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肆在等郑薇绮来。
她为迦兰重建投了钱,时至年底,理应来收取属于她的那一份分红。
上回他们在鸾城里,玄虚剑派一行人个个目睹了他出丑时的模样,江肆被气得心梗,回家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三天三夜。
男人乌黑的凤眼里,兀地闪过一丝狠戾的光。
这次相见,他定然要好好表现一番,让郑薇绮看看,什么叫做迦兰少城主的魄力!
迦兰城附近竹树环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不适宜御剑飞行,因此当郑薇绮来的时候,是在附近的城镇里租了辆马车。
这实在不像她的习惯,按照江肆对于郑薇绮的了解,她应该更乐于步行。
迦兰地势低陷,与丛林以一条长阶相连,马车下不了长阶,只能骨碌碌地停在远处。
江肆遥遥望去,首先看见郑薇绮跳下马车。她动作轻盈,带了剑修独有的飒爽惬意,落地后扬起下巴,回头一望。
她或许说了些什么,江肆听不清晰,只瞥见马车的门帘微微动了动,从中蹿出个低低矮矮、浑身尽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种。
比猫大,比雪豹胖,他虽然看不清楚,心下却了然如明镜,勾唇一笑:“呵,见我还特意带了条狗来?女人,不必刻意展现你的爱心,我对动物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郑薇绮喜欢狗吗?那他或许可以考虑送她几只……该挑什么品种,才能显得低调奢华又不失内涵呢?
郑薇绮没说话,悚然盯着他。
那条狗也没出声,同样一动不动瞪着他瞧。
在极度尴尬的沉默里,江肆看见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最后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原来那并非狗子,而是个头发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从马车里出来的人!
在郑薇绮爷爷面前如此不得体,江肆慌了,彻底慌了。
江肆把仅剩的那点儿霸总气势抛在脑后,匆忙道:“原来是郑爷爷,这太远了,我眼神儿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头发老汉还是没讲话。
饶是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郑薇绮,此刻也不由得语带怜惜:“这不是爷爷。”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对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表妹,给我杀了他!”
裘白霜身为新上任的鸾城城主,气冲冲去和江肆他爹商议双城合作的事宜了。
郑薇绮笑到肚子疼,一边同他走在城里闲逛,一边乐不可支地问:“你怎么回事儿啊江肆?别人的白发都是俊美无俦,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奶』『奶』爷爷大狗子了?”
江肆报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关系挺好?”
郑薇绮吞下一颗糖葫芦,斜眼睨他:“哟,怎么,惹您不开心啦?”
“你不要试图挑衅我。”
江肆干巴巴哈哈笑了两声:“我怎么不开心!我开心得很,我还可以笑,哈哈哈!”
“不过,要是说起我表哥。”
郑薇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忽地敛了唇边的弧度,话语间渐添几分忧郁:“我儿时家境贫苦,吃不起饭,偶尔能得到一个馒头,也都被表哥抢走了。”
江肆义愤填膺,气到拧眉:“那混蛋!你竟仍与他有所往来,看我去把裘白霜丢出迦兰!”
郑薇绮:“——他抢走我的馒头,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说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我养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发抖地试图挽回:“把他丢出迦兰,再请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楼,好好吃顿大餐,以后裘白霜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郑薇绮兀地变了脸『色』:“没想到那饭里竟然下了『迷』『药』,我吃完后醒来,发现自己被卖进了煤矿当童工!”
江肆眼底发红,化身愤怒的野兽:“我给他的大餐里全放了剧毒!呃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已经放弃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气,郑薇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逗你玩的,我出生于修真世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苦,表哥人也很好,从没欺负过我。”
她可太喜欢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气势十足,实际上脑子不太好使,总能被她的三言两语唬得团团转,实在叫人开心。
她原以为江肆会同往常那样恼羞成怒。
不过就算他生气了也没关系,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好。
在一阵奇怪的沉默后,江肆居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眼窝很深,睫『毛』在眼瞳里覆下一层薄薄的影子,显得眸光晦暗不明,略带了些许无奈地看着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郑薇绮忽然笑不出来,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喂。”
郑薇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来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手心里:“给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女人,装得那么不上心,身体倒是很诚实。”
“哦?”
郑薇绮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说说,我身体怎么诚实?”
什么“怎么诚实”。
她听到这种话,不应该“双颊绯红、目含水光”吗?哪有人会反问过来?这女人脑子怎么长的?
江肆哪里愿意被她压上一头,梗着脖子答:“你给我买糖,对我好,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爱上我了吗。”
话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听懵了。
习惯『性』讲出的霸总语录是一回事,自己认认真真面对着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薇绮这算是“爱上他了”吗?那他呢?他们俩——
“哟,怎么回事,脸红啦。”
郑薇绮成功反将一军,啧啧冷笑,连连摇头:“江肆少城主,装得那么冷漠,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可恶!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万剑宗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都晚一些。
许曳仰头望向天边纷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涩,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万剑宗与玄虚剑派的交流大会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他的悲惨噩梦却没有停下——
在将星长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句“爆炒人头”时,心破了爱碎了,许曳的灵魂没有了,世上的一切声响都安静了。
“食谱上有障眼法。”
那时静和长老目光逐渐犀利,将神识凝聚于木板纵横的刀痕上,轻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术法。
她说着一愣,略带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股灵力……竟是属于清寒?”
许曳修为不够、障眼法习得不深,因此食谱上的手脚,是他拜托苏清寒做的。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让师姐替自己背黑锅!
这个想法气势汹汹地涌上脑海,挤掉其它所有胆怯和恐惧的念头,许曳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视死如归的语气喊:“这件事和苏师姐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结果他还是和苏师姐一起被师尊请去喝茶了。
与万剑宗里绝大多数长老一样,他俩的师尊『性』情古板,是个对凡事都一丝不苟的正统剑修。
这回许曳的小恶作剧殃及池鱼,虽然温鹤眠笑着表示并不在意,但还是把他们师尊气得不轻,一番批评教育之后,让两人跟着刑审堂受罚半月。
直到现在,许曳都还记得师尊当时说的那些话,什么“不懂尊师敬长”,什么“身为师姐却不以身作则,任由师弟瞎胡闹”。
他每听一句,都觉得像是有铁锤在狠狠击打耳膜,心里又苦又涩,为苏师姐感到无比委屈;
然而苏清寒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冷冷淡淡听完,冷冷淡淡地应声,从头到尾一本正经,神态没怎么变过。
同他一起去刑审堂做苦工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么办啊?”
许曳用额头撞了撞木桌,整个人像条干瘪的死鱼,身心皆是疲惫不已,连带声线也颓然不堪:“苏师姐会不会讨厌我?”
同门的谢师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你给她道歉没?”
“当然道了。”
许曳从双臂里抬起脑袋:“她只简简单单回了句‘没事’——但平白无故受了牵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生气吧?”
“这你就不懂了,苏清寒,她不是一般人。”
常年在万花丛中过的王师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对你不是好到偏心吗?铁定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许曳怔了一下,将这段话艰难地缓慢消化,被其中两个字灼得耳朵发热:“偏、偏心?”
“你不会没察觉吧?”
谢师兄拿指节扣了扣桌面,唇边溢出一抹嘚瑟的笑:“除了对你,苏师妹给谁特意买过甜食,还心甘情愿把练剑的时间空出来,陪着他到山下玩儿?”
“我还记得有次下山除妖,许曳无故失踪。”
王师兄『摸』『摸』下巴,啧啧叹气地望向他:“那时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适合进山的,可苏师妹非不听劝,执意要去山林深处寻你——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只是无意间摔进了猎户做的陷阱里。”
许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进一个人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苏师姐守在他身旁,见状不过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声:“别再『乱』跑了。”
“不过吧,被送进询审堂这事儿,仅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够的。”
王师兄对此颇有经验,缓缓道:“你有没有拿出点实质『性』的表示?”
许曳拼命点头:“我给她送了礼物!”
见两位师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许曳乖巧补充:“那个……有点翠云苏步摇、八宝流云簪、白玉镯……”
“停停停!”
谢师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就给她送这些东西?就苏师妹那样,你觉得她会用吗?”
许曳懵懵看着他。
“你想啊,苏师妹从来只穿白衣,脑袋上呢,也仅仅一根发带而已,何曾用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王师兄接下话茬:“依我看,比起‘女人’这个定位,她首先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要想叫苏师妹开心,不如送她一些养剑的法器。”
“可是……”
许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他尽数咽进喉咙,半晌才恹恹道:“那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在她心里的形象啊?”
“要想让苏师妹注意你,第一个法子,是剑术突飞猛进、达到远远超出她的水平。”
王师兄说到这里,瘪嘴摇摇脑袋,继而又道:“至于第二个法子嘛……你们还记不记得,苏师妹很喜欢青云长老养的那只大狗?”
王师兄的办法很简单。
苏清寒平日里没什么兴趣,除开练剑以外,偶尔会去逗一逗青云长老的狗。
“既然苏师妹喜欢动物,那一定会对同样有爱心的人产生好感,这就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先去和那只狗打好关系,然后带着它到山里闲遛。与此同时,我跟你谢师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苏师妹引去那地方——嘿嘿,只要她一抬眼,就能见到你和那狗其乐融融的画面。”
听上去是个绝对万无一失的办法,不愧是王师兄!
他们俩在刑审堂里做苦工的日子还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时间会被抽走,只在夜里才有空。
许曳踌躇满志,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与狗狗搭上关系,第四日傍晚,终于能带着它外出遛弯。
“看我们的吧!”
谢师兄势在必得地大笑:“保证把苏师妹给你带过来!”
于是许曳开始满怀期待地遛狗。
万剑宗同玄虚剑派一样,修筑于崇山峻岭之间,因而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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