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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情人之泪

丽都今日还是座位爆满,台上白素贞和许仙发挥稳定,稳定之余还得了许多叫好,毕竟这年头能卖力气唱的好角儿不多了,看那许仙长得多精神、多漂亮,再看那白素贞哀苦的模样多凄美、多动情,就好像她真要被压进塔底下,此生再也见不到情郎似的。

二楼包厢的万显山显然也深有同感,窃喜和心疼这两种情绪此刻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心狠手辣,关键是越快越不嫌快,越狠越不嫌狠,他这一招连环套下来不说陈凤年那小白脸,就是落在佩珑身上也够呛,陈家倒的那么快,快到她都没法子再去找一位够格的靠山,看小东西泠泠清清抖着水袖的小模样,他光看着都替她害怕了。

他的那种眼神不管定下心来看谁,那个被看的人一定就会有种被恶狼叼住的感觉,王佩珑被万显山看的是毛骨悚然,差一点丹田里就发不上气,唱的要比她抽过大烟的师兄还不如。

还好,等她快上不了气的时候,她已经唱完了。

很遗憾台下的掌声没有将她带回现实,她整个人还是坠在云里雾里,只知道下面叫好了,她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她撑完了今天的戏,接下来的她要不就是羊入虎口,要不就是跌入地狱。

陈家的倒台,意味着一步登天,通往天堂的路关闭了。

这还姨什么姨太太,运气好的就学大少奶奶逃回娘家,运气不好的就跟二少奶奶一样,干脆就一尸两命,老公跑没了,她在太平间死不瞑目,遗言都没有。

王佩珑在后台,貌似很安宁地思索着,可惜境界太浅了没得出什么感性的结论,只是恍惚地想,想她来时走过的老路,路的尽头依旧站着她那位仇人,仇人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要把她从现在的好日子里拖出来,一口气拖进地狱里去,从第一层拖到第十八层,永世不得翻身。

万显山,他就是老虎,就是她的地狱。

别人不知道,苏佩浮是很知道她以前的那些个‘光辉历史’的,此刻也看出这是大事不妙,就提议她去搬个救兵,戚老八虽然靠不上,但好歹还是戏院老板,她到时候再从丽都戏院的拐门溜出去,今天溜明天溜,哪怕溜到街头小报都开始出桃色新闻了,至少也是个办法。

眼下车子就停在大门口,她只要现了身就得上车,不上都不行。

要躲开万老板派来的车子,多难呐!

王佩珑一向不觉得戚老八有多可靠,但靠不靠得上都得搬个救兵出来,从大局观出发,她非常不想让万显山觉得自己有多重视凤年,哪怕凤年此时一定是被他抓住关起来了,是不是每天一顿毒打,两天扣一顿饭,这些她都不关心也不在乎,她要万显山知道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她从十岁开始就逼迫自己,把自己武装的没有弱点了。

她想自己应该快速地、好好地物色下一个公子哥,相信凭借她的魅力,不出三天就能找到新的约会对象,虽然这样做的话她的良心会轻微地受到一些唾弃,会让她感觉对不起凤年。

除了她自己的妈,还有和她一起长起来的师兄,王佩珑很少受到来自别人的善待,对她好过的人往往都是中途就变了卦,只能任由她亲手了结或丢开,而凤年却对她很好,满打满算小半年都好下来了,好到几乎就要超出原先她对这段感情的预期,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玩玩而已,哪里想到他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弄回家里去给个名分,要和她厮守呢?

她自身是有点缺陷的,这点缺陷促使她非常爱钱,也非常识相,正房太太实在是指望不上,于是她只想找个长情的好人,做个好人的姨太太,得宠一辈子,糊弄一辈子,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这一辈子不就这么熬过去了?

总是要有这么一天的,王佩珑叹息着,既然回了上海就要想到有那么一天,人活着就是图口气,再就是图一把傍身的钱,目前的难题是优质的公子哥儿难寻,她失去了最好的陈凤年,再想找另一个周凤年白凤年,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她很达观地对自己摆事实讲道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道理也都很说的通,末了她就认为这个想法很好,非常好,就差她下定决心,隔日走出家门,抛弃所有的感性,亲自去落手实施了。

好,这样很好,本身就没什么不对的。

可唯独她心里的小人不同意,眼看这念头快要成型,便自心口一齐跳了出来,四面八方地围堵她,来骂她,骂的真难听。

它们叽叽喳喳,说明明坏的要记,好的更要记,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怎么现在三少爷一有难,你就给忘了呢?

王佩珑很忧郁,被内心的小人反驳的很苦逼,她想大局观这种东西,它永远敌不过个人私情,好比人活着总是要讲点感情的,坏的要记好的更要记,或许世面上不讲感情的人有很多,但那通常都是畜生才做的行径,根本就不能叫人了。

她也是人,她不是畜生。

这厢苏佩浮还在向她灌输明哲保身的多种好处,他们的老板戚老八已经打了一通电话过去问候,挂掉电话回来,只跟她讲了一句话:

“万老板说:三少爷在我这里过得不错,你真不来看看?”

王佩珑闻言就默了,默的很彻底,是闭紧了嘴死不张口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那种沉默的姿态很容易就让围观的人着急上火,尤其是苏佩浮,他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抽大烟推牌九混成那个德行了,道理还摆弄的一套一套的,师妹站在那还没说什么他就已经劝她不要去,她如果要去,那就是妥妥的‘脑子瓦特了’,她如果不去,那就是巾帼英雄,还是他的亲亲好师妹。

他很烦,啰里吧嗦不消停,烦的戚老八都懒怠去看他,戏院老板是从不管客人家事的,万显山的话他带到就算数,剩下的一概交给佩珑考虑,虽然这会她已经沉默半天,自己心里想的也是不要去,干脆一狠心一跺脚,和陈家划清界限,她本就没去的义务;

划清界限,她照样做她誉满梨园的越剧皇后,自此凤年的死活,都跟她没多大干系,这样多好。

真这样就好了。

秉持着‘心要狠,人要稳’的信条,王佩珑不理睬后台的任何人,独自换了衣服卸了妆,走到拐门的时候还是想着那所谓的大局观,想的还是不要去,可走着走着,就感觉耳朵上有东西在晃荡,一搭一搭地敲打着鬓角、敲打着脸颊。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摸到的是珍珠,大小不同的三颗串在一起,就那么安静地串在她耳朵上。

珍珠不会说话,却无声似有声,让她在想到珍珠的一刹那,就想起了她的凤年。

她的凤年啊........

这是老天在提醒她,叫她不要忘呢。

记得当初她问起缘由,凤年自个也说不清楚,只说看她穿旗袍没个正经的头面,路过店家的时候看见,觉得合适,所以就买了。

像他讲的,买就买了,因为他知道这东西配她,这东西合适,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珍珠做成了首饰,一定是颗颗圆润,温顺地荡在指尖散发光华,和它的名字一样,好似情人的泪滴。

王佩珑当时真是喜欢极了、也爱极了它,喜欢到放进抽屉里还总是要拿出来看看,喜欢到她和凤年吵架拌嘴了,她还是要戴。

糟糕了,她想,这不是要命了吗。

有些事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她那颗钢铁般的心纵然迟迟不软,此时也迫不得已地要软了。

她向前方走,走的很快,只在快走出拐门前两只脚一个急刹车,在那条又窄又脏的小弄堂里停了足足有五分钟。

五分钟里,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五分钟后,王佩珑很干脆地转过身,高跟鞋踢踢踏踏,踩到地上是无比的坚定、坚决。

她是戏子,也不是所有的戏子都是无情,她演过百态,也唱过百态,戏文里的娇小姐是她,女英雄也可以是她,她唱不来杜十娘,也坚信她不会和杜十娘一样错看良人,她的戏谱是自己的,里头的主角除了她,还有凤年。

凤年姓陈,他被万显山盯上有一半都是因为他姓陈,可另一半,她知道是因为她,因为她回来了,万显山才不做不休,对陈康柏彻底下了刀子,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逃不过他的手心。

万显山,他就是冲她来的。

报纸上所描绘的惨剧让她觉得她是犯错误了,保险起见,她需要为这件事负起一些责任,不过说的难听点,她还是自私的,坚信自己要负责,不过绝不是全责。

所以王佩珑要去,她要去见见凤年,救不救的回来另说,她只知道如果不去,她就算现在不后悔,老了也会悔死,做梦都不敢梦见凤年的影子,对不起他们曾经在彼此身上浪费的时间,消耗的情意;

就算凤年没有,但她对他,却是真的有情。

地狱在前方,可她还是得去。

是的,有些事就是这样,想通了,再想也就是这样,王佩珑迎着风,无视掉苏佩浮那张愁似苦瓜一般的脸,师兄还想上来拽她呢,被她一把就挥开了,这倒不是她无所畏惧,是怕自个心志不坚,怕凤年对她的好会在这短短几步路中又落了下风,让逃避的欲-望又占领高地,迫使她逃离前方的地狱。

从她自拐门绕回来的那刻起,苏佩浮的脸始终是苦大仇深,一副眼看她去黄泉一日游的模样,王佩珑半途回头看了看他的神情,心里很吃不准,有点不相信师兄,像他这般小偷小摸、吃里扒外的人必然不会这样担心自己,说他担心往后失去金钱上的依靠倒是很有可能,不过她这个师妹很早以前就与金钱划上了等号,苏佩浮爱钱和她爱钱是一样的,那就勉强算是担心她好了。

几步路一走,车子就在眼前,大咧咧地停在马路边,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鼻梁挺拔,但是很凶相的男人,他遥遥看见她出来了,就下了车拉开车门,恭请她坐上去。

王佩珑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捏紧手里的小皮包,坐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心里登时冒出一个念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死的人是万显山,别的不论死谁,反正凤年首先得活着,千万别是先死的那个。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她想祸害遗千年,想要一鼓作气端掉祸害,操作起来注定是条漫漫长路,而路上妖魔邪祟众多,少不得要牺牲许多可怜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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