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双喜手里捏着翻出来的药油,面色阴沉,然而很耐心地站在外面,隔着门听卧室里的动静。
是哭,还是喊,分不太清,他那耳朵不灵,只听出那种尖锐的声调同戏剧唱腔有异曲同工之处,每当濒临界限之时,便有凄惶哀绝之感。
然后,外头的人屏息凝神,里头便突然传出一声重响,沉闷发昏,好像什么重物砸到地上,从体积判断,应该不是物品,是人。
可能是里头的人不听话,还想着要跑,要逃,所以又被抓住了吧。
听见了吗?里面突然安静了一会,然后就传出床架摇晃的声音。
糟糕,刚才还是断断续续地哭,现在干脆就是求饶,他第一次发觉求饶也分那么多种音质和语调,而且每一种最后都起到反作用,叫的越可怜,她也就越可怜,这个道理所有女人都懂,为什么她就是不懂?
真是可怜,他觉得她可怜。
时间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不知道就看看外面的天,天已经从粉霞色变成灰蒙一片,晚上大概率是要下雨了。
洪双喜站了好久,真的好久,久到药油的瓶子捏在手里,捏到手心发麻发痛,才吐出一口气,迈步离开。
离开前开顺手拦住下人,叫他们不要上去打扰,顺便厨房可以洗洗弄弄,开始准备今晚的饭菜了。
...遗憾的是,王佩珑今晚没能下地吃饭。
她的饭是万显山亲自端上来,送到她嘴边喂她吃的。
手腕已经消了肿,被涂了药油,她刚才在床上又踢又咬,万显山动都不动,只在她闹到最厉害的那一刻一下扭了回来,骨头就又对正了。
王佩珑在这张床上直闹了个筋疲力尽,地上的针管摔得稀碎,针头也是断掉一半的,她闹出来的动静叫万显山都忍不住心惊,忍不住好笑,想佩珑怎么能这样可爱,一边用身体搂紧他绞住他,一边趁机夺过针头往墙壁上摔,她难得这样配合,让他玩的非常尽兴,又很痛快。
配合的还不止这一项,她没有力气,只好单手勾着万显山的肩膀借力,万显山笑眯眯地的喂她喝汤,她的嘴唇刚凑过去,他就把调羹移开,一次又一次,她还不能气,还不能说,因为他拿她当小孩,他在和她玩游戏。
万显山总是希望他的小东西能多吃,多吃一点身体好,不好怎么能给他生育儿女,怎么给他扩大家庭。
他要佩珑,就是要她的一切。
今天不知道谁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全是她爱吃的菜。
大师傅的手艺自不用说,可王佩珑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却是味同嚼蜡,只是肚子‘饿’,所以才要‘吃’。
万显山刚才给了一棍子,现在她听话了,他就从口袋里掏出糖给她吃,恩威并施的手段,他果然还是她的地狱,她的克星。
再看看窗外,漆黑的夜,化作夜上海的开幕式,倒映出十里洋场,遍地豪侈。
可是这和凤年照顾她时完全不是同一个光景--不是她心目中,那个温暖昏黄,岁月静好的光景。
喂她的人和衣躺在床边,一番威吓后又是大善人的面目与作风,最坏和最好两个极端在他身上从来没有违和,这样的现状叫她无力,只好无声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至少先闭上眼,逃避掉今天。
而万显山,他将温香软玉抱了满怀,方才她哭泣求饶的模样都被刻意遗忘了,可怜可爱之余,只觉得还是佩珑最好。
拥着她,他心满意足。
五日戏的酬劳和彩头没有被人遗忘,戚老八点好了钱就派人送到了万老板的房子,同时对几日前发生的事件略有耳闻,不过因为知道台柱子在万公馆住的很安全,不会有动辄遭人哄抢的危险,他紧张归紧张,心里到底还是放心的。
这几天王佩珑只伤了手,但总体观察下来却是全身心都基本受伤一遍的样子,她很努力很顽强地养神养身体,其实不用多少天她就会好了,就会恢复了,毕竟内心强大的人本身就有自愈功能,不然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和夹板气那么多,心脏那么脆弱还怎么活,早不活了。
她只是在想,万显山怎么会看出来的呢?
他一定是又看出什么了,所以才会拿她最害怕的东西来诈她。
除非她是有破绽,除非她的破绽太明显,不然真的不会。
真是好险,差一点她就怕了,就要说实话了。
可是没有,她没有说出凤年。
那她就还是赢的。
坐在沙发上,鼻尖却闻到鸽子汤的气味,有下人端了一小盅过来,为了她气血两虚,特意加了中药和枸杞,是补身的好东西。
王佩珑端起来喝掉了,喝完脑中却又想起凤年喝汤吃饭的样子,凤年嘛,从脾气到人都一直跟小孩子一样,没人提醒,他自己舀起一勺就往嘴里灌,然后马上就被烫的吐舌头,气哼哼地,说这汤真是‘烫死了’。
她别的时候都很忙,忙的没法去想,可此时精神萎靡,她却真是有点想他了,就想去找凤年说说话,哪怕口气不好,说的不对也没关系,凤年最大度了,她在凤年面前永远可以做那个漂亮、矜贵的佩珑,凤年不用知道她的过去,只要相信他们会有将来。
将来在哪儿?
快了,就快了。
阳光明媚的好天,应该做点有利身心健康的事情,王佩珑走到大阳台那里,可以放眼看到万显山家里的整片后花园,有人从花园里一路穿过来,练家子的身体,步态修长,走路带风。
洪双喜跟她并不心有灵犀,他这叫单方面受到感应,就那么一抬头,正好看见她托着下巴,另一手包着纱布,冲他挤了挤眼睛。
王佩珑出来晒太阳,可是太阳太大,强光真是要晒死人了,她不能平视,只好俯看,去看丑鬼,他走来的同时整个身体被光晕染了一层金边,尤其是脸,侧面立体锋棱,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这模样没让人有多吃惊,因为心里知道某些时候他也混的非常体面,不体面怎么当二把手,万显山比她多吃了那么多年饭,肯定比她会识人。
不过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发现这人竟然也能够上‘好看’两个字了。
王佩珑于是很开心,这些天第一次盈盈地笑了出来,感觉自己身边的男人单拎出来都不算太差,至少原先看上去最丑陋的那个,现在也不丑陋了。
她不知道,从洪双喜那个角度往上看,她更好看。
就是手上包的纱布有点刺眼,看包扎的程度,就能大致估算出她当时在车里受了多大的罪。
他一方面希望她受点教训,一方面又看不惯她受罪,说到底还是怪卢朝宗的心太狠,明明他把人送出去以前都说好的,可到头来还是叫她吃了苦头,这不应该。
好在他的诚意是没话说的,毕竟当时谁也不知道万老板会从天而降,这算突发事故,怪不到他头上。
卢朝宗也讲,以后如果有必要,或许可以让他到上海警备司令部那里做起。
他相信卢家都是个聪明人。
当然,在这个地面上混的又有哪个不是聪明人,只是大家愿意维持这个平衡,轻易动不得罢了。
洪双喜默默把那些见不得人的盘算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就想再抬头看一眼——没有人。
太阳太大,她已经回房间去了。
常言道知错就改,改完就算,这是好习惯。
王佩珑坐在万显山的专用座位上看书喝茶,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没错,可是万显山要她认错她就认了,错在哪里她不清楚,她连外面偷偷养了个男人都觉得不算错,真要她改邪归正,那还差的远呢。
艳情有时也是真难看,看书上写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不如插图好看,她把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这一页看了好几遍,画手大约是下功夫了,把一旁的西门庆画的分外英俊,格外风流,不过她看时心中毫无杂念,只是默默地思念起另一方的凤年,凤年当然不是西门庆,可他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她这几天被万显山喂的太饱,本人的欲望并不是很大,只是希望身边随时都能有人叫她亲亲抱抱,只是亲,只是抱,别的什么都不做,光是这样她就觉得很好。
就这样熬过一个下午,她预感到万显山应该要回来了,就提前换了睡衣睡到床上,她这两天装病号装上瘾了,万显山逗她也逗出了瘾,王佩珑比较的识时务,只要不打针一切都好说,万显山对她好坏她都不在意,乖乖受着就是了。
晚上万显山抱着她,看她一个人用两副牌玩大鱼吃小鱼,王佩珑用一张黑桃钓了三张红桃,他在旁边帮忙算分,就说:“不得了,这一把拿分换成钱少说要五百,我们佩珑这么聪明啊!”
王佩珑听他还拿自己当小孩,几乎想朝天翻个白眼
可惜脑子里还存着事情,她那个白眼也就没翻出来。
“那我拿这一副牌的钱跟你换,你换不换?”
她背靠着,就势往后一倒,把重量全部压到万显山身上,无形中就是撒娇:“人家都说戏院的生意晚上最好,我想继续出夜戏了。”
万显山替她重新理牌,因为背靠着,所以只听其声不见其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我看你好像每天都有事做。”
他说:“唱夜戏,你觉得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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