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茫然地看着四周浓厚的迷雾。
怎么回事这里不应该是他神魂所栖的紫府灵台吗
他怎么会站在这条街上
脚下是老旧的青石板路面,两边的店铺挂着布幡。
只有特别大的店面才会有牌匾,普通的铺子只会在门口挂着物件,譬如前面第一家的黄酒铺子,一个硕大的葫芦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特别吸引人。
岳棠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他记得这个葫芦。
他在梦里看到过,更准确地说,是那些零散的前世记忆。
这个底部被摸得发亮的大葫芦,分量很轻,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得摇摆起来。附近街坊的孩童经常趁着酒铺伙计不注意,蹬蹬地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伸手去摸葫芦。
倘若碰到了,孩童就会在小伙伴崇敬的眼神里,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着葫芦来回摇晃,然后被心疼葫芦的酒铺掌柜拎着扫帚撵走。
即使是不顽皮的小孩,也会偷看这个大葫芦,在心里估测自己跟葫芦的距离。
他们不是喜欢葫芦,而是盼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到一伸手就能碰到葫芦底儿的个子,这样他们就不会被父母管东管西,口袋里还能装着铜板,走到这条街上想买什么吃食零嘴,就能痛快地掏出钱来。
酒铺对面就是这样的一排小摊。
头一家是卖元宵的,锅边放着一个小缸,里面是香喷喷的酒酿。
长短不一的木板拼凑出来的桌上,正放着两碗香气扑鼻的元宵。
没有人。
无论是小摊还是铺子里,都没有一个人。
岳棠又走了几步,赫然看到一家点心铺。
这是东明府的一家老字号,岳棠从未去过这里,但他幼年时在梦里见过,还能想起招牌点心梅花糕的滋味。
岳棠是从几本东明府游记与杂谈手书里知道这些的。
因为他后来找到这里时,这条街已经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大灾之前的模样,那些老字号与点心的滋味,只能在旧书册里去寻了。
岳棠心情复杂地走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
他摩挲着街边小摊上的铃鼓,又拿起一个糖人。
某一世,他就生活在这里。
如今前尘尽忘,只有梅花糕与酒葫芦的零散记忆出现在梦中。
岳棠试着寻回更多的记忆,他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却始终没能想起更多的东西。
街道尽头是一座城隍庙。
香火缭绕,牌匾模糊不清。
这时,浓雾忽然出现了变化,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阴气流向城隍庙。
岳棠脚步一顿,只见雾气瞬间门吞没街道。
“鲜活的鱼,刚打上来的”
“麻团米糕小心烫”
“路过的客官都看一看嗳”
市井的喧嚣嘈杂声忽然灌入耳中。
岳棠分明站着没动,再低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摊位上,旁边挂着个铁口神算的布幡,只有三条腿的桌子垫着个石头,勉强支撑着。
岳棠愣愣地看着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
他“看过”这段记忆。
只是没有此刻这么清晰,连木桌腿上的节疤纹理都清晰可见。
也没有这么完整,从前岳棠每次想要看到更多东西,都无法再继续。
通常岳棠只能看这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有力,掌心与指腹有厚茧,显得十分粗糙。
这不是干体力活的手,而是凡人习武者的手掌。
岳棠蓦然抬头,他看到了手的主人。
那人戴着斗笠,看不到眼睛,从下半张脸的轮廓来看,这是一个容貌俊美英气的男子,不会超过而立之龄。
一身毫不起眼的蓝布衣裳,腰间门有一个布条裹着的武器,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把兵器绑在外衣下面。
无论从气息还是外表,他都尽量收敛了,可这个人还是太显眼了。
好在街道上人头攒动,挤得厉害,远处还有敲锣打鼓的戏台子,分明是赶上了庙会。
大家不是忙着招呼生意,就是感兴趣地在摊位铺子之间门东张西望,不怎么在意路人。
“您要算什么姻缘还是财运”
岳棠听到“自己”在说话。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前世的自己跟现在不同。
无论是声音,还是长相。
就连自己伸出来准备握住对方的手
等等,这手的皮肤黄成这样涂了东西吧
岳棠陷入沉思,他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手”有问题,正常发黄枯瘦的躯体不可能是这样,还有这手指上的黑斑,似乎也是画上去的。
“看前程。”
对面的人语气生硬地说,“金老三说这里算命很灵验,我倒是不信。”
这不像是看手相,倒像来找茬。
“咳,老夫先看看。”
岳棠感觉自己埋下了头,仿佛在认真端详。
“前程有些凶险啊,你看,这条掌纹断了三次,是死劫啊双亲早亡,屡遇小人,还要遭遇牢狱之灾,最近的一次麻烦就在三个月前吧”
“五月初四。”
对面的人闷声说。
“没错”
算命先生拍了一下桌子,差点把三条腿的桌子砸歪,如果不是客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桌子,估计就要闹笑话了。
“咳咳,没事了。老夫用一两银子去前面的城隍庙买三根上好的香,再买十个平安符,为你祷祝一晚,必定能化消死劫。”
岳棠无言地听着自己胡说八道。
这是明晃晃的骗钱吧岳棠怀疑对面的侠士会翻脸。
结果那人一声不吭地拿出了钱袋,把一两银子塞到算命先生手里。
岳棠“”
这手感绝对不是银子。
虽然外表很像,但是它太轻了。
只见“算命先生”手掌一翻,银子飞速地落入了袖袋里,他笑呵呵地说“这是老夫之前做的渡厄福袋,你先拿着,明日辰时,常安县东门等着就是。”
“你可不要跑了。”那人依旧语气生硬。
“放心,老夫每逢庙会都在这里摆摊,你去问问,谁不认识一两银子而已,老夫怎么会砸掉吃饭的生意呢”
算命先生拍着胸膛保证。
那人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岳棠很想跟上去,可是前世的自己纹丝不动。
浓雾再次吞没了街道。
等到周围重新清晰起来时,岳棠发现自己身在一栋破屋子里,他把幡子板凳签筒之类的东西捆在一起,屋子里躺着一个满脸风霜皮肤暗黄的老头。
老头满身酒味,人事不省。
岳棠路过房间门的铜镜,赫然看到自己的外表跟这个老头极为相似。
“”
这位乔装改扮的算命先生归还了物件,拿起沾水的帕子,用力地在脸上擦拭,扯掉假胡须,然后恢复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孔。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真正的算命老头还在隔壁打鼾,立刻脱下旧袍子,从袖口拿出那锭假银子,双手用力一掰。
里面是一封信,叠得很小。
展开之后,只见字迹歪斜粗劣,墨痕斑斑,显然不是什么好笔,写这封信的人也不是饱读诗书之人。
“见信如晤,劫狱已成,可信来人,吾等得他相助良多。”
岳棠微微一愣。
所以他根本不是去算命骗钱,那个人也不是来算命或者找茬的,而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碰头。什么金老三说这里算命很灵,什么命途多舛,什么五月初四牢狱之灾,都是在表明身份,以及确认对方身份。
“算命先生”把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烧了。
岳棠无法控制这个身体,他只能跟着前世的自己离开了这栋屋子,在昏暗狭窄的小巷里七歪八拐地走。
走了大约一刻钟,岳棠摸进一栋老屋,然后从后院翻墙去了另外一个坊。
落地是个无人的巷子。
岳棠绕出来之后,开始往家走去。
“他”一路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还买了两刀肉一斤菜,然后提着纸包走。
“他”关上门,把东西丢在角落里,拿起桌上冷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一路跟着我,这可不太礼貌。”
岳棠看到墙头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
“我很好奇。”
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双亮如星的黑眸,长眉斜飞入鬓。
岳棠骤然一惊。
这张脸
怎么看都有巫锦城的影子。
只是这张脸轮廓五官棱角分明,只有英气,没有那种惑人心神的风华。
此时的巫锦城不是魔,也不是修士,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侠客。
他的手掌布满练剑的茧子,他的肤色微黑,他的眼角也有一些风吹日晒的细纹,可他仍然是相貌出众,气质非凡。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右手握着外衣下的长剑。
距离“岳棠”还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下了。
他看着“岳棠”,像是要从这个人脸上找出刚才算命先生的模样。
“你很不错,我都差点跟丢了。”
岳棠哭笑不得地发现,现在这个巫锦城不善言辞。
之前在算命摊上不是伪装。
“巫锦城”好像只会这种直白又生硬的说话方式。
岳棠听到自己头痛地嘀咕“金老三真的找来了一个杀手怎么找的,我们可付不起钱。”
“不用钱。”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那人抬头说,“数年前我受伤被困在崖间门山洞,是金猎户听到声音,每日用绳子悬了食物予我,救命之恩我会偿还。”
“金猎户”
“他已经死了。”剑客没有表情,只是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我们从东明府大牢里救出了秦大人的家小,追兵来得太急,金猎户没能及时逃掉,我让其他人各自逃命去了。”
秦大人
岳棠心里正感到疑惑,却听自己说“秦大人中毒太深,时日无多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去见妻儿一面。”
剑客沉默了一阵,然后取出了一封信“我带来了秦夫人的信,你转交给秦大人,我还要去京城。”
“你要做什么”岳棠猛然站起。
“去杀该杀的人。”剑客回答。
岳棠听到自己震惊地问“秦大人明面上是被小人谋害诬陷,可其实真正要杀他的人是皇帝。”
“皇帝不能死”
“不,是你没法进入皇城,那里戒备森严。”
面对“岳棠”的劝说,剑客想了想,然后说“我可以等,今年不行可以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听说皇城很大,我随便找个角落藏着等机会。”
岳棠一阵恍惚,他看着剑客,想要说话,却发现他没法开口。
他不能跟“前世”的巫锦城说话。
然而后来的事,岳棠却是知道的。
因为夏州在四百年前发生过一件惊天大案,天子被刺杀了。
不是在出巡途中,皇帝也没有微服私访,而是夜里躺在寝殿被砍了脑袋。
由于皇城内那些供奉事先毫无所觉,所以凶手不是妖不是鬼,更不是修士,就是一个凡人。
朝廷震怒,继位的帝王下令严查,那些供奉更是用上了修真界的手段,这才发现了蛛丝马迹。
一个在皇城各处角落默默藏了七年的人,除了蛇鼠虫豸,可能谁也没见过他。
据说他的形貌跟多年前失踪的一个杀手很相似,刺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外号,枭。
枭在官府通缉榜上,他在多年前劫过狱。
这件谋刺大案,再次把世人记忆深处的秦乐冤案翻了出来。
秦乐,大理寺卿,一个原本不可能在史书上出现的普通人。
他没有什么政绩,没有才名,没有吹捧他的士林友人。
他就是个脾气强硬,按照刑律办事的官员。
权贵看他不顺眼,同僚看他也不顺眼。
秦乐倒霉就倒霉在,当年他得罪的权贵里面有位皇叔,后来篡位做了皇帝。
新皇一上位,秦乐就贬官到了东明府。
墙推众人倒,秦乐三年内被贬了五次,最后被扣了一个罪名,要流放到边疆。
押送秦乐的官差里面,有人收了银子,准备在中途毒死秦乐,伪装成肺痨。
只是他们耐心不好,还没出东明府就下了手。
然后就发生了夏州最为离奇,也最为传奇的秦乐失踪案。
最初是驿站的一个马夫,马夫曾经被污蔑为杀人犯,关在牢里待死,被翻检卷宗的秦乐发现有误,抓出真凶后释放了。马夫偷听了官差谈话,他受过恩惠,决心要报恩,于是放火烧了马棚,背着中毒的秦乐逃走。
一个马夫显然没什么主见,也不可能逃得出太远,马夫把秦乐交给了一个采药人。
采药人是马夫的生死之交,他给秦乐解毒,但是还没治好,官兵就追来了。
采药人无法可想,去寻了他的邻居,一个私盐贩子,拜托他带着昏迷的秦乐出逃。
秦乐冤案的离奇,就是在这漫长的三个月里层层递转的。
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秦乐,他们甚至不知道秦乐是谁,可是他们必然是前面一个人的至交好友,或者受过前者的恩惠。
他们很多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道理,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宁愿连夜把家人送走,然后赌命去报恩,或者不要命也要完成已死友人的嘱托。
匹夫无志。
但,匹夫有朋。
马夫、采药人、私盐贩子、货郎、乞丐、铁匠、猎户、屠夫
天子震怒,发布了协助秦乐拒捕夷三族的捕杀令。
可是最终秦乐还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所有追捕都在东明府常安县戛然而止。这场抛费了无数乡野义士性命的奇案,可能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奇人,一位智谋似海深藏不露的奇士,当这个人出现在报恩与为友人豁命的链条上,作为其中一环时,他发挥出了所有聪明才智,斩断了官府追踪,真正藏起了秦乐。
不止如此,这位奇人还谋划了后续的营救秦乐妻儿的劫狱案。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秦乐一家。
谁都没想到七年之后,竟然还有杀手去刺杀天子,极有可能还是为了秦乐。
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三步,横尸一人罢了。
但皇帝也是人,也会被匹夫杀死。
枭剑客悄无声息地杀死皇帝,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从此再无消息,只留下了一个传说,多年后新朝取代旧朝,凡间门茶馆酒楼里仍然流传着枭剑客的故事,人们认为他是古往今来最为著名的剑客,神秘又强大。
岳棠木然地看着浓雾重新覆盖了小院。
他读这些野史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读的可能是自己,以及自己认识的人。
巫锦城是枭剑客,而自己是那位智谋超群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