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锋在一个雨天彻底停止了呼吸,曲清江陪伴在他的身边一整日,是亲眼看着他的胸膛停止起伏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五六年前她娘亲去世的时候,她便已经尝过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不过那时候她第一次与至亲生离死别,身边又有她爹作伴,她不至于太绝望。如今她爹也没了,这世间就只剩下她了,她悲恸地大哭起来。
赵长夏在她的身侧,并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是主动牵起她的手,告诉她自己在。她扭头,泣不成声:“六月,我、我爹没了。”
赵长夏抿唇,怀着沉重的心情点了点头。
曲清江哭得不能自已,浑身发软,便靠在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的怀中。
曲镇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他知道曲锋大限将至,故而这几日大半时间都待在曲家,好照应曲清江与赵长夏。
如今曲锋已经去了,他虽然悲痛,但觉得曲清江和赵长夏两个小辈还无法稳妥地处理曲锋的身后事,便问:“乐娘节哀,你爹已经驾鹤西去了,如今你是曲家的当家,该振作起来料理三哥的身后事,不知你们有章程了吗?”
曲清江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赵长夏便道:“我们年纪尚轻,经事太少,对殡葬流程不了解,所以还请四叔父帮个忙。”
实际上曲清江早些年就已经看她爹操办过她娘的丧事了,自然不会不懂,她之所以默许赵长夏这么说,也是希望能暂时借助曲镇来稳住曲氏族人,不让他们捣乱。
曲镇点点头,道:“三哥去世前便已经有遗言,让乐娘继承家业,那么‘主丧人’便是乐娘。在三哥的殡葬事期间,我负责护丧……”
这时代办丧事有一套很繁琐的流程,首先曲清江、赵长夏与李氏,甚至还未离开曲家的田氏都得换上孝服去报丧,之后请人整理遗容、设灵堂等。而这些都得在头一天办妥,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三个月之内,都算是殡葬期,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报丧是主丧人做的事,曲清江已经没有气力去报丧,这事便由赵长夏代劳。——本来曲清江并不打算去给那些族人报丧的,但她知道自己暂时无法挑战世俗,这样的关头不去报丧,外人定会反过来指责她。
赵长夏往曲氏各族人家中跑一趟,虽然每个人都有些幸灾乐祸,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的,也都换上素衣前去哭丧。
除了在书院的曲湖、曲源之外,曲氏的族人几乎都到了,每个人先去曲锋的房内瞻仰遗容,等灵堂布置好了,纷纷移步堂前哭丧。当然,曲氏族人心里早已开始幸灾乐祸,又怎会真心为曲锋的逝世而难过?
他们挤不出眼泪,便只能干嚎,嚎到后面也开始敷衍了事,只偶尔嚎一声,走个过场。
曲清江与赵长夏知道他们绝不仅仅是来哭丧的,但眼下没空去管他们。
曲锦是最沉不住气的,他觉得嚎了两声已经足以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了,便假装抹了把眼泪,上前道:
“清江侄女啊,老三的棺材可备好了?人家治丧,棺材得提前几年准备,老三去得突然,只怕是还没来得及准备棺材吧?正好二伯这儿认识一个棺材铺的掌柜,他那儿有现成的棺材……我知道老三的身量,我可以帮忙去找他要一口合适的棺材。”
“他们果然按捺不住了。”曲清江知道他们必然会见缝插针地向曲家讨要好处,对此倒不意外。
曲锋的遗嘱已立,曲清江继承所有的家业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并不妨碍族人变相地吃绝户。——为了吃绝户,世人几乎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其中过继孩子是最为传统的吃绝户的方式,但因为打着“立嗣”的旗号,还不至于为人诟病。
除此之外,还有威逼、明抢等粗暴的手段,与找各种理由挥霍钱财的,——办丧事就是一个很好的挥霍曲家钱财、中饱私囊的机会。
繁琐的殡葬流程注定会产生巨额的支出,很多时候,办丧事往往能将一户人家的家底掏空。
就拿棺材来说,简陋的棺材只要一千文,但时下流行“厚葬”,置办如此简陋的棺材只会被人认为不孝,所以会挑稍好的棺材,费用一般在五贯左右。至于更好的棺材,那价格就得去到三十贯了。
除了棺材,还得请僧道做法,与找“葬师”寻找风水地、挑下葬的日子。另外还有元宝蜡烛、纸钱、陪葬品、墓碑、解秽酒等看似零散,实则凑起来也十分惊人的支出。
普通人家一场丧礼办下来,得花费十几、二十贯钱,条件稍好的富户则去到了一两百贯钱。
曲锦便是打算以给曲锋买棺材为由,跟棺材铺的掌柜联合起来,收取曲清江三十贯钱,再找只值五贯钱的简陋棺材糊弄她。
曲清江还没说话,曲镇便提醒道:“二哥,三哥的棺材早就准备好了。”
曲锦立马将矛头指向他:“老四,听说你是护丧的,他们这俩小的定不会殡葬的流程,都是你操持的吧?你准备的是好棺材?”
曲镇面上还有哀伤的神色,闻言,眉头皱了皱,道:“二哥,这是三哥数月前就准备好的,我虽然负责护丧,但三哥对自己的身后之事早有安排,我不过是照办罢了。”
“这可说不准,指不定是你趁着这两个小的不更事,将这桩事揽到自己身上!”曲锦阴阳怪气,他怀疑曲镇中饱私囊了!
不过曲镇跟曲锋不同,他身后还有他爹“三叔公”,以及两个弟弟,曲锦话刚落音,三叔公便道:“乐娘就在这儿,你别信口雌黄。”
曲清江对曲锦道:“是我请四叔父护丧的,虽然是他负责操持丧礼,但他不过是遵照我爹的遗愿执行罢了。我爹生前便说过,他要我薄葬他,因此治丧的物什置办了,做法的僧道已经请好了,连下葬的日子都提前看好了,这一切,就不劳二伯父费心了。”
至于挑墓地的步骤也省了,因为曲锋生前就已经决定要葬在岳氏的旁边。
曲锦一噎,暗骂曲锋早已不将他们当兄弟,所以才处处提防他们。
他不悦:生前不给占便宜就算了,怎么连死后都算计好了?
曲铭等人自然也是不悦的:还以为这回能占到什么好处,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钻不到漏洞得不到好处,又没法明抢,他们不愿意再待在这儿演戏,便找了个理由回家去了。
“哼,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出殡没人哭丧,乡亲要如何笑话他们!”曲铭恶狠狠地道。
丧礼办得如此寒碜,连他们这些族人都不愿意参加,届时不用他们说什么,乡里必然会传出“曲锋生前不懂做人,两个女儿、女婿也不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与族人交恶”等传言,届时曲清江与赵长夏的名声也就毁了。
他们以为曲清江和赵长夏会迫于压力来找他们,但到了出殡的那天,他们正待在家里准备等她们上门,忽然听见外头哭声撼天。
他们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却见是曲家的出殡队伍,前面吹着哀乐,中间抬着棺材,后面是一群哭得伤心欲绝的人。
“这群哭丧的都是什么人啊?”曲氏族人压根就不认识这群人,不过倒是认出了曲家的佃户以及郑阳及其妻。
曲氏族人:“……”
他们拉住了一个村民打听,那村民道:“听说曲家那个上门女婿花大价钱请了一群专业哭丧的人回来,估计就是这群人吧!”他还颇为惋惜,“要是也找我该多好啊,哭一哭就有上百文钱呢!”
曲氏族人简直要气炸了,气势汹汹地跑去找赵长夏,骂她跟曲清江不孝,用外人来糊弄死者。
赵长夏讥讽地看着他们:“外人哭得都比所谓的族亲兄弟用心,你们有脸出现在这儿吗?”
“你——”
赵长夏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对郑阳等人道:“有人阻挠我请你们干活,怎么办?”
当初赵长夏跟这群人约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哭完全程,若是没法哭完全程,曲家可是不会给钱的!
他们都哭到一半了,还有半程就能领一百文钱,哪能容许曲氏族人出来捣乱,搅和了他们的生计?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一群人盯着曲氏族人,目露凶光,直把他们盯得心里发毛,不敢与他们硬碰硬。葬礼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等葬了曲锋,那群哭丧的假孝子也领了钱散去,曲氏族人才敢找到曲清江,指责她不孝。
他们还把曲镇也骂了一通:“丧礼是你帮忙操办的,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侮辱老三的事情?”
自从得知赵长夏的这个决定,而曲清江又予以支持之后,曲镇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他也没想到赵长夏在面对曲氏族人的故意冷落时,会采取如此大胆、前卫的做法。
找人哭丧这种事不是没有,很多地方甚至还因此发展出了丧葬一条龙服务的专业团队,但这毕竟是少数,只要有亲人、族亲的人家都不会选择请人来哭丧,这传出去实在是不太好听。
赵长夏当时跟他说道:“既然你们认为哭声越响亮才是‘孝顺’,那就不必管到底是谁哭的,只要我跟娘子这些丈人的至亲是真心实意为他哭泣、哀悼的就行了。”
别以为找人哭丧这种□□只有后世才会存在,这会儿流行的“哭声响亮才是孝顺”殡葬观,本就是一种□□,因为有需求,所以才会催生“哭丧”这一行业。
她并不认识这个行当的人,但是郑阳认识,于是通过郑阳找到了他们。他们的工钱虽然贵了点,但她宁愿花多点钱也不愿意让曲氏族人嘚瑟。
曲镇毕竟只是护丧,主丧的还是曲清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曲氏族人骂到他的面前,他只好道:“三哥不觉得是侮辱就行。”
“你怎么知道老三不觉得是侮辱?”曲铭问。
曲镇反问:“大哥怎么知道三哥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大哥问过三哥了?没问过的话,不能因为大哥觉得是侮辱,就觉得三哥也是这么认为的。”
曲铭一噎,想不通曲镇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他威胁道:“你是要跟我们作对了不成?”
曲镇叹气,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段时间他已经替曲清江抵挡了太多压力,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步曲锋的后尘。他也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不步曲锋的后尘便只能让步了:“大哥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三哥已经下葬了,一切尘埃落定,大哥这是何必呢?”
曲铭气急败坏:“事情还没完!”
曲锋虽然下葬了,但是他的牌位还是要请回祠堂里摆放的,只要他不答应,曲清江与赵长夏就休想让曲锋的牌位进入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赵狼灭:下三滥的伎俩,瞧我鸟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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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流程与费用等内容参考自《宋代婚丧费用考察》与《中国风俗通史·宋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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