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自从东城简府被封,一拨涉案官员花钱免灾,向来交易不频的东城宅院铺子转手就多了起来,在小圈子里没能卖出的产业流出去不少,让庄宅牙人们赚得盆满钵满,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带人来看未来宅子铺子的牙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和其他被主人卖掉的宅院不同,简家宅子归了公家,按理说是要卖银子充国库,却迟迟没有出售的消息,导致来了东城的牙人总爱在简家宅子门前转两圈。向来是贵客上门才会开的正门外青石小阶被踩得灰扑扑的,比起旁边其他朱门大户来,破落之态已显。
两驾马车绕着简家门前一前一后走过,还在外面看宅子煞有其事讲故事的牙人们纷纷避让,出乎他们意料,后面那架明显是苏家的马车到了家门口没停,又往远处走了。
有了西市清颜阁和新开的几家旁人的铺子分流,东市已经比不了以前的热闹,老铺子倒还能撑着,但相比以前,看到客人脸上的笑容已是热情多了。
苏合在旁略落后半步引路,薛瑜与他上了东市一家食肆楼上,雅间门一关,窗户向后院开着,下面就是假山湖石,十足十的人造江南景。
“……那宅子收是收了,但又被简岫倾家荡产买了回去,花了大几十万两银子。祖宅么,不能丢的嘛。”
被问及简家宅院的陈关调侃般说完此事,扫过薛瑜对面坐着的苏合,在脸色发青前见好就收。简家在安阳城中的宅子占地广,地方又好,历史能溯及到两百多年前,叫一声祖宅还真不是夸张。
“名声总是重要的。”薛瑜端起酒杯浅呷一口。
苏合靠在椅子里,脸色不太好看,最终化为一声嘲弄,“他真为安阳简鞠躬尽瘁,也没见他的病好得慢一点。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宅子,难怪昨日又凑了新的局邀人赏光。”
最初上京时病歪歪的简家新家主到底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
薛瑜瞥他一眼,“这不是更好,少一个宅子的钱,你能多投点出来在商队上,也少在家宅隐私里打转。”
“臣明白。”苏合从被横插一脚抢了看中的宅子的不满里恢复过来,笑道,“现在的世家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臃肿不堪,嫡庶规矩门楣要求太多了。可往上数百年,谁还不是个泥腿子?您什么时候想清理苏氏,我第一个支持。”
苏合出身庶子,天然的野心是薛瑜选择相信他合作的原因之一。他是个聪明人,要的是权力和在明显要大变样的潮流中保住家人,而不是肩负整个家族重任前行。薛瑜需要他引导和观察整个士族里的风声变化,但是过分打压前任家主,引来士族嫡枝的抗拒,这个发展就不太美妙了。
薛瑜:“若苏氏自己能清理门户,当然不必闹到台面上。”
从苏合这里没有问出钟家的动向,薛瑜在回宫前又去了趟西城。路上听着魏卫河发现的钟大踪迹,她皱起眉,“不是说钟大没有出来?”
除非是钟家宅子里有密道,不然以最近蹲守钟家的力度,怎么也不会错过钟大出来。薛瑜往前回想,恍然道,“上次的钟二是个幌子。”
不过,既然钟大已经露了行迹,之后再盯就容易多了,陈关领命安排了下去。
去群贤坊的路上,马车先经过的是京兆府,京兆尹刚带人回到衙门,看着抓进来没几天的两个读书人供词脑壳就痛。
好歹,骨头硬一点,也不会让他这么为难嘛!
大理寺刚审完简家的案子,他手上又撞来了小士族和前任胥吏一起挑唆考生污蔑舞弊的案子,案子问是问明白了,但抓不抓人就是个问题。再这么抓下去,士族都要改名叫罪族了,哪还有颜面可言?
“府府府尹!三殿下的车往这边来了!”
京兆尹听着冲进来的差役喊声,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当机立断,“去,拿人!”
差役们大声应诺,拎着麻绳棍棒就冲了出去。路过的薛瑜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问了一句,有些诧异,“京兆尹这次动作这般快?”她还记得上次寒食散的时候,京兆尹是什么样子,要不是有性命威胁,也不会查得那么快。
既然京兆尹不再纠结,为群贤书社的舞弊案定了结果,她不用再思考怎么处理,倒是生出了些好奇,“等会去问问,案子准备怎么判。”
薛瑜带着人刚踏进群贤坊,拿了人回来的京兆尹就等来了三皇子的侍卫问询。面对疑似威胁的提问,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臣一定、一定依律断案!”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刚被人从群贤书社请出来,皱着眉有些烦躁。原以为到了齐国花银子的事情,谁知道那家清颜阁居然不肯卖了,说是什么自家商队已经去了楚国!
他上门找了几次掌柜,换的掌柜比之前那个还难缠,年纪轻,动不动就说要去请示东家,关了门就跑群贤坊。一来二去,时间没了,眼看着又来了一队楚国的商队!他原想着早点置办了货物,早点返程,现下铺开了卖自家货,却买不到要买的,尝过一次两头赚的生意甜头,再这样只带着金银回去,实在心有不甘。
他想去拜见那个谁都知道的清颜阁东家三皇子,结果别说在清颜阁了,就是鸣水马车行和群贤坊,都愣是没找到一次。
真真是倒霉!
“管事,小杜郎君又遣人来借银子了。”
商队带着的奴仆小跑过来,在管事上马车前拦下,脸色十分为难。刘管事闭了闭眼,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要多少?”
奴仆小心觑着他神色,伸出一个手指,刘管事眉头微松,“一百两啊。”奴仆尴尬摇头,“是、是一万两。”
“一万两!他又要买什么!”刘管事气到暴跳,好悬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知道问奴仆也问不出,他从怀里摸出来两个大银锭,“先拿一百两去用着,我马上就来。”
奴仆点头哈腰地跑了,刘管事上车才表情扭曲起来,“天天都这么糟蹋,他们当我是他们家捧着金银来的家奴不成?!”
他赚的钱虽然不少,但都得拿去买货的好吗!今天来一个要一千两,明天来一个要一万两,这群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借”的时候都说等回去楚国就让人送来,可楚国离齐国何止千里,现在花的都是他的钱欸!
“不能放任下去了。”刘管事神色阴沉,他的副手撂下车帘,叹气道,“但郎君们总得照顾好,不然回去也要出事。”
“再让他们花下去,别说买货了,我们还有没有钱回去,都不知道了!”刘管事怒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去,看看小杜郎君到底在做什么。”
刘管事的马车与薛瑜的马车擦肩而过,薛瑜被迎进群贤书社,躲在书社不见外人的新任清颜阁掌柜连忙出来见礼,难掩担忧,“殿下,明日还是不卖吗?”
不管在齐国出发的商队里投了多少银子,看着楚黎商队入城,对清颜阁的销售情况士族们都十分关切。接任的清颜阁掌柜对这件事有着深刻了解,清楚自家能不能稳住士族都要靠销售情况,因此提前做了不少活动规划,谁知道,东家直接发话:上门的商队,谁都不许卖。
为了躲避想要买货的商队,新掌柜已经躲了许多次,已经严重影响清颜阁的正常销售了。
“再等等。等到第三只楚国商队进城,就差不多可以谈生意了。”薛瑜胸有成竹,新掌柜的焦虑被这个准确节点安抚了,三两句后被薛瑜推去旁边,口中念念算着该怎么卖货更赚钱了。
自家商队带着货往楚国去了,路上还有给路过郡城送书的任务,加上对楚国关卡不如本国人熟悉,注定要花更多时间。不拖一拖楚国商队,自家的货还怎么卖?如今不比去年,去年为了套牢楚人的口碑,加价全让跑商的商队吃了,要是比运输成本和市场占有,自家商队与楚国商队也是不能比的,那就只能给外国商队加价销售来保证优势。
况且,跟着楚国商队来了不少疑似游学的小家伙们,看上去就是很好培养消费习惯的肥羊,多留两天多花点钱,才好给后来者做榜样不是?
薛瑜确定这件事的进度没问题,在书社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安,听忧心忡忡的书社学生们说,自从牛生那两个污蔑书社的学生被带走,陈安就停了课没去上过,不禁也担忧起来。
针对群贤书社的攻击,主要是为了牵扯到她,好在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实际上,书社上下都很无辜。要是因为这件事让陈安痛别讲坛,她怎么也得懊悔一秒钟。
群贤书社隔壁的护肤品工坊已经挪了大半去鸣水,剩下的都是扫尾收拾杂物,叮叮当响个不停。循着学生们的指路,薛瑜一路找来,陈安没有讲课的时候难得没在孤独园,而是在群贤书社里给他准备的休息室,门外不远处学生拎着两个明显是书社食舍发的饼子,纠结地转来转去,看见薛瑜眼前一亮,“殿下!”
薛瑜觉得有些眼熟,只知道在孤独园见过,却不知道叫什么,对他点了点头,“陈公在里面多久了?”
学生垮下脸,“两天了,送进去饭也吃得少。殿下,您有办法吗?”
还好,没绝食。薛瑜松了口气,接过来一个饼子,“我试试吧。”
书社还没用上玻璃,要等到国子监换装完才会对外开放平板玻璃的销售,薄绢蒙着的窗户里黑成一片,看不分明。薛瑜敲了敲门,“陈公,是我,有事来请问您,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在薛瑜准备重复的时候,才听到里面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殿下请进。”
开门的是陈安,他眼眶有些凹陷,充满疲惫感,也不知是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屋内陈设很简单,只有桌椅和床,当初规划的时候就是按后世的宿舍做的,此刻一见居然有些亲切。陈安没有拄拐,一瘸一拐地走向桌旁,扶着坐下,“殿下是来问我怎么没有去上课的吧。”
中年人眼中的了然让还在想怎么开口的薛瑜一顿,她也坐了下来,摇摇头,开了个玩笑,“陈公如今管着整个书社,不去上课也不归我管啊。”
陈安看了她一会,先挪开了眼睛,“……我不是个好师长,是我有负殿下期望。”
这个样子的他,倒有些像薛瑜最初到孤独园找人时的样子。心灰意冷,对外界充满抗拒和戒备。
“怎么会?”薛瑜夸张地大声道,“书社在京中多招人羡慕,陈公不晓得吗?都招来眼红的人了。”
陈安苦笑一声,“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军中教学和外面的教学是不一样的。”
在孤独园除了老兵都是孤儿,孤儿们被他们抚养长大,怎么教都是他们来,自然没有察觉区别。后来只是帮忙教邻里认字,愿意来的都很珍惜,也不觉得他们的方法有什么不对。
可当面对真正交了束脩的学生,不满意老师严厉的、不愿意参加某某科目的、因为进度分配不同心生怨恨的……太多了,和单纯的军中模式教学环境完全不同。
“我可能不适合做这样的老师。”陈安说,“我那天已经和其他人说好,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的学生,只要不过分,都能教的。直到最后我都在期待,如果他愿意说出来,我们会给他机会,不会断送他的前程。”
“牛生他……其实是个挺勤奋的孩子,笨笨的,有点像以前的阿力。”
薛瑜听明白了。不管是期待也好,将对同袍们的情谊移情于这些学生们身上也好,他无法释怀的、沮丧的,都来自于学生的背叛和指责。陈安将坏人的错,背负到了自己身上。
“群贤书社从开放入学到现在,各个不同的班里前后收了小两百人。学了三个月,就考上了三十人,而只出了一个孬种。”薛瑜忽然说起了数据,让陈安有些不解。
薛瑜笑了笑,“我不想说有些人是教不好的,但是,不管是以后严格筛选品行,还是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总比您在这里想破脑袋强吧?”
“群贤书社是我交到您手上的,阿白阿莫他们都看着书社建起来,不管您想不想得通,以后还教不教学生,就要看陈公如何想,我就不多说了。”薛瑜将饼子放在了陈安手上,“就是别拖垮了身体,整个书社都在担心您。”
薛瑜将划过脑海的“别为了一个坏学生辜负整个学校”咽了下去,不知怎么的,她就觉得这句话会让陈安更加自责。
“我再想想、再想想。”此刻的陈安暮气沉沉,捏着饼子,也不说会去教书还是不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薛瑜觉得,能坚持这么多年教学,显然他也是爱着这份事业的,不太可能放弃,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老教师陈安的迷茫除了惊动了一下皇帝,被嘲笑“想学朕,却把自己绕进去了”外,没有引发别的问题。陈安对教学的负责是刻在骨子里的,整个书社虽然少了一个军事课外辅导外加开蒙老师,但并没有出现运转上的问题。
真正出现运转问题的,是倒霉催的京城中高端商铺。
安阳城中出手阔绰、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楚国来客们,不仅引起了薛瑜的注意。在被薛瑜薅了大波羊毛后,士族豪富手头相对以前没那么宽裕的时候,这批新出现的消费者,就成了相对低迷的高消费市场上各家商铺的主攻内容。
连天工坊都肯为来晚了的他们多发一波每月拍卖会的帖子,又有了名为鉴宝会、实为销售现场的安排,珠光宝气、顶尖工艺,比之楚国工艺别有一番美丽。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带人循着指路站在天工坊门前,对花掉小一百两只为了买一张进入竞价会的帖子十分不满,眉头紧锁,“天工坊的东西好是好,但一次只有一个,他们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天工坊虽然一般不在商队的采购单子上,但架不住这次来的小祖宗们买回去不是为了转手啊!送礼、收藏或是不吝什么用处,好处怎么都落不到他身上!
以前来安阳城的时候他是见识过的,竞价会上一件天工坊出品,少则千两,多则万两,也不是没出过十万两的大件。
刘管事的头,愈发痛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下午起来写哦!贴贴小可爱们!
刘管事:我太难了……
京兆尹:我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