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嬴政一句一句地朝着一群应声虫发表自己的意见。
下面的应声虫们上报了各地开始出现的乱象。
他们将这称之为,“小小动乱”,说是以前也有过的“国中之毒”的余毒。
不过,因为王上以工代赈,抽调各地成年丈夫来咸阳周边修建水渠的举措,今年的国中之毒所引发的乱象,已经是非常温和,所以王上不必多虑。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出了赵、韩、魏等各国派来的水文学者与秦国的水利匠人、水文博士们共同拟定出来的方案。
相比起辞藻华丽的虚言,这份方案,在朝堂众人的眼中,要有价值,也有说服力的多。
于是大家关注的重点一下子从劝慰秦王不要在意各地的动乱,变成了关于这份方案的实施。
这份方案是极优秀的东西,看得出这些专业人士是很认真很自信地考虑过修建水渠的方方面面。
因为相对而言比较完备,所以这份方案的可实施性也很强。
唯一的问题是……秦国目前的力量,想要将这份方案彻底落实,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需要填入极多的人力,需要耗费三到五年的时间。
这一点,是跟大家的利益不相符的。
因为大家等着今年秋收之后联合起来倒逼嬴政开放土地制度的改变,然后召集人开荒。
“诸卿,觉得这份修渠的计划如何?”嬴政看着众人将方案阅览过一遍,于是开口询问众人意见。
原本热火朝天的议论顿时寂静。
众人坐在大殿里,纷纷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
熊启环顾四周,见到无人打算起身发表意见,于是他有些失望地叹息:“王上,臣觉得,此计划,文采斐然,主笔者必是大才!”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并不出乎嬴政的预料。
——华阳太后做事是很有魄力、也很彻底的。
隗状看着熊启做了出头鸟,有些叹惋。
真是可惜了一个有能耐的人。
“文采斐然?”嬴政轻笑。
“一卷修建水渠的实用性的文章,卿说,它文采斐然,是否也就是说,它除了文采之外,再无值得一赞的地方呢?”
“臣不敢。”熊启揖手,躬身,低头。
下面坐着的人,议论声又起。
嬴政歪了歪头,面前十二旒珠微微晃动,发出响动。
他手肘撑在椅背上,用手掌撑着脸,像是看笑话一样地看着熊启,并不说话。
议论声慢慢弱下去。
议论声消失了。
熊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秦熹吃着柿饼子,看笑话一样的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冷笑。
李充低下了头,司马照用小刀剔了剔指甲里的灰。
赵高将朝中百官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冷场。
气氛逐渐凝重。
嬴政静静地坐着。
熊启静静地站着,他额角渗出汗液。
没有人知道嬴政是什么想法。
没有人知道嬴政打算怎么做。
在这个时间段里,所有人都不会违逆嬴政的意志。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带给大家前所未有的巨大利益。
为了这份巨大的利益,任何与嬴政作对的人,任何有可能惹怒嬴政、使他气到暴毙,任何想要对他不利的人,都是大家的敌人,都是最好活不过今天的!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正面硬抗嬴政,正面驳斥嬴政的人,则会在嬴政不能给大家带来巨大的利益之后,取得极大的威望。
就好像,先前嬴政在秦军大胜的时候,给先王异人泼冷水一样。
这种刷声望的举措,可以迅速获取到巨大的利益不假,但它还有个不太好的点,就是风险高。
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危险尤其高!
所有人都几乎屏住呼吸。
他们在等,等嬴政的反应,也等熊启的下场。
这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下场,会直接影响大家接下来的举措。
许久,嬴政打了个呵欠。
他依旧用手撑着自己并不大的脸蛋:“不敢?”
“臣不敢!”熊启忍不住有些喜悦。
“这种废话,是谁人教授你的?”嬴政懒洋洋地问。
“评判别人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贬斥它为一无是处,若是你将这方案条分缕析,证实了它是不可行的,证实了它是不切实际的,证实了它是错的,那么你的意见,朕从善如流。”
“但你全盘将其否定,却又讲不出任何一条它的不对……”嬴政坐正了身子,俯视着熊启:“你又说你不敢?”
“你是否在戏弄朕?”嬴政这样问道。
“臣不敢!”熊启腰身弯得更低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过早有定议,说好了要为自己求情得人。
然而这些人根本没有一个敢看他一眼。
“叫你说出这份计划的不是,你说你不敢;说你是在戏弄朕,你又说你不敢?”嬴政笑呵呵的,他搓了搓脸蛋,似乎有些困倦:“若是仍旧找不出理由,想不到借口,那就请你去死!”
过了一会儿,嬴政好奇宝宝一样问道:“朕赐你死,你讲,你敢不敢?”
“臣……”熊启哑口无言,心中百念纷杂。
“还是不敢么?”嬴政站起了身,似乎有些愤怒:“你还说你不是在戏弄朕?”
华美的大殿中,暖意融融,熊启的心底,寒风凛凛。
隗状见状,起身一拜,说道:“王上还是请息怒,气坏了身子是不值当的!”
“隗状?”嬴政将目光从熊启身上抽离:“怎么,你是要为他说情?”
“臣绝无此意。”隗状躬身:“只是陛下,医家讲忿怒坏脏腑!”
“原来如此。”嬴政恍然大悟:“原来忿怒会损坏身子。”
“正是如此,王上还请息怒啊,为这种居心叵测之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熊启面颊抽搐。
“是这样吗?”嬴政疑惑问道:“那么隗状,朕问你,朕要是想要赐你死,你是敢应,还是不敢呢?”
“臣当然不敢!”隗状立刻笑眯眯回答:“臣还没有活够呢。”
“而且,臣不敢,这也是有理由的!”
“哦?不敢还有理由了?”嬴政虚心求教:“你且讲一讲?”
“一则,臣怕疼,幼时吃肉时候,臣的手被餐刀割破,疼痛难忍,此后臣一连三年都不敢见着餐刀,三年都不曾食肉。”
“被枭首,是比餐刀割破手还要疼痛的,臣当然是不敢尝试的。”
“二则,臣不像是这人,居心叵测,臣是忠心陛下的,臣乃是忠臣,是纯臣,臣不仅对陛下修渠的事情没意见,更对陛下要改革地制、兵制的事情没有任何意见,臣是完全支持陛下的,臣对于陛下的任何政令都没有意见。”
“三则,臣觉得此前见到的修渠的方案很好,很妙,很实用,就是有个缺点,花钱,费人,所以臣觉得,臣应当为陛下分忧,臣要捐钱,要捐人!”
“有此三条,臣觉得,臣不应该死,臣应该活着!”
“更何况,我家中的那个年方十六的妾室还等着我晚上回去给她画眉涂脂呢!”
“臣的理由,够吗?”
“够了。”嬴政喜笑颜开。
熊启面色苍白。
玄鸟隳羽翼,啼鸣裂空穿石,摧破道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