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夫子之所以提议登山,正是出自唐缺的安排,初春之日登高望远,品酒弈棋,唐缺有信心能让张县令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而在山亭里也就是他正式上场的时候。眼瞅着事情在按计划进行,偏偏天公不作美,刘里正固然觉得晦气,他更是心中着急。
只是这时节也根本没法子商量,唐缺只能把住一条原则:就是天上在下刀子也不能让县令折返回去。眼见当先而行的县令停住步子有转身之意,他也顾不得跟刘里正多说,口中已是沉声吩咐道:“来呀,把备下的蓑衣,芒鞋送上来”。
迎接上官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接待过程能顺利,就是提前有再多的麻烦也不怕。这些蓑衣及芒鞋就是提前准备下以防万一的,随着唐缺一声喊,后面跟着服侍的村人顿时就将这些物什送了上来。
“再砍几根趁手的竹杖给列位大人送去”,唐缺随口又吩咐了一句后,手捧着蓑衣芒鞋到了张县令面前微微笑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刘县尊,春雨绵绵正可怡情,对面山亭上棋枰已布,美酒已温,若因这当春好雨坏了游兴岂不可惜?”。
唐缺从接官开始一直都在,张县令又怎会注意不到他,只是见他总是跟在严老夫子身后,张县令隐隐还觉可惜,这年轻人从长相到气度都还不错,只可惜处身的环境太差,小小村学里还能培养出多好的人物不成?想及于此,自然也就没了多关注的兴趣。
直到此时唐缺这番开口,却让张县令听得心下一奇,后面的也还罢了,前面那四句可不是谁都说的出来的,但他毕竟是一县之尊,涵养城府总是有的,是以脸上也没表露出什么来,“噢,你也懂棋?”。
张县令平生第一大爱好就是嗜棋,这趟出来十多日摸都没摸,唐缺的安排实在是投其所好。
张县令嘴里随意问着,手上却已将蓑衣和芒鞋接了过来。他一如此,其他人还能说什么要走的话不成,当下都纷纷披上了蓑衣。
“‘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怯者无功,贪者先亡!’棋道幽深,学生怎敢说懂?”,唐缺边顺手帮张县令系着蓑衣带子,边笑着道:“不过孔圣曾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乎?为之犹贤乎已’,孟圣也曾说过:‘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学生就是怕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有心借弈棋修炼心性,所以就学了几手”。
短短言语之间,唐缺的三句话分别出自东汉马融的《围棋赋》及《论语》、《孟子》,且都是信口拈来的引说原文,这下子想不引起张县令的注意都难了,“噢!先不说你棋力如何,至少在课业上倒算扎实”,张县令系好蓑衣,随手接过从人递上的竹杖,“你这番话倒是不错,西晋张华《博物志》在论及围棋起源时曾云:‘尧造围棋以教其子丹朱,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这两说中不管是从那一种,弈棋有教化募育之功总是不差的。依你小小年纪能看到这一点,确是不易了”。
这是接官以来张县令第一次对唐缺和煦的温言说话,且还是赞许之词。张县令说完之后,扬了扬手中的竹杖对众人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诸位,咱们这就吟啸徐行,披一蓑烟雨探探初春的山景如何?”,他口中虽是询问语气,但脚下早已当先向前走去。
张县令一动,随行的其他人自然就凑近靠了上去,唐缺倒也识趣儿的没再黏糊,县学林学正经过他身边时认认真真的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看他的眼神儿,好像直到现在才认识唐缺一样。
“用典合适,应答合度,不错!”,严老夫子低声赞许的同时,一边儿的刘里正也向唐缺翘起了大拇指,“行啊,你刚才说的好,听着就透出学问气儿”。
“你还拖在后面干什么”,唐缺笑着推了一把刘里正,“你正好去实地介绍附近的情况,这可是亲近县令大人最好的机会,还不赶紧着”。
刘里正闻言嘿嘿一笑,冲唐缺摇了摇举起的大拇指后就几步跑上前去,“张大人,您看右边那边儿平整的坡地……”。
初春时节万物初绿,近处的竹林及远处的山川在蒙蒙细雨中显得份外清新,于这份清新之中又隐隐透出一股盎然勃发的生机。在人烟稠密的城里住的久了,此时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踏青而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裹着绵绵密密的春雨扑面而来,实是别有一番山间清新的野趣。张县令及林学正都是读书人出身,山水诗、咏春诗也不知背了多少,长久熏陶之下自然更能感受这份野趣,几人闲步观景,间或吟咏前贤诗词,于兴致酣张之时少不得要夸刘里正几句,说他“节目”安排的好。
这些夸奖让刘里正听的欢喜不已,看来唐缺说的还真没错,读书人就是喜欢这些调调儿!绕着山林逛一圈儿反倒比大鱼大肉的准备更能让县令大人喜欢。
小山亭所在的西坡并不甚高,一行人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唐缺提前在山亭里安排了两个人准备等候,张县令走近时就看到朴拙的山亭早已洒扫的一尘不染,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置有檀香一炉,棋枰一具,酒瓯一提及瓷盏若干,石桌旁边更有一个小小的红泥小炉,炉中燃火正旺,只将上面温着的美酒催的酒香四溢。
县学林学正看到眼前这一幕,微微点头后笑着对身边的张县令道:“看不出来呀,这个刘里正不仅办事干练,而且胸中也有几分丘壑”。
至此,刘里正也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当林学正夸赞,实不相瞒,不仅是眼前这番布置,就是这次出游的安排也都是唐成的主意”,刘里正手指着唐缺笑说道:“我原想着初春天寒,两位大人定是不愿出来受冻的,倒是他说两位大人都是读书的雅人,肯定会‘好清静而慕自然’,我虽然胆大依了他,其实心里也是虚的慌,现在两位大人能喜欢,这颗心总算能落地了”。
“择善言而听,不贪他人之功,刘里正不错!”,张县令的目光从亭子正中的棋枰上收回来,看了看刘里正后就落在了唐缺身上,“不错!”。
唐缺见张县令等人的反应都在自己的预想之中,心中原存的一点紧张也就此消散,“迎春唯有酒,消日不过棋!此时棋枰已备,张县尊,林学正这就请入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