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敛起思绪,去拜见赵英。
赵英最近精神不错,见到谢则安带笑招呼他坐下:“三郎,过来。”
谢则安说:“父皇你看起来好多了。”
赵英颔首,说:“拔得头筹的感觉如何?”
谢则安直截了当地回答:“爽!”
赵英乐了。
笑完以后他又忍不住问:“你和崇昭最近怎么了?”
谢则安微愣,笑着说:“没怎么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赵英说:“你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了,论滑头,京城哪有人比得过你。”
谢则安大呼冤枉。
赵英转了话题:“听说你拜访过野翁先生。”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很好相处。”
赵英说:“对你来说好像和谁都很好相处。”比如姚鼎言、徐君诚,两人之间隐隐对立,谢则安却同时让他们两人的非常看重。
谢则安说:“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
赵英说:“又或者是你比较聪明。”他看着谢则安,“你想和谁好的时候谁都没法阻止你,你不想和谁好了,你也有办法一点点远离。”
谢则安说:“不,人心是最难控制的。”他低着头,“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收就收说放就放,它往往是由不得人的。我和谁都处得好,是因为我不去踩某些敏感线,若是我踩线了对方肯定也会和我翻脸。”
赵英说:“所以我说你聪明,”赵英与谢则安对视,“很多人并不知道线在哪里,踩过去了还懵懂无知。”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我们以前聊过,一把刀太锋利了容易割伤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你说了,要么给他造把刀鞘,要么把他毁了。六年前你们努力着让它不被毁掉,如今你和它都成长起来了——你说说看,它的刀鞘应该怎么造?”
谢则安心一沉。
他说:“我不知道。”
赵英说:“三郎,我希望你是刀鞘的一部分。”
谢则安抬起头看着赵英。
赵英说:“当然,眼下你还不行,你要多锻炼几年。我留下下一道旨意,时机到了就会有人给你宣读。”
谢则安认真地说:“一定不辜负父皇您的期望。”
赵英说:“不要答应得这么轻松……”他望着谢则安,“崇昭他还有个致命的毛病。”
谢则安心头一跳。
赵英说:“他好像喜欢男的。”他顿了顿,“这不算什么,一时迷惑而已,很多人都有过。上次老虎入城的事让他清醒了,我看他暂时还没喜欢上别人。三郎,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从任地回来时恰好崇昭三年孝期结束,他说的在青云观许下的十年也到了。”
谢则安说:“父皇您会活得长长久久。”
赵英摆摆手,继续说:“如果到那时候崇昭还是这样,你就帮他操办大婚。”
谢则安一怔,苦笑道:“我说话殿下不一定会听……”
赵英说:“我会给你留一样东西。”
谢则安望向赵英。
赵英说:“劝君尺。”
谢则安听说过这东西,劝君尺是太祖传下来的东西,若是太子不堪造就,可留劝君尺一把,行劝导君王行事之责。
自开国以来,拿到劝君尺的人不多,不过细细数来竟没几个能善终的。就连曾经拿到它的前驸马,也曾遭逢厄难……
想想这也是应当的,为人君者哪个喜欢被一把劝君尺压在头上。就算当时没什么,回头看见那一段段黑历史,一定也会心塞无比,格外不开心。
但在那之前,劝君尺又是护体法宝。用得好了可以干涉君王的决定,避免许多祸事。
偏偏赵英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是让赵崇昭大婚……
谢则安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
谢则安说:“父皇如此看重,实在愧不敢当。”
赵英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敢当也要当。”
谢则安:“……”
见谢则安一脸憋闷,赵英少有地笑得开怀。
他说道:“也不一定要你操这个心,毕竟崇昭还小,等他稍长一些就会想了。二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不逼他他也想娶。”
谢则安说:“最好是父皇你说的那样,要不然你也知道殿下的脾气……”
赵英说:“我也知道你的本事。”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有得必有失,劝君尺可保谢家一门平安,这一点你总清楚吧?”
谢则安说:“……您的意思是,殿下以后会丧心病狂地折腾谢家满门?”
赵英说:“我不知道。”他语气缓滞,“我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要是今年就去了,那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但崇昭的性情、你姚先生的性情,三郎,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才是……”
赵英一番恩威并下的说辞让谢则安心中微微泛苦。
早在几年之前谢季禹就给他分析过姚鼎言其人,再加上这几年赵崇昭反复无常的行事作风、潜流暗涌般的疯狂欲念,没了赵英的敲打指不定真会祸及谢家。潼川谢家原不是他们管的,但谢老爷子存着将族长之位传给谢季禹的想法。这在别人看来是香饽饽,可对谢季禹来说却不是,这等于他要腾出手来肃清谢家上下,免得日后为他们所累。
他想继续单纯地自保根本无法做到。
姚鼎言、徐君诚眼下都对他极好,等将来真正交锋时还会这样吗?到时他必然要选择其中一方,否则两边都讨不了好。
怎么看未来都暗藏凶险。
谢则安再次保证:“定不负父皇期望。”
赵英说:“国舅曾对我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只要我对你好一点,你自然会为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则安瞪大眼。
赵英说:“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是个儿还那么小,虽然不太好骗,但也没现在这么滑溜。”
谢则安辩驳:“我哪里滑溜了……”
赵英没理会他,径自说:“但我对你不好。”他目光微敛,“我不需要你对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希望你能好好成长,成长成可以维护更多人的男儿大丈夫。那种一心为崇昭巩固皇权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多你一个,你应该当你徐先生或者姚先生那种人,有抱负,能变通,知进退,明是非。”
谢则安心头一震。
他苦笑说:“我差先生他们太远了。”
赵英说:“有你和晏宁的婚事在,有些事你可能会做得比别人艰难一些,但你肯定可以做到。”
谢则安不说话。
赵英说:“只要你想去做。”
谢则安说:“父皇的话,我会记在心里。”
赵英微微点头,正要让谢则安回去,却听有人来报:“恭王到了!”
赵英一顿,说:“进来。”也没提让谢则安回去。
谢则安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恭王。
即使赶了那么远的路,恭王依然俊朗非凡,当年折服京城无数少女的风姿仿佛丝毫没有被岁月吞噬。
相较之下,赵英真的老了。
恭王看到赵英的白发,心中也有几分不忍。他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年,责问道:“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什么事都自己干了,哪有可能活得久。”
恭王的话让旁边的内侍非常不满,瞪了恭王一眼。
赵英听在耳里却有些欢喜,他们兄弟之间早有隔阂,能听到恭王这样的话已是十分难得。
赵英问:“谭先生在北边可习惯?”
听赵英一开口就提到谭无求,恭王心生警惕,他说道:“习惯,当然习惯,哪有不习惯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什么脾性,他对自己过得如何根本不在意,就算让他去更北边定居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英说:“不在意不等于过得习惯。”
恭王不满地反驳:“我当然会给他准备最好的,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用什么、他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曲儿,难道我会不清楚?要是北边真的那么苦,不消你提,我会把他送回京城。临均他——”瞥见谢则安在一边竖着耳朵旁听,恭王掐断了这个话题,“反正谭先生他在北边过得很好就是了,他信任我,我也信任他。我回京根本不需布置什么,谭先生自然会把北边守好。”
见恭王言之凿凿,赵英神情微顿。
等恭王说完了,他才轻轻说:“那真不错。”
第114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一入冬,赵英身体竟好了不少。他决定亲自去主持冬祭,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百姓不明就里,满怀欢喜地等着赵英出现,一派欢喜祥和。
赵英乘车沿着御街直走,精神虽有些疲乏,却看得格外认真。等到了祭台那儿,赵英说:“这边可有备马?”
内侍赶紧说:“有的。”
赵英说:“牵三匹过来。冬祭吉时还未到,六弟,九弟,你们陪我到后头骑骑马。”
赵崇昭想要劝,最终还是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赵英和恭王、端王上马离开。
他叮嘱禁军统领:“跟紧一点,千万不能出问题。”
赵英与两个弟弟打马疾行,胸中的郁气散了大半。自从病后他再也不曾碰过马匹,可这一天他心中隐隐有点儿预感,因而反倒少了顾忌。
等周围的禁军离得远了,赵英才稍稍慢下来,对恭王说:“六弟,我原想着我会死在马上……”
恭王说:“皇兄哪会再上沙场,这个心愿只能我来实现了。”
赵英说:“你也莫要涉险,你若出了事,北境危矣。”
恭王说:“我若出了事,还有……谭先生,还有边境无数能人志士。北境之固绝不是我一人之功,我一年回京数月,不也安然无恙?”
赵英说:“你竟也学会谦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