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奴籍向来是一件说简单,又不简单的事情。若是像袭人那样从小卖身进府的,只要花钱赎了私契便可。
赖家这种家生奴仆,只有钱赎身还不够,还得主子宽容到户部打点后改了奴籍。
赖升能有这机会心里自然是欣喜若狂,只要能换得自由身,倾家荡产又有何足惜。按这自古传下的规矩,家中奴仆的一切本就是主子的,只是少有人夺奴仆的体己。
向来的惩罚条例是转手卖出去,又或者打发到庄上种田。
蓉大爷这做法已经是极其的宽厚了。赖升心里也笑,他这些年从府里赚的大部分早转移到赖家花园去了,可不在宁国府里。
只是他能想到这些,蓉大爷就想不到这些?
赖升无奈道:“谢大爷宽待,老仆愿意去黑山村一趟。”
他还是不敢赌。心里害怕蓉大爷虽然放了他的自由身,却寻个理由到赖家花园要账去。以蓉大爷的性子,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发生。保不齐最后自己又会因在主家行窃贪腐之类的罪名,搞得个人财两失。
蓉哥儿怪笑了一声,“比你那侄子有见识的多,到底是府里的总管,也知道个好歹。明儿自己去赖家花园传个话,同你那侄儿说道说道。既然还没等到官身也别等了,老老实实做个土财主,在赖家花园里怎么混账都无所谓。”
赖升猛然抬头,面露惊惧之色。蓉大爷这是要毁了赖尚荣的前程啊,磕头道:“求大爷开恩,赖家好不容易出一个有前程的哥儿,求大爷饶恕他这次吧。”
贾蓉道:“有前程?哪里有什么前程。凭他见钱伸手的性子,真要去了地方做县老爷,还不得鱼肉百姓?明儿我亲自找西府的两位太爷说道,看谁会给赖尚荣走门路。提一个官很难,但要阻一个人做官却容易得很。”
蓉大爷悠悠道:“他的前程,是他自己毁的。与谁也没干系!我们贾家更能不能推这搬的人出去,反害了贾家的名声。”
赖升心里一痛,这些年为了给赖尚荣走门路,他与大哥在两府里何尝不尽心尽力。饶是连赖嬷嬷同赖大家的也没少在两府讨好着老老少少各位主子。
赖家一不做官、二不经商,家里却有庄子、花园,还请着几十上百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伺候赖尚荣。这些钱都打哪里来的?还不是赖家两代长辈在两府里获得的赏赐,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贪墨。
如今全白费了。
赖升心里苦啊!
蓉大爷却不看他伤怀样子,冷淡道:“也别跪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如此,赖升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蓉大爷呸了一声,“今天的茶水淡了些。”
没多久儿,赖升去而复回,脸上还有着悲意。道:“秦老爷、蔷二爷同匠人宗成来了。”
“备上好茶,邀他们到书房去罢。”蓉哥儿笑颜又开,连忙吩咐着赖升,“昨日从南方送来的果子也都备上,一一送书房来。”
秦业、贾蔷他们过来,向来是有好消息。
贾蓉连忙回院子里换了衣裳才过去。
“老爷今儿怎么领着他们过来了?”蓉哥儿在书房里见到了气色越来越好的秦业,又问:“鲸卿怎么一并过来。”
秦业道:“窑里总要留个管事的。”
“还想着明儿差人送些珍奇果子到庄上去,没曾想老爷和蔷哥儿先来了。”蓉哥儿笑,又朝外面唤了声,让丫鬟们捧上果子进来。
“这是昨儿薛家打岭南来的船队捎来的。叫什么番娄子,又称波罗。寻常人在神京可吃不着,这还是薛家在岭南的主管特意加急给送的,于是我半道截留了几个。大家尝尝!”
“酸!”蔷哥儿挑了一块放嘴中,咬上一口后,差点没丢了出去。
“便是这味道!”蓉大爷嘿嘿笑道,“你们来得急,也没提前准备。若是提早用盐水泡上一会,味道会更好。这可是薛家商船从海上奔波十多日送来的,等会回去捎上两个,也好让鲸卿、芸哥儿他们都尝尝。”
秦业听了这话,悄悄放下手里挑着的那块,道:“那便先说了事情,再细品这玩意。”
宗成也点着脑袋,从怀里抽出一卷画来,铺在长案上。
“这是?”
蓉哥儿看着画上的玩具,奇奇怪怪,半晌也没认出是什么。
宗成腼腆地笑一声,“是俺在闲暇时自己画的,一个用来磨水泥熟料的工具。也不知可不可行,被业老爷、蔷二爷见了才逼着过来。”
蓉哥儿问:“最上面这些圆圆的东西是什么?”
“是铁球。”宗成回一声,又指着画上下面一层的小圆球道,“这些都是铁球,只是大小不同。”
“铁球?”
蓉哥儿一愣,这玩意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如果把图纸横过来看……
这就是一个简易的球磨机啊!
贾蓉看向宗成的眼神都不同,这尼玛是个天才吧,连这鬼玩意都能想得出来?
宗成脸上显露出老男人的害羞,道:“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只是那天听了大爷说的,只要水力足够能带动的力量也就越大,所以瞎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出来。上面放块状熟料,由轴承带动磨盘以及上面的铁球将碎料碾碎。”
这想法是很好的,可是能不能做出这机器来才是关键啊。就算能,耗费的钱物也定不是个小数目。
蓉哥儿心里叹了一声,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琢磨着该怎么面对,首先肯定不能打击了宗成这些工匠的积极性,能画出一个简易的球磨机已经是非凡了。
不仅不能打击还得奖励。
他笑道:“可行,宗成大哥之才,真是令某大开眼界。往日在天上时,某也见过差不多的东西,只是那物在这里却难造得出来,反是宗成大哥画出来的,正好简洁了许多。”
几人听了皆是一喜。
秦业拍着宗成肩膀笑道:“早说了可行。”
蔷哥儿悄悄在贾蓉耳边道:“秦老爷收了宗成为徒弟,两人在庄上关系亲厚着。”
原来如此。
蓉哥儿稍稍点头,对宗成问:“宗成大哥可有计算,若要造出此物需得多少银两?每日可增加多少熟料研磨产出。”
这一问,反而是问住了宗成。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些,虽然把东西画了出来,心里却也是担忧着可不可行。哪里会想造价几何,产出几何。
秦业见宗成一时说不出话来,主动说道:“咱们也不须直接造这物件,可用木板石头做个小型的玩具研究。先查查看有其他问题没,若没了毛病,再适用于窑厂里。”
宗成腼腆点点头。
蓉哥儿也笑:“该是这样,先用便宜东西试验了,得了验证咱们再用于生产。新厂那处,宗成大哥也不急着过去,研究出了这物件,可比过去新厂建窑重要的多。”
宗成听蓉大爷也支持自己,兴奋得面红耳赤。回道:“还有十来天的时间,俺定将他造出来。”
“不急。新厂买地开地建窑都需要时间,莫不成你还信不过其他的匠人兄弟?”蓉哥儿笑着道,“宗成大哥试验出了这物,我私人奖你一笔银子。只是在这期间,原来计划的水磨坊也要继续建造。”
几人又聊了些细节,蓉哥儿将自己印象里的球磨机原理也给他们说了一遍。不要求宗成能复原出一个球磨机来,哪怕是个简易的,能投入使用稍稍提高效率的磨熟料机器也是一种进步。
宗成今天是开了眼界,还听了不少的陌生词汇。
什么摩擦力、离心力、惯性之类的,就是通过这些莫名其妙的力量让铁球将熟料粉碎,从而达到成灰的效果。
等几人出了宁国府,蔷哥儿手里捧着一个波罗感叹。
“蓉哥儿平日虽不表现什么,他之才华,却是我永远也追赶不及的。”
宗成也道:“大爷之才,自非寻常人可及。某却向往那离恨天之地,小小磨盘之中却也有这么多的学问。”
秦业款款哼了声,“不会好好说话,学什么掉书袋的毛病。”
宗成讪讪一笑,也捧着一个波罗上前,连忙请着秦老爷上车。
“今儿老爷又来了?”秦可卿问道。
“可不是,老爷还受了一门徒弟。只是年岁有些大了,脑子却是灵活的。”蓉哥儿笑着趟在了可卿的一双腿上。“往后你也不用担心秦老爷在庄上没人孝敬,不论宗成还是蔷哥儿都对秦老爷恭敬的很。”
秦可卿食了一块菠萝,还是意犹未尽,道:“这么个果子,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虽然样子丑了些,味道却出奇的好。”
蓉哥儿问:“不觉得酸吗?今儿秦老爷他们吃时可都嫌太酸了。还是我劝了,才勉强带了两个回去,让鲸卿也尝尝味道。”
“不酸啊。味道正好着!”秦可卿笑道,“这两日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总觉喉咙些许不舒适。这番娄子倒是合我胃口,能压一压那感觉。”
蓉哥儿紧忙起身,问:“莫不是吃坏了肚子?让雀儿去外面请个御医过来。”
秦可卿看大爷这紧张模样,笑道:“这大晚上的去哪儿请御医,不过是喉咙不舒适。又没其他毛病。”
蓉哥儿讪讪笑了下,自己或许真是紧张过头了。
“今日早些睡下,养足了精神,或许明日就好了。”
“今夜可不许作弄坏事。”秦可卿轻轻一笑,好一副温柔魅惑的模样,惹得蓉大爷心里痒痒。
只是两人又聊了些今日两府发生的趣事,可卿却明显困了,蓉大爷也不忍吵了她。只得怀抱着睡下。
第二日,蓉哥儿才从水里营田府回来。
便见着赖升领一人在前厅候着。
“见过小蓉大爷!”那人面上微胖,身材圆润有福,双手拱着见礼。笑起来时,倒也和善。只是一双眼睛里透着难以捉摸的精光。
不像是正经人。
蓉哥儿朝赖升看了眼,听赖升道:“这位便是兄弟家的哥儿,学名尚荣。”
“哦!”蓉大爷意味深长地瞧了这货色一眼,冷淡道:“赖家哥儿不在园子里好好享受着,跑这里来作甚?”
赖尚荣脸上一黑,也没了刚刚的热情。道:“是二叔唤我过来,同小蓉大爷说清前些日子的误会。”
贾蓉疑惑道:“嗯?有误会?什么误会?我怎么不知道?”
赖升见自家侄儿这样子,心里也无奈,哼一声:“跪下。”
赖尚荣哪里肯跪,冷漠道:“他是宁国府哥儿,我是赖家哥儿,又不是他们家奴才。干嘛跪他,既然小蓉大爷说没误会,也不须解释了。”
“那请吧。”蓉大爷挥挥手,头也不回的去了院子里。
“……”
“你在他面前拿什么脾气?”赖升斥责道。
赖尚荣冷着脸嘲讽,“你们是做惯了奴才,见了主子就要跪。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人,不是什么贾家的奴才。若不是你强拉着我过来,我哪里愿意来他们贾家。”
“你……”赖升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赖尚荣冷声道:“让我跪他,他也不怕折寿?咱跟薛蟠、冯紫英都是同辈相交,真要论他还得恭敬叫我一声世叔,咱认不认还另说。”
院子里,蓉哥儿听着雀儿给自己的讲述着赖升与赖尚荣之间的对话,一时啼笑皆非。
又过了几日。
薛蟠这边终于准备下江南了。
宁国府也分出一批人马,由秦钟、贾芸带几个老匠人与薛蟠同行。
清河码头,贾蓉特意找段玉借了半日时间出来。遥遥看着船上的秦钟,心里五味杂陈。
这小子终于也能干些正事了!
虽然没继续在义学里听讲,也算没辜负了自己的用心。
蓉哥儿道:“老爷,回去罢。”
旁边的秦业点了点头,望那款款远去的船只,眼角却湿润了。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秦业年迈,秦钟年幼,却因这事分隔两地。蓉大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偏偏这确实秦业父子共同商议的想法。
秦业虽然要秦钟去平安州,心里却也惦记着这年幼的儿子。
蔷哥儿见此样子,走过来扶上秦业,道:“宗成大哥研究的那物也到关键时候,老爷先回庄上吧。”
蓉哥儿却听着身后来一人说道:“不过来迟一步,这家伙怎么就走了。”
回头看去,正是冯紫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