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白温热的日光透过窗户漫进房间,录像机里,宁柔的脸愈发清晰起来——
她的五官,算不上特别精致出众,但胜在眉眼灵秀清纯,与人对视的时候,眼尾会不自觉地微微上翘,眼睛像会说话似的,看上去含羞带怯、却又偏偏带了些呆滞蠢钝,看着就想让人欺负。
三月份,是孕期的第十个月,明明即将生产,肚子瞧着却和七八个月的孕妇一样大。
足月的胎儿,被困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生存,一定是日夜都不会安宁。
不用想也知道,作为母体的宁柔,那段时间遭受的折磨,只会比肚子里的孩子更多更重。
洛真微喘口气,脸上隐泛出寒意,双颊一片苍白。
不等郑邦和余白反应,就直接伸手将录像机掐停,从沙发站了起来。
“宁柔——是我的前妻。”
“关于她的身体,我会找机会带她去医院检查。”
“你们继续往下查,只要能查出发帖人的信息,他们给出的赏金有多少,我付你们双倍。”
八位数的赏金,再翻两倍?
那岂不是干完这一单,下辈子什么都不用做了?
余白年纪小,第一次接触金额这么大的单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说他不敢相信,就连入行二十多年的郑邦,也愣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点头。
洛真站在原地,眸光微微低垂,视线中带着淩人的冷光,先后从二人脸上扫过。
“既然是拿钱办事,身为私家侦探,哪些事情应该保密,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今天这些事,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强势又冰冷的语气,让人无意识中就生出信服的心思。
郑邦听出这两句话里隐含的威胁意味,立刻给出肯定的应答。
“洛小姐,这一点您绝对可以放心,关于宁女士的信息,我和小余一个字都不会往外泄露。”
“拿钱办事,也要讲一个先来后到。”
“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我郑邦不可能为了钱,连基本的职业道德都丢了。”
“更何况,您给出的报价已经足够高了。”
赏金都八位数了,能不高吗?
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也不会乱说话,余白将电脑合上后低声提醒了一句。
“洛小姐,这些录像带最好也尽快处理一下。”
“我和邦哥来之前调查过了,张家的大儿子去年在外面打工摔伤了腿,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小儿子今年刚毕业,上个月才订婚,预计两年内要在市里买房,以他们家现在的经济条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想,只要您愿意支付一定的报酬,他们应该不介意将这十卷母带替换成没有宁女士的复录版。”
这些录像带的存在,的确是一个问题。
洛真抿抿唇,一双细眉微微拧了拧,似乎还在考虑。
郑邦在旁听着,也赞同余白的看法。
“小余说的没错,为保万无一失,除了带走母带的钱,少不得还要给一笔封口费。”
“洛小姐,您觉得呢?”
这件事,除了给钱,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洛真思虑过后,终是点头同意。
“就按你们说的办。”
拿到录像带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张老太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母带交了出去。
毕竟,这是属于他们张家人的记录,如果能将带子里的外人去掉,对他们来说一样是好事。
更何况,还有一大笔钱可以拿。
回去的路上,洛真一个人坐在后座,表情格外失神。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些记录了宁柔孕期十个月变化的录像带。
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事情的发展,全部超出了她的想象。
关于宁柔的一切,忽然就变得扑朔迷离。
或者说,从始至终,宁柔的身份就是一个谜。
想到这些年宁柔带着女儿过着那么苦的日子,她心里有些苦,又有些酸,更多的,却是愤怒和不满。
三年了,结婚三年了。
宁柔仍不愿对她付出全部的信任。
甚至于到了两人再次重逢的时候,还想方设法地要将她赶走。
到底是什么秘密,值得这样隐瞒?
洛真想不通,心口苦涩涩的。
更让她猜不透的,是宁宝宝到底是谁的孩子,宁柔又是怎么怀上这个孩子的。
如果不是女人和女人不能生育,今天光从郑邦和余白调查到的那些信息来看,她甚至有些怀疑宁宝宝是自己和宁柔的骨肉——
毕竟,那张寻人帖里写的怀孕时间,是五年前的三月和四月之间,正好是她和宁柔刚离婚的那段时期。
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
车里开了冷气,温度很适宜。
洛真腰背挺直,任由冷风顺着手臂蔓延扑向脸颊,没一会儿,嘴唇就被吹得发白。
郑邦调查到的事情越多,她就越不愿相信宁柔背叛了自己。
因为她所看到的每一件事都表明,五年后的宁柔,跟五年前的宁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宁宝宝——一切问题都出在宁宝宝身上。
只是想到那张和宁柔一模一样的小脸,她的心就忍不住又苦又痛。
一瞬失神,手里的录像带全都掉落在地。
就像她此时的心情,凌乱不堪。
回到垣乡,已经到了下午四点。
洛繁星这个时候刚从车店出来,手里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
因为担心宁柔不肯接受,她没敢买最新款的,反而选了个价格适中、性价比最高的老款。
自行车,最重要的还是实用。
之前那辆,被她送去小车修理铺卖掉了,旧车的回收价不高,只有五十块钱。
好在新车价格不贵,算上折扣只要四百块钱,满打满算,也就是花了三百五。
洛繁星上了马路,立刻踩着新车飞奔向香茶轩。
东西还没送出去,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也不知是在为宁柔即将得到一辆新车高兴,还是在为下午从许一诺那里得到一张自己的素描画高兴。
四点,还没到饭点。
茶餐厅里没什么客人,宁柔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
洛繁星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只是发呆。
不认识字,就意味着失去了很多娱乐,既不能看书、也不能玩手机。
墙上的电视是开着的,里面放着经典的老粤剧,唱的咿咿呀呀的,听着很热闹。
但她对这个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很久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洛繁星在门口盯着看了几分钟,只觉得宁柔比以前更安静、更自闭,全身上下都透着与社会脱节的闭塞感。
就好像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古代人,突然闯进了现代人高科技、快节奏的生活时代,明明茫然而不知所措,却不得不为了生存,拼了命地去适应。
很可怜。
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并不可耻,不喜欢上网娱乐,也不是值得嘲笑的事。
洛繁星不知道自己在同情些什么,只是每次看见宁柔那副笨笨呆呆的模样,心底就忍不住有些难过。
真奇怪,为什么呢?
她摇摇头,面上笑意渐渐散去。
她哪里知道,宁柔在遇上洛真之前的那二十四年,过着何种可怕的牢笼生活。
这种从出生起就不被当成人对待的痛苦经历,给一个正常人带来的阴影是无法衡量的。
没有被折磨成疯子,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运。
从离开洛真的那一刻起,宁柔就失去了再度融入社会的全部勇气。
就像只有她住进了洛真的心那样,在这世上,也只有洛真曾踏足过她的心,让她尝到了自己那悲惨人生中唯一一点幸福。
店里的电视机,仍然唱个不停。
或许是休息够了,又或许是觉得无聊,宁柔拿起抹布又接着开始工作。
桌子擦干净了,柜台还是脏的。
洛繁星看的心酸,又忍不住有些庆幸,还好洛真不再这里,不然肯定该心疼死了。
她看不下去,迅速将门推开,直接将人拉了出来。
“他们都在休息,你为什么要做啊?!坐着休息不好吗?1
宁柔手里攥着脏抹布,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来到店外,耳边响起的声音,也是她以往从未听过的气愤语气。
她的反应,依旧慢吞吞的。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先抿着唇轻轻笑了笑,才想起来应声。
仿佛对方恼怒的事,在她眼里完全不值一提。
“老板娘很照顾我,我多做一点,不要紧的。”
温温柔柔的声音,听不到一点不满。
洛繁星一瞬间被呛得说不出话,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她怎么说得动宁柔呢?
宁柔从五年前就是这个性格了,别人给她一分好,她就恨不得给别人十分好。
气氛倏地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宁柔想着一会儿要去接宁宝宝,便抬眼往外看了看,想要找自己的车。
没成想,自己的车没看到,反倒多了一辆新车。
她还没问这是怎么回事,洛繁星就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坐垫,软着声真诚的道起歉来。
“宁柔姐,对不起,我男朋友骑自行车的技术太烂了,不小心把车摔坏了,我赔你一辆新车,好不好呀?”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实在是好。
上一秒还在苦着脸生闷气,下一秒就能一脸自责的求原谅。
一时之间,宁柔也分不清她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新的自行车固然好,但之前的那辆那么旧,怎么看,两者的价值都不相等。
几乎没怎么思考,宁柔就摇摇头,温声拒绝了这份赔偿。
“不用赔,我的车本来就坏了,没关系的。”
洛繁星猜到宁柔会拒绝,但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她还想撒个娇,再劝一劝,只可惜还没开口,宁柔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只一句话,就让她所有的小心思全部暴露——
“是阿洛让你来的,对吗?”
对于洛真,宁柔总是格外敏感。
洛繁星滞在原地,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让两人陷入沉默中的洛真,此时,已经到了垣乡幼儿园门口。
关于那个男人的问题,宁柔不肯说,还有一个人同样有可能知道。
或许,从小没有父亲的宁宝宝,也曾向妈妈询问过关于爸爸的事。
再次来到这里,洛真的心情依旧复杂。
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大多数孩子都在院子里玩耍。
唯独只少了一个宁宝宝。
洛真站在高栏外找了又找,还是没看到那张熟悉的小脸,心莫名就有些烦闷。
这次从办公室出来的,还是上次那个老师。
两人之前已经见过面,洛真没费什么劲,就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园区。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宁宝宝下午身体不舒服,一直都在屋里休息。
不舒服?
听见这三个字,她瞬间想起了郑邦曾经说过的话,宁宝宝先天心律不齐。
这么小的孩子,就得了这样的玻
想想都觉得可怜。
洛真双唇微抿,眼底泛出几分难色。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小班门口。
家长不在,老师不可能直接让小朋友和陌生人接触。
洛真站在教室门口,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看,隐约听见老师在和宁宝宝说些什么。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在问宁宝宝认不认识她。
连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认识?
洛真眉头微蹙,表情仍是冰冷疏离。
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却没想到,宁宝宝在抬眼看向她的瞬间,居然点了头。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洛真愣了愣,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确认两个人认识,老师总算将门打开,带着宁宝宝走了出来。
四岁都不满的小女孩,个子瘦瘦小小的,瞧着比同龄人更小一些,因为心脏犯疼,人显得没什么精神,两根小辫子无力地耷拉在肩侧,又可爱又惹人心疼。
洛真只是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心就已经觉得不忍。
问一个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孩子,爸爸在哪里,实在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再怎么讨厌小孩,也无法向一个小朋友问出这么过分的问题。
她承认,她又一次没出息地心软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始终无法对这个孩子狠心。
就好像,她永远拿宁柔没有办法。
一大一小,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老师在一旁等着,距离把握得很好,既不会打扰两个人说话,也能保证小朋友的安全。
洛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无比尴尬。
她有些自责,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找出真相,不惜去伤害一个小孩子。
这种念头光只是出现一秒,就足够让她心生不耻。
时间慢慢过去,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宁静。
宁宝宝低着头,心里其实有些忐忑。
她的性格,从小就很敏感,洛真上次那个阴寒嫌恶的眼神,着实伤到了她的心。
此时此刻洛真冷着一张脸站在她面前,却又不肯说话,她总有些害怕。
怕归怕,不代表讨厌。
想起照片里那个和自己一样长着黄发的姐姐,她又忍不住对洛真生出些带着欢喜的亲近。
她不知道这种亲近从何而来,却根本无法控制,即便洛真曾用那种满是厌恶的目光看过自己,她还是不讨厌洛真。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了头,偷偷瞥了面前的漂亮女人一眼——
和照片里的姐姐,长得一样好看,只可惜,头发的颜色不太一样呢。
宁宝宝将注意力收回,伸出小手抓了抓小辫子,依然在思考眼前人和照片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察觉那道熟悉的、裹杂着甜味儿的视线在偷看自己,洛真有些惭愧,又有些失神。
想起宁宝宝跟老师说认识自己,她倒有些好奇。
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半蹲下身子,向宁宝宝问出了一个她来之前从没想过会问的问题——
“知道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