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薛琅一行隐没在群山之中时,在他们南方的益州郡城城门开启,迎来了一行刚从更南方回来的行商。
北方的冬日让四处山林枯黄,益州郡却还有鲜花盛开,他们的车上有简单处理过的半干花朵背篓,也有从山中收来的药材和菌子。光看外表,打扮已经和当地山民没多少区别,半点不像是从京城来的商人,为这个,在城外还被反复排查过许久。
“喂,走快点。”瘦高的少年手里牵着两个妇人,她们背着多的背篓跟在后面,走路有些吃力。车走得不快,恰恰能让妇人跟上,少年看了她们一眼,抱怨道,“都说了是不祥之人,阿兄还要买走。难不成在山里救一次,就要赖上我们?都走到城里了,不如卖给旁人省事。”
年轻妇人听到这样说,瑟缩了一下,另一个少年无奈地拍拍他,“阿莫,别这样说。以后就在我们手下做事了,她们心思灵巧,久居在此,能帮上忙。况且,如果太太平平的,山里东西够吃,也不至于欺负她们没了爷娘。”
“要是死了,也是他们的命,你就爱管这些闲事。”阿莫反驳一句,显然对“管闲事”十分不屑,但也没违逆兄长的意思。
两人和队伍里其他人一起带着进山后换到的东西,进了益州城里刚开张不久的昂贵铺子后门,等着看这群“山民”闹笑话被赶出来的城门卒听到乞丐回来的消息,难以置信地掏掏耳朵,“进去了?!”
甄掌柜和商队一起南下,技术参股了益州城的铺子,西南潮湿,但气候温暖,让他一把老骨头都舒展起来。听着女儿欢快地进来报信,他连忙迎了出来,作为过分年轻化的商队坐镇者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莫臭着一张脸,被队伍里的两个老兵去押着写这次进山,除了行商外做的其他事情的汇报,顺路拽走了两个妇人,“愣着干嘛,去让人带你们洗洗,臭死了。”
指挥人卸货的阿白跳下车,把新找到的一株植物和几朵干花从深处摸了出来,在甄掌柜面前晃了晃,“当然是找到好东西了。”
他手中种在一个明显现编出来竹筐里的植物,和后院种出来没多久,叶片舒展的白叠子花一模一样。商队出行时只被分了十个种子,撒一把的事,谷子连一顿饭都不够,但就得小心翼翼的播种。甄掌柜研究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种植物压根没有香气,也就放弃了,但他也知道这个花是薛瑜点名要好好照料种植的,贵重极了。
甄掌柜没有细问,捧着干花走了。阿白小心带着白叠子花回到后院种下,刚要去找阿莫,就见甄掌柜折返,“京城新来了信,有一部分是给韩太守的,你记得看过自己那份给太守送过去。”
“知道了!”
投身写汇报之前,阿白兴冲冲拿着还保存着封口没拆的信件钻进了屋子。离京日久,半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离开阿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年。
来自京城的信件只是鼓励了他们继续做事,商队里的老兵和原情报贩子阿莫都不是吃素的,配合着伍家和郡太守,正在随着商队进山,一点点排查山民的问题和山中隐户。
明面上他们这是一家商行,但除了甄掌柜和一些新雇佣的人外,他们实际都属于鸣水工坊的吏目。而老兵们身上是切切实实有着军功的,就算再低,也存在品级,低阶官职的授予只需要一个邀请和一个点头。
阿白快速读完,里面提及了一部分京城对香膏的看好,和鸣水新出的一本可以教人如何辨认药材和救治疾病的书。他看向旁边,手抄本上写着“民医要略”四个字。
太守府。
“什么,京城来信了?!”盘着腿的韩北甫差点跳起来,刚一动,挑脚上燎泡的针就扎歪了,“嗷”地喊了一嗓子,他顾不上脚,对外面道,“快请进来!”
他脸上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京城里的那个油头粉面的纨绔早已在每日走在山涧之间、跑过各个寨子的时间里被磨成了一个糙汉。
益州郡不愧是当初他选择后被他爹揍了一个时辰的地方,山中隐户、瘴气毒虫疾病、常有的下山抢劫,加上山民和汉人的冲突,益州的矿藏和山中药材,都是这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除了银矿铁矿外,一些玉石矿被这里的地方士绅把守,个个都够让人头大的。
银矿铁矿在军队手里,为了维持军政两边发展,韩北甫跑伍家跑了许多次,半点没有旖旎心思。
西南山民的归顺并不是被军队打出来的,更像是借齐国政权压制士绅,因此,西南边防虽然名义上是防守东边的楚国,但未尝不是防范山民的意思。出了事还得靠军队平乱,他也不能从军队那里拿出来太多。富户们各有各的产业,但益州郡拿一笔微薄的粮税和矿产的费用后,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到。
更离谱的是,外面能卖到成百上千两的玉石宝石,在这里大概只需要零头就能从山民手中买到。
没有正规的商队,整座益州城都没什么商铺,商税收不上来,连骗带抢的山民交易年年出事,在山民们口中,他们都是“狡猾的中原人”。山民们和商队或是士绅的争端在小范围内甚至不会引来军队,闹到府衙也是各打五十大板。至于被掳走采矿的人,倒是时常能被军队从富户矿山找出来,军队和士绅的部曲之间关系也相当紧张。
刚到的时候韩北甫一心想做出成绩,后来想向三皇子求助有没有解决办法,又错过了通信时间,觉得羞耻。
畏难是普通人总会出现的情绪,他也想过一瞬间要不要回京去,但看着清颜阁迅速铺开的动作,有一群努力做事的少年人在身边,这个念头很快就烟消云散。要不是有清颜阁开放后一本正经交上来的商税,他连修一下官衙,整顿差役下去跑山路的钱都没有。
“是阿白回来了,这次进山怎么样?”韩北甫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迫切,他有预感,京城来的信不会是废话,而是能帮他打破困局的利器。
毕竟之前,由清颜阁和商队领头,军队在背后背书,半死不活的地方内政做接应,以花朵种植来平稳西南的计划看似异想天开,但已经飞快与最先展开了买卖的两个寨子谈拢了。
山路难行,进山的商队漫天要价,山寨想买卖东西也别无选择。商队用公道的价格、允许他们参加商队和带山民出来等方式破开了他们的心房,最初种下去的花朵已经得到了收购,逐渐变成送往京城的第二批香膏。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交易,后面的就会顺利得多。韩北甫知道这次阿白等人去了更偏僻的山寨,除了京城外,也期待着山中的新消息。
“太守。”阿白笑着施礼,先递了信筒和书过去,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块布,“这是山里寨子的嫁衣,一辈子只穿一次。”
韩北甫打开细细的纸筒,上面薛瑜只简单写了觉得是否可以在西南种植果树和购买楚国甘蔗的事情,顺便推荐了鸣水新出的书,让他因地制宜参考着带人修改。
“……若野有蔗,益州或可为东南也。”
就在他们的东南方,甘蔗饧作为豪富的象征,和盐一起成为了上层宴饮的快乐源泉,东南依靠边缘处的丘陵和山林种出了甘蔗,没道理气候更好的西南没有,没道理益州做不到。
一直在益州原本发展范围内打转的韩北甫眼睛亮了,购买楚国蔗苗或是寻找野生甘蔗的安排提上了日程。他还没看那本书,就被阿白吓了一跳,脸腾的红了,“这这这,嫁衣怎么能给我?!”
阿白意识到自己说话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是我们买下的人拿到的布料。这不是麻布,而是山中纺织的白叠子布。他们没有织机,纺布加上染色,几年也就出一匹。可白叠子花要是运下山,代替葛麻放进织机,白叠子布就能代替麻布。”
原本他也是不知道被那样慎重托付的白叠子花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他在行商的山沟里救下了两个被丢进山里喂狼的年轻妇人。
带着妇人回寨子才知道,她们就是寨中的人,娘死后始终无法怀孕的两个女孩家里恰好都出了小意外,就被当做了不祥之人,拿去祭山了。商队作为外乡人不信这个也就算了,寨中族老未尝没有让他们带走失去了家中依靠的女孩的意思,离开时妇人们只带走了两身嫁衣。阿白要做商队头领,对各种商品都是了解过的,迅速发现了嫁衣布料与他之前见过的不同,问起后族老也没在意,让他们去看了种着白叠子的地方。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植物,阿白却一眼认出了这个东西。
这次进山走的路远,有些地方车进不去,只能靠人背着背篓进去,要不是有之前认得的寨子领路,没准他们在山里困个十几年也出不来。
西南多山多林,但开垦出来能种植的农田少之又少,比起种粮,更适合种果子和其他昂贵的东西。山中少铁,隐户在山里的铸造和器械几乎还停在百年前,外围彪悍的山民引路,让不常出来交易的隐户们面对山外的花花世界挑晕了眼,阿白将可能再次来交易的消息留下,带着一株白叠子花苗,和两个自己织过布、种过白叠子花的女人。
韩北甫理顺了思路,搓了搓手中的布料。作为曾经的纨绔,自然能感觉出白叠子布的柔软舒适,应该会获得许多人的喜欢。比起种植鲜花,成片种植白叠子可以说是让益州郡本就不多的田地雪上加霜。但……一种新布料、一种比细麻柔软的可以卖上价的新布料,就是另一回事了。
“去传我的话,查查哪里有织布机。”韩北甫站不起来,只能翻来覆去看着这个染成灰黑色的布块,脑袋飞快运转着询问阿白,在山中寨子里白叠子能够种多少、能不能买到种子,让人到山下来种。
阿白摇摇头,“这件事我得写信询问殿下才行。但我带下来了秋天他们存下来没太处理的白叠子花团,太守可以先让人试试织布。”
“好好好。”韩北甫的思绪已经飞了,楚国有各种绸缎,蜀地有蜀锦,麻布葛布卖不上价,要是白叠子成功,从此他益州就有“益州布”了!
有一个勤勉做事的主官,官衙的运转速度飞快,很快运来了织布机。韩北甫刚扶着人要走,就被阿白提醒,“太守,还有书。”
“哦哦对。”韩北甫把用麻线简单穿起来的书拿起来,民医要略几个字映入眼帘。他怔了一瞬,比拿起书的速度更快地翻开了书页。
与正经的书名不同,里面的内容简洁明了,用小字在各种图画旁备注了救治方法,只要认得一百个字,基本就能连蒙带猜看图学会。
书很薄,加上常用药草的部分,也不过半刻钟就能看完,翻到最后,韩北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薛瑜在序文里说,这本书“用于常见病急救和医者速成,但各地常见疾病不同,可商讨增补修改”。
这才是信里刚刚说的所谓“因地制宜”。
西南也缺少医生,村寨里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人尊敬的存在,每年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或者受毒虫毒蛇侵害死亡的兵卒人数更是个可怕的数字。韩北甫的心砰砰直跳,要是能培养出一批医生,进山救人,只要得到认可,摸排村寨情况的困难就要小很多,让山民们别再对着干也会轻松许多。
韩北甫狠狠抱了一下阿白,“殿下可真是我的及时雨!你们回信前记得叫我!”
除夕当日,益州太守府飞快运转起来,下一次进山的商队中不仅有原本的人,还带上了招来的游医和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民医要略,一本是齐文千字。
民医要略的内容在走过一座座山寨后以奇怪的速度增长着,许多年都避守山中不与外界乃至同样的寨子交流的西南山寨,被商队串了起来。
山间少外人,西南山林间自然馈赠的宝库,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代代沉默传承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尊敬、也懂得知识最多的人,他们不仅印证了中原人的药草有用,还添了西南山中能起到同样作用的药草,这个寨子对毒虫驱赶有心得,那个寨子对对付某种蛇技巧高明,互相交流交换下来,因地制宜修改后的民医要略,已经看不出原本只是简单常见病手册。
此刻的薛瑜还不知道送去西南的信已经到了,除夕饮尽屠苏酒,凌晨醉倒的皇帝这次半点没见醉态。等薛瑜睡醒,才接到消息,昨夜钟大去见了关押中的简家家主,一言不发,对坐了一刻钟才走,刚走不久,从另一个牢里提过来的简家家主就要自尽。
好在拦住了。
过了凌晨,过年的假期就算结束了,原本没能休息几天的大理寺一众继续忙碌起来,连轴转的几个部门欲哭无泪。正旦宴会上,钟家没有出席,只要稍做打听,就知道钟家兄弟被大理寺留在了客店中。名为协助,实为关押。还紧紧抱着钟家的一部分士族对此十分着恼,然而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参加正旦的百官宴会的资格,只能暗自生气。
青南简家分支、也是当日被发了请帖邀请来的病弱家主,在除夕接到了降了一等继承原本简家家主爵位的封旨,成功出现在了宫宴上。
封旨已下,青南简氏有了爵位在身,其他来得慢的或者拒绝前来的简家分支,就都得尊这一脉做嫡枝,世家之所以为世家,身上的爵位必不能少,齐国的世家爵位大多来自立国时,甚至立国之前,后继者想要变动很难。但简家身上已经公布的通敌叛国之罪,配合这样的封旨,皇帝的“不究”态度已经摆得相当明显。
薛瑜送走了第十九个过来敬酒的不认得小官,总算安生了些。
过年的假期就是这么短暂,正月初二,一部分还沉浸在快乐度假和宴会中的小官在清晨点卯上衙时被锁拿离开,从简家开始的风暴终于刮到了其他人身上。
钟家兄弟很快不再是协助,而是案犯,进了大理寺的牢里。薛瑜手中找到了对应的暗账,钟家那笔账目已经移交了千牛卫,其他虽然还在查,但简家贪污这部分他们完全无法抵赖。
最终因为缺少其他证据,只论贪腐部分,在正月初五被放了出来,以他二人为首,品级一撸到底,丢官保命。原本封了公的钟家爵位这次落到了皇帝手里,名正言顺地被削了一级,吞掉的银子还得翻倍退还,不然削的就不止一级了。
曾官至鸿胪寺卿,即将挪到更重要部门的钟大,在处处合情合理、甚至还有留情的处置下,硬是成了被风暴刮到的众官典范。其他人交钱或是免职,掏钱免灾。
私下里,他们倒是很有底气,等着看笑话。空出来的位置一时半会里哪有人能顶上,到时候还不是要让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却打错了主意。
正月初六,抓捕行动告一段落,等着看各官衙出乱子的人看到了新的主官。
一个个军勋贵族们打扮成文官,踏入了官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琳琳”小天使的一个地雷!簌簌会继续努力哒!
民医要略:名字仿照金匮要略,汉代张仲景金匮要略包括内外科杂病、方剂、妇科病和急救猝死、饮食禁忌,这里简单制作的急救手册当然不能比啦,但是总结上是接近的。一代代的经验总结,才有了后来的中医体系。
织布机:中国纺织业其实很早就有了,搞的还挺不错的。商朝手纹织布的腰机应该是最简单的,直到现在在少数民族和世界各地都还有使用。最早在六七千年前的腰机距织机发展到秦汉出现了手脚并用的单综织机,加快了纺织速度,类似产品欧洲在6世纪才出现。西汉杨雄方言里记载了单锭房车,按照出土的汉画像石看,单锭纺车在汉代就已经普遍。这时候是纺麻和绸缎。引入踏板使用的单综织机后来发展成斜织和立织,卧机在汉代应用后传入东亚,后来在元明推广。总的来说,织布机的设计在大统一的汉代有了后世的许多机械雏形,提花机在汉代存在了,锦绣的织造辉煌灿烂。
纺织羊毛的技术在以前是有的,但是emmm梭织和针织的技术不同,梭织的优势更大,加上中原出产问题,最后更广泛存在的就是织布而不是针织毛衣,毛织物包括了织毯、毡布和绳索等等。感兴趣可以具体看一下浅谈中国古代毛纺织的原料来源和中国毛纺织史。
正旦开工:汉代制定的休沐五日一休制度,然后在腊日冬至夏至等等时候放假,加上三天皇帝诞辰假,但是正月初一是不放假的。这个休沐制度一直延续到了隋朝。魏晋时全晋文记载五月可以休田假,九月可以休授衣假,各自十五天,加上祭祀加起来十六天,扫墓六十天,嗯,就很羡慕。唐代假期改成十日一次,每旬休假,然后节日放假。宋代的节日就更多了,全年至少112天休假,以至于南宋罗愿奏“一月之中,休暇多者怠居其半,少者亦十余日”。簌簌: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