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风般在心底盘旋翻涌,洛真只用一秒时间就想了起来,五年前的某个早晨,宁柔也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阿洛,你喜欢孩子吗?”
两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讨论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更何况,她一向讨厌小孩。
在她眼里,有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罪孽,比如她自己。
二十七年前,苏栀和洛振庭结婚。
婚后不久,洛振庭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是苏栀第一次抓到他出轨。
彼时苏栀只有二十岁,这么好的年纪,哪个年轻女孩子愿意受这种委屈?
苏栀打定主意要离婚,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查出怀孕。
有了孩子,女人的顾忌总是更多,加上亲人的极力劝阻、洛振庭的哀求忏悔,这场婚最后终是没离成,洛振庭也许下诺言,以后绝对不会乱搞男女关系。
然而,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被抓过一次,只会让洛振庭下次更小心。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三年。
因为产后身体变差,又要忙于照顾女儿,苏栀并没有发现丈夫的秘密。
在她面前,洛振庭一直扮演着完美丈夫和完美父亲的角色,他的演技那么低劣,却又那么好,以至于连刚记事的洛真都发现他在外头养了情人,苏栀都还被蒙在鼓里。
直到小三上门挑衅闹事,她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珍视守护的幸福家庭,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梦幻泡影,被那幻象蒙骗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她后悔当年一时心软没有离婚,但时间不能逆转,她也回不到过去,不知不觉中,就将错误归结到了年幼的洛真身上,直至临死,口里还在一遍遍念叨着‘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来的不是时候?
显然是在说洛真。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为了女儿连出轨丈夫都能原谅的母亲,苏栀对洛真的爱与付出是毋庸置疑的。
如此矛盾,她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又忍不住埋怨女儿到来的时机不对。
也正是这份无私奉献的爱与莫名背负的怨,让洛真从此陷入无尽痛苦的深渊。
厌恶洛家、厌恶洛振庭,不过是她内心自我厌弃的一种反映。
身体留着洛家的血,名字里永远带着‘洛’,她最恨的洛家人,注定只会是她自己。
原生家庭带来的童年创伤,深刻而不可磨灭。
如果可以选择,洛真也希望自己不要出生。
这样,苏栀就能在二十岁时重新获得自由,追寻新的人生,而不是像这辈子般憋屈地活着,因为怀孕失去自由、因为难产失去健康,因为照顾女儿失去宝贵的时间,因为丈夫的不忠失去快乐和笑容,终日郁郁寡欢,在悔恨中死在最让人惋惜的三十三岁。
喜欢孩子吗?
怎么可能喜欢?
如果真喜欢的话,就不会找女人结婚了。
洛真不明白为什么时隔五年,宁柔还要再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抿抿唇,忽然想到了沈如眉为洛振庭生下的女儿,她和洛繁星共同的妹妹,洛白月。
小妹妹那张白白胖胖又可爱的小脸才刚在脑海中浮现,她的耳边就响起一声嘹亮刺耳的哭闹,只是瞬间,眸中的愠意就被厌烦替代。
这五年来,她回洛家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但印象之中,几乎每一次回去洛白月都在吵个不停、闹个不停,有时是为了一个玩具、有时是为了逃避上学,总之,整个洛家所有人都必须听她的。
明明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却被众人的溺爱活活惯出了一身的臭毛病,不仅性格骄纵刁蛮,人也强势得不行,比当年刚来洛家的洛繁星要烦人千百倍。
不对,小孩子本来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光只是想想,洛真就情不自禁蹙起了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喜欢。”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宁柔一点都不惊讶,但表情还是微不可见的滞了滞。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洛真讨厌小孩,她早在五年前就知道了。
一阵夜风飘过,她没再说话,很快将视线从女人那张清冷美丽的脸庞挪开,只是握在车把上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用起力来。
在燥闷潮热的空气中,她想起了遇见洛真之前的人生——
昏暗潮湿的地下室、坚固逼仄的铁笼、冰冷泛光的手术台、没日没夜的检查以及永远吃不完的药和怎么也打不够的针。
这就是她能给女人生孩子的秘密。
她从出生,就只是一个试验品,一个供人研究的活体样本;遇见洛真,是她这不幸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而这些,洛真全都不知道。
燥郁的气流四散漂浮,两人的心都无法平静。
不知何时,宁柔的头发就被风吹散,她的脸也彻底掩埋在阴影中。
她伸出手,将颊侧的乱发拨回耳后,动作轻缓温顺,慢悠悠的,像一只在用爪子擦脸的小仓鼠,钝得可爱。
两人面对面站着,洛真的身高稍微高一点,垂眸的时候,就只看见一点小巧粉白的鼻尖,以及几缕乌黑柔亮的碎发。
她的心,几乎一瞬间就软了,就连眼神,也变得如往常般温柔。
她不再纠结孩子的问题,因为她和宁柔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
她只在意宁柔。
皎白的圆月高悬在夜空,马路四周愈显空旷寂静。
洛真往前走了走,拦在自行车车前,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人离开。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婚。”
问来问去,仍是同一句话。
宁柔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宽松的短袖,两只修长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伸出,衬得衣服更加不合身,她的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女士运动裤,裤子很大,风一吹,两条裤管子便跟着呼呼的晃荡,让人不敢想象里面那两条腿该有多瘦。
只看她这身衣服和手里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就能猜到她这几年过得有多苦。
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洛真双唇微抿,心口又酸又涩。
也许是怕宁柔再用‘交易’之类的话来敷衍自己,不等宁柔出声,她就将自己心里所有的疑虑全都吐了出来。
“别再跟我说什么交易,如果只是交易,那首先违背诺言的人是你,当初说好,如果离婚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下半生不用为生计发愁,那笔钱,我给你了,为什么不肯接受?如果只是交易,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为什么没有阻止我、拒绝我,反而仍由我们发生关系?”
“宁柔,你不要把我当成傻子——”
所谓交易,只不过是个漏洞百出的拙劣借口。
洛真眼眶湿红,眉宇间藏着一丝散不开的悲伤与怒意。
她气宁柔离开自己,也气宁柔什么都不跟自己说,甚至在二人重逢后依旧想着骗自己。
深夜无人的长街,两个女人站在暖黄的路灯之下,影子被月光拉着很长很长。
面对连声而来的质疑,宁柔有些慌张无措。
她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本来以为那句‘只是交易’足够让洛真离开垣乡、离开自己的世界,可没想到,洛真对离婚这件事的执念会这么深。
她要怎么说的出口,她为洛真生下了一个女儿。
想到宁宝宝现在可能一个人在家等着自己,她面上顿时涌出些不安的烦躁。
她咬咬唇,仰起头看了看身前的漂亮女人,直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不容置疑的强势,才终于摇摇头,低声央求了一句。
“我不想说。”
“阿洛,放了我吧。”
那么卑微又可怜的乞求,却让洛真瞬间手脚冰凉。
宁柔叫她阿洛,宁柔求她放了自己。
她闭了闭眼,心底各种情绪来回翻涌,还没来得及将那痛苦压抑,耳边又传来一句温软声音——
“你明明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来垣乡。”
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垣乡是全国有名的‘双季’小县,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一年四季几乎感受不到春秋这两个季节的存在。
洛真天生对冷热敏感,空气中的温度过高或者过低,都会让她全身皮肤过敏泛红发痛。
垣乡这种地方,她根本就待不了。
从洛繁星说在垣乡看见宁柔的那一刻起她就猜到了,她苦苦找寻了五年的前妻,其实一点都不想被自己找到。
气氛倏地变得尴尬。
草堆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虫叫,却让这条马路显得更加安静寂寥。
洛真眼角微红,精致的脸孔映出若有若无的悲哀,颊上一片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好几分钟过去,她才颤着伸出右手,扶住了自行车的把手。
“我送你回去。”
五根细长纤白的手指,稳稳地落在车头中间。
不仅漂亮、而且勾人。
宁柔愣了愣,不知道洛真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下意识就盯着那只白皙完美的手看了几秒。
直到对方将自行车从自己手里接走,才想起来拒绝。
“不、不用了。”
洛真眼睑微垂,态度依旧坚持,但说话的语气,却柔软了许多,像在央求。
“抱歉,没想到我的出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过了今晚,我会离开。”
“让我送你——最后一次。”
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让宁柔杵在了原地。
虽然早就希望洛真回去,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洛真离开的消息——
这次分别,估计两个人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还是抑制不住的紧了紧。
很难受。
就像当年离开洛真时那样。
只不过那一次是她自己要走;而这一次,是她逼洛真走。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龋
最没有资格难受的人,也是她。
宁柔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坐稳了吗?”
耳边传来的女人声音温柔又低沉,她又想起了洛真带着她搬出洛家后的生活。
她竟然忘了,就连自行车,也是洛真教会她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