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往回拨动几个月。
此时,王铁锤带着自己的新兵蛋子们,朝着河边走去。
前边这条河不是别的,正是黄河,所谓中华之母亲河。在陕省西缘,她的流速已经放缓,水流也变成了浑浊的黄色,现在,他们正在逐步靠近她,就像在远离自己的家。
中央指令,守备兵团第一支队第三独立新兵团,将和115师接兵干部编成补充团,补充进115师战斗序列,东渡黄河,奔赴抗日前线!
“所有人都有啦!看着手里的纸条,看看!和你刚才报的数一不一样!”
铁锤扯着嗓子,喊着他班里剩下的11个人,“一二三四五六七!过会儿上船了,把你的屁股给结结实实地贴在船梆子上!船上有数字,就按着条子上的数字,一个数字一个人,和看电影的时候一样坐,知道吗!”
“知道了!”
“知道就好!到河边儿,要听袖子上有白毛巾的人指挥;船上的那个白毛巾,也要听他指挥,晓得了不?”
“知道了!”
轰然应诺,铁锤带的是一个步兵班,算上他,里边有12个人,拿了11把新发的“水连珠”,他自己则拿着一把“比利时冲锋枪”。刚一拿到手,他就知道这玩意儿和“花机关”有点儿不一样——子弹匣不是那个轱辘了,也不是那个短短的20发直匣,而是32发的双排匣,装在枪的下边而不是侧面,舒服不少。
拆来开一看,里边压了32发黄澄澄的圆头手枪弹,不再是先前的又长又尖的子弹了。
因为军事课的教程,铁锤知道,这玩意儿是叫做9毫米帕……帕什么来着的手枪弹,而不是之前快慢机用的那种毛瑟弹。边区最近造出来一批,和买来的那些还是侧弹匣的玩意儿一起,都给他们带上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把里边的子弹抠出来两发——这玩意儿可金贵了,憋簧难弄,节约寿命要紧。
铁锤带着班里的人在预定位置站好,等着上船。黄河边,不少渡船正在渐渐低下去的夕阳里来回摆渡,把人、马或者装备带到河对岸去。
这种船应该是当地运货的大木船,一条可以装三十多个人。不过铁锤同志知道,一般的船民渔民家里是没有这种大船的,这大约是从老西那里驶过来的。
远远的,一条船回来靠岸。随着渡河现场指挥部的白毛巾们一挥小旗,王铁锤班的12个人排成一字纵队,一溜烟跑上到船边。船上果然也有一个白毛巾,带着几位船工,招呼大家坐下。
“都做牢靠啦!”
船工一点撑杆,船晃晃悠悠地从沙岸上退了出去。铁锤感到一阵失重,不过还好,他不晕船,但有几个倒霉蛋已经开始脸色发白:“晕船的往外吐!可别吐人家船里了,不然到时候,船司令非罚你洗船不可!”
“么事,见多咯!”
绑着头巾的船工老汉一脸风轻云淡,显然是经验丰富,见得多了,“吐了没事,我看对面,烧饭的都已经给你们摆好了馍馍咸菜,吐了多少,到时候全给吃回来不就得了。”
众人笑了起来,船上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好歹现在没吃饭,晃吐了至少不会浪费晚餐。若是要我把有鸡大腿的午饭给吐出来,我能心疼死,铁锤靠在船帮上,看着船晃悠悠地飘到黄河中央,就像一片扁扁的树叶。
等等。
铁锤突然想到了什么:听老红军说,以往可从来没有这么好的伙食过,别说鸡腿、猪油、白面,就能吃上鸡蛋卷杂粮饼,就已经是大过年了——而在非逢年过节的档口吃上这些美味,大约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接下去的战斗将会是九死一生的惨烈。
他急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挂袋子,现在冲锋枪还没有装上弹匣,保险也关着,而他手里却有1支只少两发弹的32发弹匣和1支空着的弹匣,在屁股上的挂兜里边,还有60多发的散弹!
草……我怎么忘了这事儿!
身边的战士在这对面机枪班的闲聊,机枪班的人抱着两挺模样奇怪的转盘机枪。他打起精神,点了一下对面机枪手的带弹——嗯,机枪上边挂着一个转盘,机枪手有俩副射手,一个人垮了一个布包,里边应该至少塞着2个子弹盘;还有一个背着木箱子的,那里边应该有不少子弹吧?铁锤点了一下,差不多一挺机枪有……5个弹盘,至少带了……47乘以5,是235发子弹——这还不算木箱子里的散装弹药!
铁锤想起来,自己每个班的战士被发了10发复装弹,过河之后,还要再领到20发新子弹。
唉,这次是要打日本人啊,也难怪,要用人命填了啊!
铁锤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儿略微的冷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云,正在逐渐褪去夕阳那股红透透,和冬天姑娘脸蛋上的红坨坨一样的颜色。以往在奉军,步枪兵手里最多就5发子弹,有10发就已经了不起了,就连他之前管着的重机枪,一般也就是2条帆布弹链——200发子弹的事情。
到了红军这边,红军倒不是不愿意发子弹,但是因为条件贫苦,真的是发不起子弹。吴进班长的两挺“七拉驴”也就是一挺2个弹匣,60发散弹的水平。而步枪手,甚至还不如奉军分支吉省自卫军,一个人有些时候连一板5发子弹都没有。
那么,什么时候会发和今天这样多的子弹呢?
答案就是陷于死地的时候,对红军来说,是准备打先锋,做“敢死队”的时候。在山城堡战斗里,铁锤见过执行反冲锋人物的先锋排,他们全身披挂,带着宝贵的花机关,一人足足发了3个弹匣,4个手榴弹。在中央军被手榴弹炸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和东北疙瘩的狼群一样,他们狠狠地从侧面冲上去,割稻子一般放倒了一大群人,把对面一整个营的冲锋打到全线崩溃。
那个时候,自己的机枪已经打光了子弹。
勇士们的战果很丰厚,但是自己的损伤也很大,冲出去的人,回来的也就不到三分之二,剩下的几乎个个带伤。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一种不容推辞的任务,或者说是一件他这个八尺男儿必须要做的事情。铁锤想到了自己死在矿井里的父亲,想到了那些吃不饱的工友,以及那些没有书读,帮着下井打小工的孩子们。
如果有一天,能让他们天天吃上白馍配菜……
他的眼里重新燃起了火:
妈的!人死鸟朝天,怕他姥姥!
从私心的角度来说,新任班长铁锤同志并不望自己练出来的这帮娃娃一开始就承担起这样艰巨的任务,他自己也有点儿惜命,不愿自己才刚过踏上抗日战场,就永远地倒在这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他想起了一起出来逃难,但是被流弹打死的同乡,想起了那位没有挺过感染而牺牲的战友,也想起了吴班长那张平静但是无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