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秦思还没有收到来自行宫的礼物,京城清颜阁里新的风尚又流行了开来,曾经在私下小宴炫耀过的冬季礼盒内的各种护肤品换上了雅致的名字与小玻璃瓶,剔透偏蓝或是偏绿的琉璃瓶中可以看到乳色或是红色的粘稠液体,可谓是另一种方式的所见即所得了。
曾经只有最富裕也地位最高的贵妇人和贵族们享受的护肤品一经拆卖和小包装推出,就收到了极大的欢迎,购买冬季礼盒的消费群体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清颜阁的天然广告,吸引着想要跻身上流的士绅们消费。
原本因新款推出对自己拥有的礼盒地位造成了冲击产生的不满很快被对所谓“优质客户”赠送的小瓶装护肤品吸引,赠送的新款颜色口脂盛在水晶般的器皿中,天然的带上了昂贵与优雅的暗示,一时风头无两。
钟大嫂就是拿到了新款口脂的客户之一,虽然之前因着方锦湖关系闹得有些僵,新出了一部分商品也惹了她不快,但不妨碍拿到口脂后就迫不及待上唇试验的冲动。
眼看着铜镜中的女子被新的颜色口脂涂上后肤色像是都变白了,去为自家夫君上朝送别时还被夸了一句今日气色不错,她心头的气也消散了大半。
“路上小心。”钟大嫂抚了抚钟大衣领,低声嘱咐。
话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近日京城路况奇差,也就东城几坊中的路在人人都急着用的情况下修好了,但钟大也听不得一个“路”字,她猛地抬眼对上钟大双眼,试图挽救一二,就听钟大叹道,“知道了。”面对色若春花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妻子,钟大的心神被拉回曾经,再烦恼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
看着夫君离开的背影,钟大嫂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转头又是一位矜贵的夫人。随着东城道路的恢复,他们的小宴也开了起来,看一看帖子,去到宴会之上,轻笑曼语,将便宜量少的琉璃瓶新款贬成了东施效颦者才会用的东西。
明面上人皆应和着,私下里看着她的新妆,却是又多往清颜阁跑了一趟,就算西城的道路难行也忍了下去。
钟大下朝后往鸿胪寺而去,他的心腹管事跟在旁边,汇报着新的一天传来的消息,听到一处,他忍不住询问道,“行宫没有新的动作?”
自从三皇子去了行宫,就好像销声匿迹,反倒让他不习惯了。但再想想即便通过修路拿到了部分水泥,也至今未破解其中秘密,他又有些希望薛瑜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了。
“行宫传信入皇城,但皇城并未下发新的指令。”管事垂首回应,又继续了下一件事,“在去庄子里选人时想要来京城修路的人数增多……京兆尹接审的佃户诉主家的案子都驳了回去,希望您能约束一二……”
钟大悠悠叹气,“忘了本啊。简家都回庄子上过冬了,上次派人送来的是讲经论道帖子?去回了吧,安静这么久,你去瞧瞧鸣水县。”
“是。”
钟大眼中销声匿迹的薛瑜此刻却已经不在行宫,先前送回京城的三轮车批示下来很快,到了十一月,所有的新版辎重车已经随着调军回防的队伍踏上了归途,像离开最早的西南一行人,甚至已经用上了,而早早通过的铁官坊材料更换审批,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更换风箱。
原本更换风箱是没有行宫兵械坊众人的事的,自将作监由上而下下发的风箱图纸足够清晰明了,但架不住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又合作良好,新换上的风箱使用不太顺畅,就派人来请起初用上风箱的兵械坊匠人去瞧瞧,调试一二。
左右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隔了不过两县之地,严格算下来也在隆山山脉范围之内。薛瑜在行宫的实验都遇到了瓶颈,缺少了现代许多辅助工具,想要光靠双手达成精度等等要求,就要花去格外多的时间,在她积累数据到烦躁之前,听说青南郡来请,干脆和几个匠人同行出去散散心。
鸣水县有一座湖,又有河流穿过草原,气候平常讲是湿润,到了冬天就有几分湿冷了,四周山峰草原虽是冬季枯黄,只剩下褐色树杈,但也有几分倔强的绿色。而越往青南郡行去,四周的黄土裸露就越多,根据赶车的车夫介绍,只有等到来年开春才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景色。
看着它们,薛瑜想起大雪后仍茁壮存活着展示生命力的那一亩麦苗。被雪压弯后的萎靡不振没有成为重点,被冻伤的叶片也不是死亡的预兆,每当人们忧心忡忡一次,它们就要用长得更高来宣告自己的存在。
它们已经超出了最初播种的那些育苗者的希望,逐渐展示出薛瑜期待的未来的可能性,或许里面有一部分不耐寒的种苗死去了,但更多的活了下来。眼看要进入最冷的腊月,薛瑜权衡许久,终究没有吩咐人将已经准备好的平板玻璃运出来在那一亩地上搭建玻璃暖房。
她这段时间查看过江乐山到来后做的鸣水的记录,虽然有其他影响在,但冬季冻死的人数和大雪封山时间都在以不明显的趋势减少,算是另一个角度上佐证天气在变暖的有力证据。
许多年前可以冬季种地,随着天气变暖,兴许也可以做到。而用上玻璃暖房,就是从根本上不相信麦苗可以平安过冬。
它们已经挺过了三场雪,或许以往在工坊的所有人并不会注意这个,但今年他们都在心里默默为麦苗记着数,挺过一次,他们就像家中有喜事一般开心,一定要嚷到全工坊都能听到。连江乐山从下面村落巡查回来,都顾不上去教其他人认字,而是先来看一眼麦苗长势。他们都这样相信着麦苗,作为提议开垦试验田的薛瑜,也得保持住自信。
希望这个冬天平安过去。薛瑜搓了搓手心,抛开杂念翻身上马。
一直埋头在行宫和工坊两点一线行动,除了锻炼,日常不是画图就是做实验的薛瑜难得感受到几分松快,像每个出来玩的孩子那样,不肯听从陈关等人劝告,骑着照夜白任它撒欢似的跑。
冷是真冷,畅快也是真畅快。
换上了弹簧马车,一行人速度飞快,能在工坊里打铁的匠人就算年纪大了身体也倍儿棒,没有一个被摇晃的车厢击倒,到了夜幕四合的时候,远远就能听到青南郡铁官坊那昼夜不歇的开凿和打铁声。
白烟和火光笼罩着山脚下的作坊,它的光芒照亮了还在从幽暗无比的山洞中推着小车出来的一部分矿工身影,和庞大的高山相比,不论是有水泥工坊几倍大的铁官坊还是矿工们,都显得极为渺小。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作坊的侧面不是暗影,而是一口深坑。之前以为是山体阴影的部分,不是山,而是铁官坊的一部分。矿工们推着小车从深坑底部连接着高山的山洞出来,像勤勤恳恳的蚂蚁一样运送着开采出的矿石,深坑边缘开凿过的痕迹被保留了下来,或许许多年前,坑还不像如今这样大,这里也不是坑,而是像山洞一样的矿场。
薛瑜见过高楼大厦,也见过机械构造的金属巨兽,但在深深夜色里,铁官坊高耸的高炉与烟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靠着山峰让人想起神话里动辄拔山填海的神明。
很难想象在缺少工具的时候,人是如何建设的长城,如何建设起这般几层楼高的大烟囱和浑圆的高炉,薛瑜仰头望着前方,迟迟推进不了的烦躁感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高炉的影子挤压出身体。
看到古老的铁器工坊,认知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是她不知不觉,在一次次计算里、在一次次工坊传回来的夸耀声中、在一次次顺利达成的设计之中,变得太过急切了。
以天地为洪炉,锻造化之奇功,机械和建设本就是夺天之力。
先辈们只靠双手将科技推进到了现代的奇妙未来,她只是算些数据就烦躁了?那未免太轻浮了些。
看着高耸的铁炉,她想起最初选择了工科的原因,只有建设本身拥有的魅力,令人看着一座座建筑和机械就足够目眩神迷无法自拔。与理论中探索世界尽头的魅力不同,工科的美展示于它的成品之上。
看着人使用这些工具,或是在这些工具之上达成新的成就,不论是使用者还是设计者,都会感到别样的满足。看着一座房屋或一种新的机械完成,听着人们对完成后的物给予的肯定,获得感充盈在心中,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快乐。
她想推进齐国的各种建设本身,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吗?
薛瑜深吸一口气,不再急着进铁官坊查看风箱,反倒压着马速等待着后面的队伍,站在深坑前,以全新的视角打量这座铁官坊。
“真美啊。”
下深坑的路不能完全靠马车走,那样就太颠簸危险了些,几个匠人跳下马车,站在薛瑜身边听到一声叹息。
往常他们接不上薛瑜的话,都在认真记录每一句指点或是奇思妙想的改变,这次他们点点头,“是啊,真美。”
钢铁熔炉的铁与火的魅力,令他们同样呼吸急促。
“殿下,现在去看风箱吗?”
询问声里,薛瑜摇了摇头,“不必说出我的身份,当我是来观摩铁官坊的学徒就好。风箱如何调试,还得你们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