高手低的家伙被县里嫌弃得不行,处处都想指手画脚,最后还是江乐山占着理,拿出来退货回学校的威胁,才两边消停下来。这段薛瑜在来的路上听江乐山大概讲过,也难怪他感慨。
想想看,作为一县主官,县学两派交锋里毫无存在感,新县令什么脾气,可见一斑。
薛瑜淡淡点评,“女子读书入学,在富贵人家是见惯了的。不过是他们被丢出来干活,心气不顺找茬罢了。”
江乐山自然知道她说的这只是一个方面,但德容才工,的确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如今不过是针对请不起女师傅进家中念书的贫寒女孩也抓紧教育,挑刺可以,但大道理上可说不出什么错。为此县学还专门分了学堂出来,把卫道士的嘴也堵了。
“黄芪准备出来读书,喜儿说闲暇时会来教教管账的事,只是冬春之交,染了风寒病下了……”
两人往外走,江乐山随口说起县学之后的安排,前有以医科工匠等下等学问入学,后有数术商贾女红为女子授课,这县学启蒙倒是十分务实,放在旁人眼中也就是乱七八糟。薛瑜不在乎乱七八糟,只要有用,多有几个机会,那就是好事。
听到喜儿,她怔了一下,“病了?什么时候病的,请人看了没有?”
江乐山被问得一怔,到底男女有别,他也只是听到传话,只关注了辖区内两个客店和商队接待往来,没有深入询问。回忆了一会,他才道,“大概是二十四、五的时候报过来的。”
那就是病了起码五天了。
一算时间,江乐山也反应过来有点问题,小风寒常有,但一不留神也是会要人命的。喜儿手上带着的几个副手都没历练出来,万一在当大半个鸣水官方人用的喜儿出了事……
“臣这就去请医官。”
一手带出一群赤脚大夫的冯医正随队跑了,留在鸣水需要两边跑授课的成了他带的医学生,基础扎实,不是普通人可比。被叫来时还附赠了一个小孩,薛瑜不认得,江乐山却一口叫了出来,“杨九,怎么跟你师兄一起来了?”
医官脸上有些别扭,到底是认下了这句“师兄”,和杨九两人一起拜见了薛瑜,才转向江乐山,“县令,病患在哪个城门?”
鸣水对病人的诊治随着商队到来频繁,变得更简化了,没有大问题一般就放过,有拿不准的,自认是冯医正小徒弟的杨九也会抢着出去跑腿表现,论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需要出动自己的“大问题”,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听江乐山解释不是入城的人出了差错,医官神色松弛了许多,杨九抢先表现,“喜儿阿姊我是见过的,二十五那天是我去诊的脉。她夜里睡得轻,思虑重,病是会难好些,但吃了药也就这一两天啦。”
医正能把人放出来当大半个医生用,薛瑜对他的医术并无怀疑,但总得去看看病人才能彻底放心。
鸣水两家客店全都属于喜儿,真论起来,算是薛瑜的私产,一些鸣水工坊新做的小玩意也会安排在这里,给鸣水县城争夺客流量提供有力的优势。两家开在对门的客店进出人数都不少,询问了伙计后才找到喜儿在哪。
而踏进客店,就会发现,其实两边区别明显。喜儿在的这间客店里,虽然也有淡淡的熏香,但被苦涩的药味压住,新来的行脚商都更愿意住进另一家。
一路上楼,二层的药味没那么浓郁,却好像哪里都是,被腌入味了似的。杨九和他师兄猛地嗅了嗅空气,脸上浮现几分疑惑,“换季是容易得病,但得了风寒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伙计赔着笑脸,“前两天有人喝醉了闹事,酒坛子砸得到处都是,许是湿了衣裳都受了寒,让您见笑了。”
这倒也说得通。伙计引路走到喜儿房门前,平平无奇的走廊最后一间,但只要研究方位就会发现,这个房间足够里面的住客将三个方向尽收眼底。
“掌柜的,掌柜的?县令带着医官来看您了,您还在睡吗?”
江乐山没有向伙计专门介绍薛瑜,后招的伙计也不认得,只当是江乐山的朋友,便只提了两人。
屋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只听鼻塞浑浊的声音就知道,喜儿绝不像杨九说的那样快好了。
喜儿没有让门外等太久,两个呼吸间就开了门,“劳县令记挂……殿下?!”
头发简单束起,脸上浮肿还带着红潮,鼻子发红眼睛湿润,完全是重感冒的模样,喜儿的形象全都没了。薛瑜抬手止住她要行礼的动作,带着江乐山往后让了让,体贴道,“先诊脉吧。”
房门开着,喜儿进门坐下,将手腕交给两位医者,看向薛瑜有些赧然,“让殿下见笑了。”呼吸间都透着沉重的风声。
薛瑜嗅着药味,有些不安,“你何时病的,客店里又有多少人病了?”
喜儿单手扶着额头,思维显然有些迟钝,“约莫是二十四,不不,是二十五。”她突然一顿,“店中也有人病了?!”
这次她看向的是从听到“殿下”两字就扑通跪倒在旁边的伙计,伙计战战兢兢地对她比了个手指,“二十六那天有人闹事,酒砸得到处都是,最后好在没伤人。掌柜的还病着,下来和客人谈好赔偿安抚完,就又回去睡了。二十七早上就有人发了烧,到今天已经是第四个人借了小厨房熬药。”
“是有这么个事。”喜儿顺着他的叙述也慢慢回想起来,揉揉额头,自嘲地对薛瑜笑了笑,“奴这一病,脑袋也糊涂了,险些误了殿下的事。殿下且先回京吧,奴有病在身,不便远送。”她唤伙计,“去,把入店的记录拿过来。”
听到已经有五个人生病,除了伙计还犯着傻,其他人都反应了过来。江乐山十分逾矩地向前一步,和魏卫河一起将薛瑜护在身后,“殿下先回京吧。”
“先下楼。”
薛瑜冷静吩咐,“杨九和医官诊治,伙计去叫人,拿记录,询问所有还在客店的人是否生病。不愿意开门的,就砸开,我来担责。卫河,出结果之前,除了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这间客店不许人进出。江乐山,去调医官来,鸣水防病的处置你是记得的。”
江乐山欲言又止,但对上薛瑜毫无波澜的双眼,终是低下了头,掩了口鼻匆匆而走。站在客店门外的街道上,薛瑜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什么结果。
若是病毒性感冒还好,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喜儿染了病传染出来。但喜儿的活动范围只是鸣水,若她不是第一个染病的人,病也不是感冒,事情就麻烦了。虽然喜儿病了这么久还没有死亡,说明可能是致死率低的传染病,但,有些时候,绝不能心怀侥幸。
而她这个直面过病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是否感染,还未可知。
魏卫河看着她,单膝跪下,“请殿下回京。”
“然后把还不知道是什么的病带回去,牺牲其他人,救治我一个?”薛瑜扯了扯唇角,“别胡闹。”
杨九以袖子捂着脸,走出了客店,在门外对着已经避到几米外树下的薛瑜跪了下来,小声道,“殿下,此症绝非风寒,会过人的。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发现的……”他脸色惨白,惊惶之色难掩。
防不胜防,薛瑜只能想到这个词。
她闭了闭眼,“回去吧。”
杨九呆呆的,最后,还是他师兄把他拎回去怒斥,“师父就是这样教的?现在是你发呆的时候吗?药方写了?怎么治你想好了?”
“没、没有……”
杨九乖乖地回去了,对客店上下的诊治分析才刚刚开始。
客商们被询问生病,起初没觉得什么,从进鸣水他们就知道这座城对生病防范很注意,只当是又问了一遍。
然而……
四个还在发烧的人出现了,十几个咳嗽喷嚏昏昏欲睡好像小感冒的人出现了,客商们没意识到问这个做什么,还会与看起来十分有长辈缘的少年人杨九开玩笑,“这次是我们占了杨医的便宜,也不至于亏本到你脸都吓白了吧?快说说,我还要再喝几天苦汤?”
与他一起两人分开诊脉的医官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杨九勉强笑了笑,以冯医正带他们到处去下乡诊治练成的胡说八道,安抚人心道,“您要这么说,我可得多加两钱黄连了。”
“你小子也忒记仇了!”
越核对入住记录,添上病症,纸面上的字迹越是令人心惊,等到一路排查到喜儿隔壁住着的客商,伙计拿着记录的手都在抖。
住在这里的客商,已经在鸣水住了九天了。
原本这个数字并不惹人注意,从各地前来的商人或是游侠学子脾性不同,有的人急着去下一站,有的人却被鸣水吸引,想留下多走走看看。但是几个伙计一对才意识到,这位客商原是要二月下旬走的,起初两天还时常出来,对运来的马车上的货一天恨不得看十几遍,自二十四日后,就变得足不出户,只要求饭菜送上门。
从医官和杨九前后的反应,以及全客店严肃的状态看,伙计们已经对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了猜测。
伙计颤着手敲了敲门,“郎君?县里衙门派了活,要我们问两个问题,您方便开门吗?”
“……就这样问吧。”过了一会,嘶哑低沉的声音才从门内响起。
“不太好”
门内怒了,“我是客还是你是客,不就几个破问题,问就是了!咳咳咳!”
发起脾气,声音里的虚弱便尽显无疑,加上咳嗽声,伙计几乎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尽可能和气道,“客人开开门吧,我们带了医官来,刚好给您看看。只收药钱,很划算的。”
门内客人:“不看不看!没几天就好了,别管闲事!”
伙计推了推门,吱呀的晃动声十分刺耳,门内厉声道,“做什么?!”
自觉已经配合当地官衙做了检查,准备离开的人回头望来,讶异道,“怎么闹起来了?还要……”被护院一脚踹开的房门轰然倒下,准备走的客商喃喃着补上最后两个字,“……破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蒙在门板上的被子也散开了,难闻的呕吐物味道涌了出来,一直发着抖的伙计迎面受了冲击,心防瞬间崩塌,丢了手上的本子,扭头就往外跑,甚至不惜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杨九和师兄在踹门的第一时间,冲进去的同时,对外面喊道,“带人下楼!”
门内浑浊的空气并不好闻,更糟的是,借着窗间透出来的光能看清,趴在床上的那个身影,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色,显然比之前任何人病得都重。
然而里面是什么样,外面的客商尚不知道。过于出格的举止吓到了人,本就被从屋内叫出来,琢磨着下楼吃个饭的客商们纷纷回头望去,还努力保持着镇定的伙计们赔着笑,送他们下去。大门前,拦路的侍卫刀柄敲在了逃跑的伙计膝弯上,伙计跪倒在地,被刀背压着,满眼惊惶,涕泗横流,“放我出去,我不干了,求求你们!这是”
“胡言乱语!”薛瑜大喝出声,侍卫随声而动,被卸了下巴的伙计,想说什么也说不成了。
身边发生了一场大戏,大门前的客商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说生说死的,多不吉利?”嘀咕完,他自己呸呸两声,笑着继续往外走“闹事就抓了吧,我能出去……”
心生不安的试探,被守门的侍卫同样的阻拦堵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叫我呢呢就好”小天使的一个手榴弹,抱住亲亲举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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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会继续努力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