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姜大监的行动很快,在薛瑜正查看着暖房设计,调整烧火温度时,最终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
将作监泄密的大事换谁来都不得不慎重,更何况是薛瑜谨慎选择匠人后的望远镜项目,成员制作数量皆有定数,一轮仔细排查下来,追踪到两个偶尔拿边角料出去卖钱的下等洒扫差役身上。
差役哭诉着他们的鬼迷心窍,被卖出的水晶镜片巧合地由于材质太好被收料的铺子定下,雕琢后卖了出去,看似倒霉的买家正是当街受伤的简淳。
乍一看,倒真像是一连串的巧合。
王守低声汇报着留下在原处等人扫尾的两个侍卫传回来的消息,他们拿走水晶碎片后没多久就有简家人回来收拾,只是迟了一步,看上去也只是因为贵重东西碎了折返,若不是专门让人盯着还真很难注意到。
姜大监被罚了三个月俸禄,相关差役逐出,薛瑜这个项目督管也少了一个月俸禄,宫外大匠们的居所已经被重重看守起来,眼看是短时间内不会解除。简家虽靠着手脚干净没被抓住尾巴,皇帝不能直接动他们,但受伤的简淳被勒令闭门养伤,顺便停了俸禄和年末定品,算是给予的一次敲打警告。
王守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蹲下来与花匠一起观察植株的少年,说起来今年秋天还真是个多事之秋,秋天杀了不少人,反倒现在没再见过血了。
薛瑜看出了王守眼底一点跃跃欲试,有些嫌弃地拨开他凑近的大头,“别挡住我的光。”
她知道王守在想什么,但触碰到了世家与皇权之间平衡后,看朝堂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真正跳出来不怕死也能随便杀鸡儆猴的部分,已经在前两个月蹦出来被皇帝拿来开刀,剩下的不真抓到切实证据,有立刻按死的机会,一时半会也只能做这样的处置了。
“那姜大监那里……”王守询问主上的意思。
薛瑜按了按额角,实话说,她不太想去面对因为追查去清点了一遍将作监库存后的姜大监。姜大监之前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被挖空了金矿的龙,只不过龙是欠债还钱,姜大监则是期待她能把金矿变成无数金工艺品。
就很闹心。
“知道了,去请姜大监放心,早些赶完工才是正经。”这时候薛瑜就十分感谢皇帝给自己身上挂了不止一个职位了,最近除了验收月中要送走的那批望远镜外,她都不打算过去了。
御花园的花匠并不清楚朝中事项,被三皇子临时丢了一项任务,稍稍被激将了几下就自发主动地来跟进了暖房进度。然而棉花也不愧是被称为难以培育至极的植物,两盆半死不活的棉花如今已经彻底枯死了一盆,花匠看着像在参加谁的葬礼似的哭丧着脸,抱着仅剩的独苗,恨不得以身相替。
薛瑜默默打开了一下抽奖转盘,确定还是没有刷出来《育种术》,将期望的目光投在花匠身上,“一盆花枯萎了没什么,花种可以先试种十颗,试种失败两三次也没关系,找到规律改进就是了。白叠子花生长艰难,但园中奇花异草甚多,总有可参考之处。”
花匠呆呆地听着。他一则害怕种不好被责罚,二则也不甘心征服不了这朵奇花。一颗棉桃上六七个种子,若是那些已经被培育惯了的良种,一百多粒种子倒是足够了,但这样的新品种只有一百多粒种子可以尝试,实在让人心中没底。
试一颗少一颗,种不出来就再没有了!可他听到了什么?三皇子愿意拿出来三分之一给他试错!
“殿下……”原本惶惶不安的花匠被投以信任目光,眼眶一酸差点哭出来。
薛瑜瞟了要有抱大腿开始哭倾向的花匠,补充道,“倒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先试种的都是花品相差的种子,不拿来试种也是舍弃浪费掉。”
何家带回来的棉花看着是一大包,但真正分出来只有二十多个棉桃,里面扁小发黄品质不好的占了一小半。
中年人抹了把脸,反倒安下了心,坚定起来,“殿下能再与奴讲讲白叠子花原本在什么地方生长吗?”
薛瑜被抓着问了许久,花匠反复反刍着听来的知识,与照料花苗时相互印证,口中念念有词,沉入了自己的思考世界。
身上三个职位两个不能去,薛瑜往秘书省走了一半才想起来这两天薛玥都被李娘子带出去他们师门小朋友们互相玩耍,只好选择去度支部贡献一下计算力。
吏部的定品听说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些天除了不用思考品级问题的匠人与胥吏们,皇城外城衙门群集的地方里,也只有她一个不在定品之列,和人人紧张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掩饰起来的官员们格格不入。
还没走到度支部门口,薛瑜就被堵在了路上。
工部正好建在度支部前面,左右侍郎听说消息就都跑了出来,两人脸上挂着同款黑眼圈,见到薛瑜像是看见了救星。薛瑜看到这个表情就提高了警惕,“朱雀大街出什么事了?水泥丢了?人罢工了?”
左侍郎余庆哀怨地望着她,“殿下,臣还以为您想不起来我们了。”
薛瑜干咳一声,她确实在把工程丢过去就撒了手,还准备多晾几天京城最富的一批世家让他们好好享受京城路况参差来着。吊起来胃口,让对方来找她,这才好掏钱不是?
追在余庆背后的右侍郎苏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头发乱糟糟的,哪还有半点世家子样子,两人拥着薛瑜就往工部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四望,一副害怕被团团堵住的样子。这个模样薛瑜眼熟,度支部乔尚书应付完上门友好协商军费的将军们,出门就是这个表情。
在薛瑜点头下一行人进了工部,工部守门的小吏迅速关了门,技术之熟练让几个侍卫都多看了他一眼。
“朱雀大街修好三天,已经停工两天。”
“民工尚未全部离开,后半截朱雀街也未开放。”
左右侍郎接话接的仿佛一体,异口同声道,“殿下,后面的道路,什么时候开工?您不是说其他街道您来管吗?”
薛瑜眨眨眼,“我好像说的是,其他不必发愁。”
两个侍郎脸上写着“这和你掏钱管有什么区别”,薛瑜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让人心头火旺。原本紧催这项工程就是为了年末定品好看,然而眼看定品结束,工程却要搁浅,他们自然着急。朝中攻讦时他们也在场,但难不成真要拖到明年秋天?!那像什么话,岂不是真坐实了朝中说的那句半途而废!
余庆压着火气,劝道,“殿下,您既与乔尚书熟稔,不如多说两句好话,为工部争取些钱款,左右也不算大钱……”
薛瑜笑容一收,“您这是想劝我干涉预算规划?我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敢对这样的国事指手画脚。不过既然余侍郎觉得这不是大钱,不如自己掏钱修了,立个碑文,既能流放百代,也能阴德积善。”说到后面她明显开起了玩笑,有些漫不经心。
这会你倒是想起来自己只是个员外郎了!余庆很想吐槽,但碍着薛瑜的身份不好说出口,他太过焦急,却忽略了同僚听到后面一句后的若有所思神色。
薛瑜目光划过苏合,知道他作为苏家人听进去了她的话,将事情引回正题,一本正经道,“就算要说服乔尚书,总得朱雀大街彻底通行后,见了效果才好,余侍郎莫要心急。近日左右吏部的单子还没出,不如先带人理理后面的核算?不然到时候拨了钱来,反倒没有具体每条道路轻重缓急和修缮费用预估,还得多耽误时间就不好了。算好再开始,也是事半功倍。”
吏部的人最近最为吃香,放肆些的已经吃了不少席面,他们工部就不一样了,主官没有,背着个半截子大工程,走到哪里受的都是怨念,连他们自己都被两种路折磨得够呛。但三皇子说得也没错,光空想着急没用,还不如先做准备。
兴许是被她太过笃定能拿到钱的态度迷惑,余庆慢慢点头,“是了,是人心浮躁了些,臣失言。”
半途拦下薛瑜的两位侍郎一起施礼送她离开,许诺会尽快交上来京城大小道路的重修费用计算,但一个人心里想的是来年的预算,一个人想的却是“不如自己掏钱修了”。
度支部内忙碌依旧,薛瑜转了一圈没找到乔尚书,想去问另一位侍郎要点活干,就听到前面拐角处有人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议论。
“……还是老人受重视,我们新来的都是算的人家算过一遍的东西,我们算过誊抄好的还要被再多查一道,不就是觉得我们能力不行?要是真的能两拨人放在一起考核,反倒是好事,到时候教他们看看谁更厉害。”
另一个声音道:“毕竟我们刚来不久,也是要看能力的。别生气,尚书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做事,就有机会出头。”
“那老头成天就说些出头之类的话——”
薛瑜听见最后冒出来的熟悉声音,在说完之前派了侍卫过去拉出来,一看,果然又是韩北甫。他眉毛耷拉着,丧气直往外冒。私下说话的新来不久的胥吏匆忙跑出来施礼认罪,他们不认得薛瑜,但认得她的官帽,被吓了一跳,觉得背后感叹都被听了去,跪着瑟瑟发抖。
“好好做事都会被看到,去吧。”薛瑜对他们很和气,看人走了,拎着韩北甫拐进背阴处,“早先不还挺有劲头的,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她前两次来度支部晃一圈的时候都看见韩北甫了,他又是交好同僚又是自觉干活,与之前的纨绔模样已经完全不同,现在这是知道吏部要出结果了,决定不装了?
韩北甫抱着头蹲了下来,像一颗长在阴暗处的红蘑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山上时对薛瑜没忍住倾诉过,他这次老实说话说得格外顺畅,“我阿耶去打听到了,我是中品上等,有机会就能挪,没机会就继续待着。我努力做了一个多月,和没做没差别。反正都是中品,做纨绔也能拿上等,我干嘛非要费心费力?”
“但是你做过正经事,就不乐意当个纨绔了。接受过肯定,就不想继续受白眼和轻视了,对吧?”
轻松的生活谁都会享受,但当从享受变为努力做事业的心态,没能得到足够回馈时,人很容易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薛瑜叹了口气,“你只是努力了一个多月,你有没有算过你在度支部混了多久,你荒废了多少年?你荒废度日的时候,别人又努力了多久?不如你的寒门在做什么?”
韩北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他自暴自弃地往地下一坐,却下意识撩起袍子,没让官服沾上苔藓,“所以我就是个废物呗。”
“嗯,数术很厉害,写字也不错,纨绔里能干的一个,正经人里会玩的那个?这算废物吗?”
薛瑜顺着他的话说,韩北甫被说得耳朵通红,“但我……我到底不是英雄。我很普通,没有家世我什么都不是。”他仰头看着薛瑜,“想做些事好难啊,殿下。”
他追着伍九娘喊“宝剑赠英雄”的日子历历在目,因为谁忽然从头开始反省自己,也很明显了。
薛瑜打量着他,从温和夸奖转为锋利,“你在户部混了两三年,该知道的应该也知道了,凭你的家世能力,想在京中找到机会升官太难了。像简侍郎这样的世家子可以三十出头就做侍郎,但你不行,你可能熬资历到三十岁,也只能做个郎中,运气好些摸到四品边缘。在别人眼中,你一个纨绔不做错事是应该,做错事也正常,只有做得非常出彩,才有出头之日。”
韩北甫难堪地掩住脸,但他知道薛瑜说的是对的。薛瑜扶着膝盖俯身盯住他的眼睛,“中品上等,对京官来说不好不坏,但为什么要困在京中?外面天地广阔,不去多做些事,不做出些成绩,怎么能成为英雄?”
“你在京中只能算平平,但在外面,可不是这样啊。”
薛瑜按住韩北甫肩膀,他眼里逐渐有了明亮的光。薛瑜笑笑,“而且,调去西南的话,近距离交际下来,你多帮帮忙就多一分机会也说不定?”
镇守西南的正是伍明,韩北甫脸腾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