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老头儿
灼烧的刺痛,魔力沿着他接触这女孩头顶的手心传导。
亚可因为之前绊了一跤而摔到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燃起白焰,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看的萨塞尔眼皮狂跳。
这什么情况?
魔力一灌注到她身体里就开始到处乱跑?
萨塞尔赶忙释放另一个法术,在她头发开始燃烧之前熄灭了亚可头顶的火焰。他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注入魔力,并探知这女孩体内的能量流动:他控制的魔力和她体内激发的魔力混合到一起到处乱窜,就像是无数条脱缰的野狗。
但因为有法杖存在,总体而言,魔力还是趋向于朝她右手接触法杖的位置集中。
这就好比在疯狂激荡的魔力水池底下开了个漏孔,虽然不会让魔力变得更温顺,但总归提供了一个宣泄的渠道。
几个短暂的瞬间后,萨塞尔感知到——他控制的魔力在女孩体内冲入魔杖,化作白炽烈焰,像无数个沉重的拳头一样砸在魔杖内部——或者说,更像是把火药似得魔力填进去,然后把魔杖像一颗雷管一样点燃了。
银白色的短杖发出低沉的闷响,并开始颤抖......变形?
阳光般的白焰照到他脸上,只见整只法杖都镀上一层缭绕的白炽火焰——就像是武器附魔。
萨塞尔看到这东西在刺耳的声音中片片分离、片片粉碎,仿佛是从鱼嘴里冒出的一连串银色的气泡。这些气泡在短暂的瞬间后聚拢重组,并构成了一柄银白色的巨斧。
这是柄亚可整个人还要高的巨斧,斧刃上镀着一层闪耀的火,它看起来很沉重,但在女孩手中又似乎轻飘飘的像根羽毛。
这时他还保持着冷静。他感知到能量跟随变形的法杖流动,并变化到非常暴躁的程度。他将另一只手压在目瞪口呆的亚可肩上,对她沉声说:“再跟我念一遍——瓦拉库。”
她很快从呆滞中恢复过来,表现出了紧急关头的良好心理素质。她用酒红色的眼睛盯死手里的斧头,像前一指,吟诵出庄重而响亮的语句。法杖回应了她的指挥,白炽的烈焰在斧头末端分离、粉碎——随着她挥舞武器的手朝前方喷涌过去,就像年幼的龙类生物在张开嘴吐出火焰。
呛人的烟雾,还有燃烧的、使人窒息的空气。石板路在高温中嗞嗞作响,就像是刚刚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天然气爆炸。
噢,了不起!这女孩或许不适合精细的法术构筑,但她很适合简单粗暴的魔力倾泻。
“这算是......成功了?”
“你很有从军的前途,孩子,”萨塞尔说,“你很适合在战争里清理底层士兵。我保证他们都会从里到外烧成焦黑的碳,连烤猪肉的味道都不会有,绝对不会有一个幸运儿从你手里活着回去。”
“我才不是为了从军成为法师的!魔法应该是充满梦想和希望的,闪亮亮的——让人快乐的东西!”亚可很不满的对他挥了挥斧头,又把激动的目光落在斧头身上——就像是热恋中的女孩看着自己的男朋友一样。她得意的说,“但是——我终于得到了命中注定的法杖!现在我明白了,那两根破烂都是因为无法承受我强大的力量才会爆炸!现在,我给它起名为闪亮之星,”她把斧头抱在怀里用脸颊蹭起来,像是猫在蹭主人的腿,然后又是一挥,“闪亮之星,你将会随着我的名号一同响彻整个世界!”
“你的名号是什么?”
“还没想好。”亚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那你以后准备入哪一行?”
“不知道。”
“......我和你们这种小孩真是完全没法交流。”
萨塞尔咕哝了一声,然后开始在衣袋里翻腾起来。
他蹲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精心用金箔纸包着的大开本书籍,蓝色丝带在书腰上打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蝴蝶结。这是要带给薇奥拉的,不过他之前忘了。
“你认识那天我拉着的女孩吗?”他问亚可。
“不认识。”亚可简单的回答说,并端详着这本奇怪的书,没有发表意见,不过却暗自好奇不已。
“......那就有点麻烦了,”萨塞尔琢磨了一会儿,“你们那边的宿舍是几人合住的?”
“三个人,数量是不是感觉有点奇怪?”亚可给他竖起三根纤细的指头,然后自顾自的摇头又点头,“我也感觉很奇怪,不过因为是法师的学校,所以有点奇怪也很正常。你知道吗?我的舍友一个叫苏西,是个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在宿舍里捣鼓可疑毒药的家伙,她很不友好,不过在我把您给我的魔药送给苏西之后,她就愿意和我说话了。非常感谢您的魔药!我的另一个舍友叫洛蒂,是个很温柔的戴着眼镜的女孩,是我在学校里见过的最好说话的人!我的第二根魔杖就是她带着我一起去申请的......结果还是爆炸了。然后我再和你说说我的床铺......”
“我不关心你的宿舍和舍友,”萨塞尔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发言,“我最近比较忙,所以拜托你把这本书转交给一个叫‘薇奥拉’的女孩......”
“那你能把我的金币还给我吗?”
“......”
萨塞尔一声不响的盯了她一会儿,亚可不甘示弱的和他对视,就像是谁先眨眼谁就会输掉比赛一样。
他移开视线,翻出一本古旧的厚书,放到亚可手里。
“劳务费。”他说。
“这是什么?可以让我快速入门法术释放的传说书籍吗?其实我也学过邮购的魔法教材,但还是一头雾水,根本一个法术都放不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过了基础,不过只要进了学校开始上课的话,我大概就可以像个真正的法师一样使用魔法了吧......”
萨塞尔咳嗽了两声,然后念出书名:
“《古代语言大讲堂——奇格拉语的从入门到精通:字母、词汇和语法的详解及其应用》。”
亚可翻开目录,她看到书里的字体几乎和芝麻一样小,她开始两眼发晕:“萨塞尔先生......能换一本吗?比较......有趣......的那种。”
“‘瓦拉库’在奇格拉语里代指‘龙焰’,”萨塞尔说,“使用奇格拉语进行的施法多偏向于能量倾泻,在注重法术构成和能量引导的学校里不怎么多见,而多用于军队使用。这本书里每种可以关联到法术的词句上都有我亲手记录的笔记,最后的附录附有几个迷道的沟通方式。我认为这是很适合你的施法方式,如果你在法兰萨斯学校的课堂上感到困扰,可以用这本书里的东西对付过去......大概。”
“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似乎接受了,不过还有些扭扭捏捏。
“一本被淘汰的军队教程而已,我有很长时间没翻过了,”萨塞尔站起来,“等你毕业之后还给我就行。”
“噢!非常感谢,我会让这本书的名号和我一起响彻世界的,还有你的名号,萨塞尔先生,你也会作为亚可·卡嘉莉最早的指路人这一名号传遍世界的,这可是了不起的荣誉!”
萨塞尔没再搭理她,而是跟着老头儿走回商店。
亚可在后面对着空气一遍遍大喊‘瓦拉库’,因为缺乏他的引导和魔力灌注,女孩的施法十次里只有一次会发出一道小小的白焰,仿佛是点着一团废纸之后丢出去。
“我看到这个女孩,就觉得我看到了自己羞耻的过去。”萨塞尔又跟他坐在啤酒桶上,目视着鲁贝托把他长长的络腮胡子卷拢又放开,放开又卷拢。
“那是因为您是个伟大的法师,先生,”老头儿吐出一道烟圈,像一缕缕丝带一样在他晃悠悠的法师帽上盘旋,“所以您才认为您的过去不值一提。您还和年轻人一样,您是属于未来的。但我,我是个半吊子,失败者,我是属于过去的,我唯一的美好回忆,就是我的过去啦。我尚且懵懂无知时收集的这些有用或者没用的宝贝,我年少的回忆,那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动力啦......”
萨塞尔看着这个可能比他年纪还要小的老头儿,听着他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吐出一道又一道烟圈,像是许多个飘散的迷雾,他闭目而坐,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在脏兮兮的胡子里挠痒痒。
“你后来没试着去找点工作干吗?除了那个什么工厂之外。”萨塞尔问他。
“我不想给贵族取乐,也放不下自己的眼光,所以我就去外面游历大陆了——带着从家里带出的最后一点钱。但是游历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都饿得咕咕叫,盖了好几层衣服,还是冻得浑身发抖,但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就这样一直过了很多年,除了我有用或者没用的收藏品之外,我就只留下了一堆伤。我家里陪我长大的狗嗝屁儿了,我却没有回去看它下葬,我的父母都死了,我却还在外面游荡,弟弟找不到我的下落,信件也寄不到荒原里......从那以后,或许我就和我的家没关系了。”
鲁贝托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烟呛进肺里。他发出痛苦的咳嗽。
“我过去是要继承家里的事业去从商的,”他继续说,“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读《加松记事》和克利提的《巨乌鸦》。除我之外,我还有很多知书达理的朋友。后来我为了学习法术放弃了一切,结果,却只是活的长了一点。我的朋友们都死了,但他们都过的很幸福。我父母也早早的走了,从商发家的弟弟也老了,而他不愿意见我。我呢,我就只有这些了,我就只能这样抱着我的宝贝扑倒在地,高呼:我该往哪里走......”
鲁贝托住口了,萨塞尔看到亚可提着她的挎包走进来。
这时她,这个含苞欲放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两枚金币,然后,把整个挎包都递给老头儿。
“鲁贝托先生,这是配的上这柄法杖的价格,大概三十多枚金币吧,不是帝国金币,而是勒斯尔大陆那边的,还有一些零碎的银币,来自很多国家。这里面有我平时攒的零花钱,还有父亲偷偷塞进来的钱。给您,拿去。”
她有些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摸摸自己手里的两枚,然后说道:
“虽然我想都交给您,但是我还要吃饭......还要买一些日用品,所以偷偷留了两枚。我前后想了很长时间......关于应该留下几枚这件事。虽然有些丢脸,但是还请您把剩下的拿过去吧。”
然后亚可就直接转身走了,就像是一颗怯弱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消失不见了。
老头儿手里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呼......”他下意识的想吸口烟,却发现手指里的东西已经没了,便摇摇头,晃着他颤悠悠的法师帽说,“这个小姑娘,她和这个世界真是格格不入啊。”
“这杖的价格是?”萨塞尔咂巴着嘴,然后问他。
“一文不值,”鲁贝托从地上捡起烟卷,又颤抖着他乱糟糟的胡子吸了一口,“这东西在我手里,一文不值。”他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一边把挎包塞到萨塞尔手里,“先生,请把这东西还给那女孩,虽然我经常揭不开锅,虽然她是我最讨厌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我也做不出这样亏心的事......如果过去我遇到这样的女孩,也许我会拼尽一切追求她吧。先生,您说的很对,阳光是照不进闭着的眼睛里的,然而我们可以把闭着的眼睛睁开......”
他再次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往自己柔软的掌心里泼了点水,便转身去收拾他收藏一辈子的迷宫了。鲁贝托,这个高高大大、孤独、怀念过去的半吊子法师,穿着他老旧的打着补丁的长袍子,戴着他教堂钟楼一样沉重的黑色法师帽,腋下夹着鸡毛掸子,又佝偻着背,蹲在角落里去打理他那些乱糟糟的收藏品了。
萨塞尔也离开了这家杂货铺。风铃叮叮当当的响。女孩的挎包他带走了,只有十枚亮闪闪的帝国金币落在柜台上,在巫术灯昏黄的光芒下闪着黯淡的、若有若无的光。
在玫瑰红的空落落的暮色中,萨塞尔钻出这道幽灵一样躲藏在屋邸夹缝间的,狭窄、逼仄而令人压抑的胡同。
他大概永远不会再来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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