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作为距离京城最近的县城,也是商路上最后一处歇脚的地方,鸣水县城里的生机尚未复苏。
本以为有了去年风靡楚国都城的肥皂后,齐国已经与曾经见过的模样有了变化,但不管是兴致勃勃来看看齐国的人,还是想要抓紧时间赶路的商队头领,看见远远看着毫无变化的小城,一时大摇其头。
齐国的贫穷凋敝从城池状态可见一斑,习惯了江南灰墙青瓦,一路上看着齐国除了边关城池外,一个比一个破旧的城池,直到京城附近仍然如此穷酸,对肥皂本身的怀疑和轻视不可避免地浮了上来。
“我们都忍了一路了,难道安阳城在望,却要我们住在这座城里?”商队里带着怀揣着第一次出远门,来亲眼看看齐国的游学楚人,一路上吃的辛苦已经差不多把期待磨平,如今只希望能平平稳稳进城,少吃点苦头。
商队头领应和几声,骑马绕了商队前方一圈,打了个呼哨,“全速前进!天色不早,我们去安阳城!”
骑士们和车夫们纷纷应声,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部分人皱眉道,“要是阿叔说的距离不假,从这里赶路到安阳城,恐怕也是进不了城的,得在外面守一夜。”
“你们黎人愿意住就住去吧,我们是受不了了。比起继续在那些到处都是土、只有剌嗓子的粟米糊糊的客店里住一夜,身上不知还会沾染什么牲畜味道,我宁愿去安阳城外在马车上睡一宿!”
初春逐渐冰消雪融,冻土解冻,好走的路只有一两条,随着接近京城,来自不同方向的商队难免相遇。两支商队从遇到后就结伴而行了几天,不同国家的鄙视链在商队之间传承下来,眼看已经形成了无法回避的矛盾。
黎国商队管事轻轻躬身行礼,笑容可掬,“那就就此别过,不耽误诸位与刘管事行程了。”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头疼得厉害,对在路上碰到几个世家小郎君就甩不掉十分无奈,要是王谢两家也就算了,这群家伙都只能算是二三层次的附庸家族孩子,一身傲慢习气也不知跟谁学的,他们或多或少在楚国都有着高贵的身份,而他只是个管事,让商队头领完全不能怠慢。
不过,鸣水县城的糟糕他也是有印象的。鸣水作为齐国京城脚下小城,连个客店都没有,只有一家时常会有牲畜寄卖的脚店,别说住下他们全部人,连黎国商队一半人都住不下,他感谢黎国商队的善解人意,但也觉得如果黎国商队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没多久他们就得出来追上自己一行。左右都还会见面,客气话怎么说都行。
两队相互别过,一队顺着道路直奔京城,一队则是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往鸣水而去。
全速前进意味着对路边景色的赏玩减少,目的地在望,劳累一路的楚国小郎君们坐在马车里只想睡觉,也忽略了外面看到分支道路上竖起的红色石头发生的一阵议论。
刘管事依稀记得去年还没有这块石头和下方车辙深深的道路,为保安全,还是顺着以前的道路而去。后方的黎国商队却在石头下停了一会,才往鸣水前进。
鸣水县城的城墙已经不再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小点,古老的土墙在望,披上了一层晚霞流光,倒是增添了一分美丽。越往城池附近走,越能感觉到道路的不同,黎国商队管事绕到车队后方查看一边,回来惊奇地感叹道,“这路竟是新修不久!”
此前听着楚国嫌弃齐国,黎国人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们黎国,某些方面甚至连齐国都不如,只是有着以前的建设在,看上去不像一直作为边陲偏僻处的齐国这般破败罢了。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齐国竟有钱好好修路了?
城门前一行扛着木棍和包袱的人先他们一步站定,城门卒检查的速度不慢,边查边聊,显然和来人相熟。等轮到商队,管事先一步下马,与城门卒攀谈起来,询问刚刚进去的一行是做什么的。
城门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行了行了,箱子拆开,马车帘子都撩起来,谁在生病主动站出来啊,别让人一个个去查。”边说,边往后走,一套检查流程显然是做熟了的,但过去鸣水都没几个商队会落脚,他们上哪去练熟?
疑问在管事心头飘荡,陪着往后检查,到一个马车前,亲自帮忙撩起了车帘,“差官,这是我家阿郎,从小身子骨弱些,但不是病了,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要说这次入齐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第一个要提名的就是边关入国境时关于疾病的问询检查,对于染病的人会反复检查。在边城,黎国商队就有过这么一遭,后来路上再没碰上过,谁晓得在这里又见到了。
城门卒皱眉打量车厢里的少年几眼,说话毫不客气,“我又没学过两手游医,你跟我解释没用。这样吧,我跟你们进城,你们在哪家客店落脚,我等会叫人过去瞧瞧。要是你们骗我,就别想上路了,等着吃牢饭吧。”
客店?
管事下意识将这个形容代换成了鸣水城里的脚店,一时有些头疼,连忙问道,“辛苦差官,但不知城中有没有何处院落可赁?我们住两天就走,绝不添麻烦。”
城门卒稀奇地看他一眼,“两家客店给你们住,你们不住,非要花冤枉钱作甚?这样吧,要是等会看过客店,觉得容不下你们,我跑个腿,去给你们张罗院子。”
“多谢多谢。”管事一边道谢,一边悄悄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各国铸钱不同,但金银总是通用的。城门卒颠了颠重量,正好能当做跑腿,不算出格,也就笑着收下了。
黎国商队带来的商品主要是水精器皿和海珠,在城门处打开大部分盒子一看,简直是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要不是知道齐国京城附近有军营坐镇,不像黎国还有流寇山匪作乱,借管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露财。饶是如此,也只是给城门卒看一眼,就赶紧关上了箱子。
城门卒对海珠的稀奇不似作假,但出乎管事预料,面对剔透的水精,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甚至有点……瞧不上?
管事疑心自己看错,有意带着城门卒去连着看了几个盛放水精的箱子,这才敢肯定,城门卒不止瞧不上,还觉得这些东西很平常。
若是豪富之家,这个反应还正常些,但,齐国小县里的城门卒?管事惊疑不定地打量城门卒几眼,荒诞地猜测起会不会是钟家子弟无事可做,来这里假扮城门卒玩耍。
检查没有持续很久,城门卒和门前同袍交代几句,领着商队进城。他边走边道,“你们来得早,占便宜,要是再过些日子,商路彻底通了,我们成天查都查不过来,哪还会陪你们进来?”
自豪的语气让黎国商队管事差点怀疑,自己来的不是那个基本上所有商队都嫌弃不想停留的鸣水县城,而是齐国京城。只有见多了商队,才会有这样的心气吧?
他却是想错了,城门卒说着大话,心却砰砰直跳,路上碰到熟人都目不斜视,同手同脚走路差点把自己绊倒。鸣水县城的城门卒的确见多了商队,但他们见到的大多是抱怨和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进城的商队,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乡变了,但商路通畅之前,一天没等到没有受过去经历影响肯进城来看看的商队,一天他们就提心吊胆。
要给这第一个进城的商队留下个好印象。城门卒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黎国管事问道,“差官定是在鸣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好东西吧?您觉得我们带来的水精,成色如何?”
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城门卒下了深藏不露的定语,询问十分诚恳恭敬。
城门卒一愣,“你们那是水精,不是琉璃?嗐,我哪懂什么水精啊!我是当你们跑那么远,运了琉璃来,我跟你说,我们齐国的琉璃最好了,外面这些,现在可卖不上价。”
鸣水是个小城,从一条道走到头,就是另一个城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碰上的几率很大。黎国商队管事还在思考城门卒话里透露的信息,就见他伸手拦下了一人,“小杨九,你师父在不在?不在你来诊个脉。”
被拦下的少年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佃户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是游医?黎国管事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杨九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乱诊”
城门卒拎着他后衣领子,“什么叫乱诊,我都听说了,中学医科第一就是你对不对?能考头名,你不能诊谁能诊?快去快去。”趁着管事发愣,城门卒弯腰在杨九耳边道,“这不是县令说的要注意别让人带进来生病的人吗?我要带他们去客店,你先去瞧瞧,拿不准再去喊你师父嘛。”
杨九这才点头同意,向黎国管事自我介绍,“杨某一介游医,医术浅薄,不知贵主人可方便?”
管事领着人去了后面的马车,城门卒砸砸嘴,反复念了几句杨九的话,嘿地笑了,“文绉绉的,怪好听。”
有仆役在后面,管事引了路表达了对医者的重视后,又回到前方跟在城门卒身边,他们进城已经走出二十多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向来到处都是黄土、灰扑扑不起眼的鸣水县的确经过了修整,平坦的道路两旁,远处另一个城门附近显然新建不久的木制二层小楼两两相望,没有染上西北方常有的尘土,反倒有了些挺拔的精神气。
这还不是最让管事惊讶的,他看到县衙左右新盖起来的两间屋舍,颇有些新奇,其中一间在原本的集市范围上,以木制和灰色的土搭建而成。正被人扛着运进去的透明方板,折射出夕阳的余辉,整块板子甚至比他运来的任何水精都要漂亮。
“啊,那就是琉璃板,不对不对,平的这个叫玻璃板。”城门卒看着管事如痴如醉的表情,得意笑起来,“看来县学盖的差不多了,这就要装窗户了。没准不需要等到三月,二月就能念书了。”
“玻璃,装窗户?”管事不想露出没见识的样子,但堪比水精的宝贝,在这里只能做窗户,是不是太疯狂了点?是他们商队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以贫穷偏僻著称的齐国,而是各种新奇玩意百花齐放,自家族学穷尽各种珍宝也无妨的楚国?
“是啊。”城门卒点点头。
县学是什么,管事自然是知道的。以前齐国别说县学,就连郡里的学堂也无影无踪,可从什么时候起,竟是重视起了这个?
管事心里有一肚子问题,全被从后面马车下来的杨九堵了回去,杨九对城门卒招招手,“没事,就是身子弱。”
确定了和管事说的一样,城门卒这才放下心,大步流星地带人往客店走去。管事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回头看着杨九脚步轻快地走向县衙旁另一间狭小的屋子,“阿叔,论语怎么还没到啊?”
“莫急莫急,京城和各郡最近需要的数量多,调来的书不够,过两天就来了。少了哪里,也不会少了咱们嘛,别家县里,还没有这么多书呐!”
简单的对话在管事心头掀起大浪,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逼仄又昏暗的屋子,屋子没有挂匾额,仔细回想一下,似乎同样结构的屋舍在路上一部分郡里也曾见过,也是在官衙旁边,长得仿佛一个门房角房。
这竟是买卖书籍的书肆!
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过多停留,大城惊鸿一瞥,小城大多没有进城,而进城了的小县城也没有见到这样的书肆。由于没有深入了解,他们只当这是角房,谁晓得到了齐国京城外,不想和楚国商队一起进城免得引起误会的安排,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书籍在哪里都是需要珍重的,管事刚升起一点兴奋,忽然又想到齐国的过往,难免心灰意冷。齐国,能有什么好书?
回过神后,管事再一看,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印象里鸣水的脚店已经走过了,连忙阻止城门卒,“差官,差官是不是走偏了?”
城门卒茫然地看着他,抬手一指,“没有啊,两家客店不就在那里,你们不是要住下吗?”
管事顺着望去,刚进城时以为是哪家世家建起来的家宅的两座木制小楼已经近在眼前,酒旗飒飒飞扬,飞卷的布料像扇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的一个个巴掌。
他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鸣水县城,是真的有了两家大客店!
常年走南闯北,对客店的规模管事心中有数,只看小楼大小,不说住下他们一行,再多来两个商队都住得下!
战乱时流传着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身上,却是一冬之后,鸣水当刮目相待了。
“多谢差官。”管事羞愧地郑重行礼,反倒把城门卒吓了一跳,摆摆手,“走吧走吧,赶紧住店,我还要回去看城门呢。”
客店和它的外表一样,说不上精致,但足够舒适安逸,进门迎上来的伙计贴心极了,只需要说清楚需要,他们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管事差点以为这里是楚国大城的客店。
拿着房间号牌,看着女掌柜柔美的笑脸,管事回身扶了一下自家小主人。在马车里坐了一路的瘦弱少年新奇地四处看看,城门卒作为本地人在离开之前,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为他们的晚餐做了推荐,“他们的炒五花和炒鸡丁都不错,记得尝尝!”
好么,又是压根没听过的。
管事进城后已经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怀疑,疑心到底自己是被楚国人嘲笑的乡下人,还是齐国是。
但他知道一点,起码现在看来,连齐国京城旁的小城都这样了,京城里留的惊吓不会比这里少。想到自家舒舒服服睡一觉,换了衣裳精神抖擞进城,而楚国商队只能待在马车上,做一堆腌咸菜味道的倒霉蛋,同行路上忍下过的气愤都化为了笑意。
在城门卒离开前,管事终于没忍住问道,“去岁我来齐时,尚无客店、县学、游医,今岁却应有尽有,是城中江县令所为,还是换了县令?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城门卒听大白话还行,加上了点文绉绉内容,他就傻了,只能看向守着客店的掌柜。喜儿掩口轻笑,“您是说,是什么让鸣水变化这般大吧?”她望向门外,“玻璃、书籍、客店这些事,鸣水能有今日,得多谢我们三殿下呢。”
管事把这个回答记下,谢过城门卒,跟着引路的掌柜,与商队护卫和小主人一起上了楼。
进门检查了一下四处的陈设,管事锁好门,这才道,“崔郎一路劳顿,是歇息还是出去瞧瞧?”
“到了齐国腹地,还是注意些,叫我齐光就是。”崔齐光打开窗户,望向下方,“让其他人都歇息,进齐都总要有些使臣的样子。你随我去看看书肆吧。”
接到楚国异动,决定提前上路的黎国使臣队伍没发现楚国和齐国联合,但齐国的变化,却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拿到书肆里据说最多人翻阅的齐文千字,崔齐光笑起来,摩挲了一下精致的书页,“齐有大变。”
在鸣水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赶路,等到进了安阳城,原以为一天的时间差足够避开楚国商队,没想到黎国一行人还是与他们正面撞上了。
看着衣裳皱巴巴,满脸疲惫的楚国商队,黎国商队一行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走了。楚国一行人看着精神焕发、甚至还散发着香味的黎国人,心中怨念几乎都要具象化了。
楚国商队在昨夜赶路,凌晨到达安阳城时就开始觉得不对,绕过最后一段弯曲山路,过于平坦的道路连马车轱辘的声音都变了,借着火把亮光,他们看见了不曾见过的、灰色的道路。
作为去年冬天第一批离开齐国的刘家商队,他们只记得糟糕的中央路况,由于军队看守着中心的朱雀街,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铺好的水泥路。
心中的惊讶暂且不提,等到排完天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队伍,被检查完终于进了安阳城,古老的城池里四通八达的灰色平路极富美感,十分震撼。队伍里有一部分游学的学子年纪小,“哇”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被人嫌弃地看过来。
他们在野外睡了一宿,身上泛着酸味的衣裳,马车也风尘仆仆,竟是被出城的齐国马车队伍嫌弃地绕了三尺远。
而在城中讨论着的“考试”、“蹴鞠”、“香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听过。
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所想,微妙地与昨日的黎国管事重合了:
似乎,好像,他们更像是那个没见识的土包子。
楚国商队怎么在大变样的齐国国都里寻找客店,黎国人自然是不关注的。在鸣水县城里的客店舒服睡了一夜,还有“黑皂”与“肥皂”两种沐浴产品可选,又吃了一餐完全没尝过的炒菜,他们对齐国的好感度已经达到了顶峰。
结束赶路,黎国商队自然有了空闲出来逛逛,随行的中年使臣们路上快马加鞭实在撑不住了,有一个算一个倒在了客店里,最后倒是看上去最虚弱的崔齐光改了装扮,与管事出门游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吃可爱多的小可爱”小可爱的13瓶营养液,感谢“专四必过人”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感谢“影飞蓝”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