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梯前,身着枣色长袍的弟子正忙碌地进进出出,有的在往仙府附近的草丛里撒驱蛇的药粉。
几天前的深夜,夜景平等人连滚带爬地冲回来报信,称昭明岭出现了一条体型巨大、性情凶猛的人头蛇。不仅自己作恶,还孵出了无数小蛇,横行于山间,大肆捕食活人。
这几个弟子平日自命不凡,最看重仪表,此刻却人人惊惧悚然,眼神闪烁,发冠凌乱,衣襟歪斜,狼狈至极。其中一个少年居然连脚上的靴子丢了一只也不知道。可想而知,这一天以来受了多大的刺激。
鉴于事态严重,两个守门人连瞌睡也不打了,忙不迭拍房门唤醒了家主。
如今正是湿气氤氲、雨水多发的季节,如果不赶紧收拾掉那条王蛇,任由它盘踞在阴暗之地沐浴尸气,那么,不用几天时间,它就很可能会从普通的畜生化作真正意义上的邪祟。等到那时就一切都迟了,不赔上几条人命,都收不了它。
家主立即命人清点好人数,携带好雄黄与火把,入山寻找落单的弟子。等天亮后才进山杀蛇。
没办法,夜家的弟子毕竟不是“头顶光环以一敌百还能抽空耍帅”的boss们。尤其是太阳下山以后,阳气稀薄,阴气转浓,魍魉出没,也恰好是人头蛇最活跃最凶猛的时间。挑这个时段去人家老巢踢馆,纯粹是找死。
夜阑雨将食中二指并合,置于唇边吹了声口哨。四个颤巍巍的纸奴听到哨声,听话地放下了木板,下一秒,就恍如被抽走了主心骨,软趴趴地飘散在地,与路旁的杂草混为了一体。
简禾会意,冷不丁张开双臂,搂住了夜阑雨的细腰,把人像扛米袋一样抱了起来。
夜阑雨瞪眼道:“……你干什么,我不用你抱!”
“做戏要做全套,藏拙也是。”简禾诚恳地说完,偏偏还手欠,拍了夜阑雨的臀部两下,以示安抚:“认命吧,我凭本事抱起来的人,没道理要我放下。”
“……”从未被人触碰过的位置被如此对待,夜阑雨悚然僵硬了。
现在都是午后了,其余落单者早已全部归府,还能跑能打的则都结队进山了。所以,当浑身脏得如同在泥地里滚过几回的夜阑雨与简禾出现在门前时,四下哗然。
简禾:“……”
这么惊讶,看来是真当夜阑雨死了啊。
不理,继续入府。果不其然,府中人丁寥寥,只剩一个管事,以及那些先一步被接回来、目前正在房间养伤的少年们。
廊上,两个佩好剑的弟子目不斜视地与简禾两人擦肩而过,出鞘三寸的剑刃上酒渍斑斑,味道冲鼻。夜阑雨略有些讶异,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剑,
等他们过了,简禾小声道:“你看到了没?闻到了没?”
夜阑雨道:“他们的剑在雄黄酒里泡过,衣服亦覆了一层药粉,应该也涂满了雄黄粉。”
“这就是反面教材,过犹不及的典范。”机会难得,简禾循循善诱道:“雄黄粉可以驱蛇,还能吓跑一些爬虫啊什么的,但是,如果碰到了嗅觉灵敏的大型走兽,这反而会暴露自己的所在。更坏的情况就是引来魔兽。还有,仙器泡成那样,会影响灵气的溢出,得不偿失……啊,话说,我之前提出往我们身上涂雄黄粉,是因为我们那会儿被困在蛇蛋里,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可不能跟这些人混为一谈。”
夜阑雨垂眸,掩住眼中深色,认真地把她的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末了,他轻轻揪住了简禾的发带,低声道:“你以前是什么人?”
“我吗?就是个英年早逝的散修呗。也不知道怎么着,死了以后没投胎成,被困在了你的傀儡里面了,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散修……
这是指没有门派,也没有家族做靠山,全赖自学成才之人。这种人或许有点本事,但在真正的仙门世家子弟面前,或多或少都会露怯,很少会像简禾一样,笃定自信还略带调侃地评价他们的不足。
夜阑雨垂眸,睫毛微颤,道:“真的只是一个散修?”
“不是。”简禾龇起一排牙,看起来颇为讨打:“是个很厉害的散修。”
昨晚那支从天而降的消炎针只能消炎镇痛,可不能让伤口快速愈合,故而,之后的一段日子,只能老老实实等皮肉长合,再滋养回损失的元气。
在大夫那里换的药粉凉丝丝的,敷上干净的纱布,那阵蔓延徘徊了一日一夜的麻木痛觉逸散了不少。匆匆喝了碗粥后,夜阑雨就栽倒在了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下去,他就到了月上中霄才醒来,干净利落地错过了饭点。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急着吃东西了。夜阑雨恢复了精神,洗了把脸后,总算有精神为简禾修理壳子了。
简禾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房间中唯一的那张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上,殷切地等待着他。
夜阑雨拭掉了白净小脸上的水珠,瞥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在还未被带到丹暄、住在河清的那段日子,他曾经从河边的泥窝中挖出了一条棕黄色的小奶狗。不知是谁在欺负它,把它的半个身子埋进了土里。虽然不会闷死,可这小奶狗力气太弱,也挣脱不得,只能在那里细细弱弱地呜咽着。
虽然结了缘,但他连自己也照顾不好,自然不可能带着这条小狗回去。
不过,从那以后,偶然在河边碰见,这条小狗依旧会冲他吐舌摇尾,龙眼核似的眼珠湿润而殷切。
此时坐在板凳上等待他的简禾,竟然会让他想到了那条脏兮兮却很温顺的土狗。
挥散了风牛马不相及的画面,夜阑雨蹲下来,卷起了她的裤子,拧眉检查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双残腿居然能撑到现在还不断,堪称是一大奇迹。
明知过程无痛,可想象一下画面,简禾就是一阵发恘,没勇气直视过程,干脆就缩头耷脑,不听不看,省得留下心理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简禾听到夜阑雨说了句“好了”,才胆战心惊地睁眼,看到自己那条弯曲变形、绕了一圈焦紫色印记的小腿,已经恢复了出厂设置,肌理修长,雪亮滑腻。
简禾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跳了跳,雀跃道:“真的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太厉害啦!”
夜阑雨语气中流露出了几分自信与傲气,道:“小事一桩。”
系统:“叮!宿主马屁值+10,夜阑雨心情+500,自信+500,心防—500。”
简禾:“???”
马屁值又是什么奇怪的数值?罢了,先不管了,心防—500,这可是个好迹象!
从蛇洞出来后的这两天,总算有点儿渐入佳境的意思了。在她坚持不懈的冒犯与撩话下,他长在自己外壳的刺,似乎都有点儿挂不住了,开始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起伏的情绪,会笑、会开心、会抱怨、会闹别扭,有时还会气急。
比起长大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看不到其感情起伏,现在的夜阑雨可以说是可爱到了极点,简禾心中飘飘然,根本就止不住逗他的心。
简禾心情大好,回头看了看天色,道:“这么晚了,你饿不饿,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
“你想下山?”夜阑雨道:“今晚府外洒了药粉,宵禁提早了,已经出不去了。”
“谁说要下山的,我今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厨神的诞生。”简禾揽住了他的肩膀,笑道:“夜家的厨房在哪里,带个路呗。”
二十分钟后。
明月飞琼,枝头落雀。
猎蛇小分队今晚不回来,此时正是府中人员最为空缺之时。夜深人静之时,大摇大摆地走在府中,根本就碰不到别的人了。
屋脊上的琉璃神像的影子散落在白墙上,翩跹沐云,栩栩如生。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神像中飞速掠过。
简禾悄无声息地往廊桥外探出头,看到对面的厨房乌灯黑火,寂静无人,手伸到背后,做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夜阑雨:“……”
雕花大门只轻轻地搭了个扣,两人轻手轻脚地侧着身子入内。简禾从袖中抖出了火折子,一吹火焰即燃。
密闭的环境中,弥漫着一股独有的饭菜味道。炉灶中还有未烧净的木柴。然而,连着掀开了几个锅盖,却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了。到头来只找到两条漏网之鱼——两个冷了的馒头,皱巴巴的,看了也食欲全无。
如今天气回暖,又潮湿,想必味道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简禾嘴角一抽,把锅盖盖上。
夜阑雨挽起袖子掀起了砂锅的盖子,回头道:“这里有粥。”
眼前这个漆黑发亮的砂锅中,盛着一半带有余温的盐白粥,还很新鲜。
简禾很肯定地道:“这么清淡,肯定是煮给那些伤员吃的。”
光是喝白粥,未免也太单调了。简禾绕着灶台转了一圈,竟让她在厨房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竹编的大鸡笼!
笼中,一只花斑毛色的鸡战战兢兢地缩在了一角,绿豆眼地朝上翻了翻。
简禾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会翻白眼的鸡,蹲在了鸡笼边,惊奇道:“夜阑雨,你快来看,这鸡会翻白眼!”
夜阑雨正在烧水,头也不回,不屑道:“白眼有什么好看的?”
简禾道:“机会难得,看看嘛。你敢说你见过这么别有一番风味的白眼……啊!又翻了!”
夜阑雨终究是孩子心性,虽说竭力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到了此时,也终于被勾起了兴趣,绷不住了。他往灶台下塞了根细柴,就凑到了简禾身边。
可惜,他一来,那只鸡就转过了身去,以鸡屁股朝着他们了。
简禾摊手道:“你来晚了,没得看了,可惜。”
夜阑雨手指动了动,闷声道:“有什么好可惜的。”
“不是你想不想看,是我想让你看。不过留到下次吧,现在要先供奉一下五脏庙。”简禾伸手打开了鸡笼的门,摩拳擦掌道:“长这么肥美,舍你其谁。”
简禾以最快的速度烧水、拔毛、洗净、剁碎了这位鸡朋友,下锅以后,拌上姜片、葱花、油,一时之间,油烟的香气飘了满空。上碟以后,拌着白粥一起吃,这样就有滋味多了。
“我没放太多油盐,你尝尝看会不会太咸吧。”简禾一屁股坐在了桌上,把筷子擦干净后,递给了他,笑眯眯道:“当然了,咸了我也不会重做的,你就多喝点水,担待一下吧。”
“你不是有味觉么?”夜阑雨低头饮了一口粥。
“有是有,但比我还是人的时候差远了。你不是傀儡,所以体会不了。”简禾以手肘支着桌子上,感叹道:“看你吃得那么香,要是我也能尝尝就好了。”
恍神片刻,“咔哒”一声,一只小手轻轻地把一个碗推到了她跟前。
简禾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这小碗中放了几块已经已经被夜阑雨剔出了中间骨头的鸡肉。
这主动示好的态度……看来这次的副本没白刷啊,还是有点成效的。
“多谢多谢,你人真好。但我吃一块尝尝鲜就行,不用浪费。”简禾笑道,准备起身去拿双筷子,系统却在这时道:“叮!宿主触发日常剧情【投喂】。”
简禾:“???”
系统:“任务要求:请宿主在五分钟内,接受夜阑雨的投喂一次。成功完成以后,可增进主仆情谊,并提高协作战斗能力。若失败,未来的副本难度将提高100。”
简禾:“……”
艹,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任务到底是谁设计的?!
系统:“还有四分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简禾抹了把脸,稍微往前挪了挪,道:“那啥,你喂我吧。”
夜阑雨抬头盯着她,诡异道:“我、喂、你?”
简禾厚着脸皮道:“对,你喂我。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最左边的那块,谢谢。啊——”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鸡肉入口。简禾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却见夜阑雨正把滚烫的鸡肉放在了嘴边吹吹,这才朝她递来。
简禾笑了,下一秒,就尝到了淡淡的肉香味。
系统:“叮!恭喜宿主完成日常剧情【投喂】。”
简禾含糊不清地嚼着鸡肉,发现夜阑雨望着自己,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你有话要问我么?”
夜阑雨想了想,道:“你说你以前是散修,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了。”简禾道:“不如你为我取一个吧。”
夜阑雨定定地望着她,脱口道:“小禾。”
简禾:“……!!!”
突然被喊出了本名,她险些从凳子上滚下去。
次奥次奥次奥!
不是吧!脸捏得一样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也能撞上?!
夜阑雨不知道她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大浪,自顾自地念了几次这两个字,才决定道:“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夹杂了脚步与人声的喧闹声,不加掩饰,在夜里分外明显。
简禾一个激灵,当机立断地吹熄了烛火。烛心升起了一缕青烟。
夜阑雨反应也极快,把桌子上的碗筷一扫,藏到了水桶之后。
这厨房胜在面积够大,且灶台的形状不规整,藏匿两个人易如反掌。
简禾做了个“嘘”的手势,拉着夜阑雨,侧身躲到了一个大酒桶之后。好在他们来得早,这会儿,空气中的油烟味已经差不多散去了。
刚蹲下不久,就听见厨房门被推开了。
从投映在地砖上的影子去判断,进来的人有好几个。为首之人,无须看脸,只听声音也认得出是那夜景平。其余两人,应该就是他的跟班了。
“好饿啊,不知道还有没有粥剩下。”其中一人道:“唉……说实话,景平,那件事,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那件事”?
打哑谜必有蹊跷。简禾直觉有情况,悄声竖起耳朵听。
夜景平道:“你烦不烦,都说了一个晚上了。”
“听杀蛇的人说,他们这一路进山,沿途蛇尸过百。而蛇窝的缺口上,还有一个未燃尽的雄黄火堆。正是因为有人扫清了大部分的障碍,我族的修士才能这么快找到蛇洞。”那人道:“但是,我们由始至终就没去过那一边啊……所以,他们说的蛇尸、雄黄的火堆,都不是我们的功劳。在家主面前冒认……是不是不太好?”
听到这里,简禾的心弦绷紧了。
原来是这样。
托系统那切换战斗状态的操作的福,当天,在滂沱大雨中,简禾斩杀的蛇数不胜数,这其中的大部分都还在原地,未曾腐坏成白骨,自然就成为了夜家修士的指路标。
最重要的是,这些蛇要么是被捏碎了七寸所在的骨头,要么是眼珠爆裂,獠牙折断,总之,怎么一击致命怎么来。若这么做的人是个成年已久的修士倒不出奇。可这个人却是那日初出茅庐的少年们的其中一人——不管是自己上还是让小弟上,都足以让人震惊、让人刮目相看了。
“这叫骗?这叫先下手为强。”夜景平斥道:“你们不是一直嚷嚷着想让家主高看几分的么?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胆小?!”
“想是想,但是,万一杀蛇的人出来揭发我们了呢?给家主留下坏印象就不好了……”
夜景平道:“杞人忧天!当时家主询问时,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没吱声,又怎么会在事后才提出异议?就算提出了,有人会信么?”
另一个少年惴惴不安道:“景平,你不记得了吗?那天,并不是全部人都来了的。那个夜阑……不,是那个小杂种,不就不在场么?”
“他?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夜景平冷笑道:“若非贱命易活,他哪有命活着回来。别说杀那么多条蛇了,就算你跟我说他只杀了一条,我也不信,喂蛇倒有他的份。”
简禾听着这无耻的对话,一阵哑口无言:“……”
“说坏话一定会被本尊听到”的黄金定律还真是永远都不过时啊。这几条杂鱼,要是哪天有机会看看剧本,搞不好会捶胸顿足、吐血三升,后悔没有跟他们口中的“小杂种”打好关系的吧。
这一刹那,简禾猛然怔忪了一下。
毫无预兆地,一阵阴冷暴戾的滋味攫取住了她的心脏。耳旁什么也听不见,惟独撕碎、破坏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疯长。
一瞬间,声音重新灌入耳朵。简禾如梦初醒,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刚才并不是错觉。
那不是她的愤怒,而是自控力尚且不足的夜阑雨胸中掩饰不及的怒意影响了她。若非他及时偃旗息鼓,她或许刚才已经扑出去了。
这或许算是傀儡术的一个弱点——容易暴走。若是主人狂怒的情绪到了极点,已经无法自我控制了。那么,就算没有下令,傀儡也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进而大开杀戒。
里间惊魂未定,险些铸成大错。外间的三人却一直未发现他们的存在。一个少年道:“罢了,别吵了。既然都认了,我们就一条心,咬定是自己做的……话说,锅里没粥了。”
“饿了吃什么粥,就该吃点肉。”夜景平的声音颇为不耐烦,挥手道:“我在厨房放了只鸡,我娘特意备来下蛋给我吃……咦?鸡呢?!我的鸡呢?!”
简禾:“……”
夜阑雨:“……”
一个少年道:“嘘,小声点儿,都是宵禁时间了。”
另一人道:“你看吧,笼子的门都没关紧,肯定是飞了。”
“胡说八道,它飞得出鸡笼,难道还飞得出这个厨房?!”夜景平倒退两步,踩到了一块鸡骨头,定睛一看,更是怒不可遏。
只听他气急败坏道:“哪个狗胆包天的混蛋偷吃了我的鸡?!”
“小声点!”
“哎,大丈夫何患无鸡。”
……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兴许是担心会惹来大人,另外那两人很快就把他给劝走了。厨房再度安静了下来。
方才的动静太大,此地不宜久留。简禾二人立即关门离开。
于蜿蜒的回廊里绕转数回,穿过了建筑群,直至差不多靠近那座小茅屋了,才缓下了脚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就这么大言不惭地揽了别人的功劳,真想打他一顿。”简禾啐了一句,又道:“夜阑雨,你生气了?唉,这话问了也是白问,换了是我,我也生气。”
夜阑雨脸色阴沉,缓缓道:“是,但没有意义。”
一边是修炼了数年、生母出身不凡的大少爷,一边是初来乍到、修炼还不足一年、生母亦非贵人的他。谁更像杀得了人头蛇的人,不言而喻。
没有别的原因。在旁人眼中,他是娼妓之子,所以绝不可能是杀蛇之人,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也对。要是我们刚才冲了出去揍人,听上去是很爽,可那小子那么阴,你回过头来,八成得领罚,还不是得不偿失。”简禾抬手,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发旋,道:“人人都有生气的时候,但不是个个都能在盛怒的时候看好形势的。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又聪明又克制。到了以后,你的成就一定会远高于他。”
夜阑雨神色缓和了些,轻声道:“会这么想的,也只有你了,怪人。”
简禾莞尔。
夜阑雨果然在当她哄人,其实她的话完全没有夸大。
将来,论个人成就,夜阑雨确实是牛逼。论名气,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完全不输给另外三位病友——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是说出去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而他声名狼藉的开端,可以追溯到丹暄夜氏的满门覆灭惨案。
所以说,夜景平根本就没命嚣张多少年了。
贺熠火烧公孙氏的那一回,不仅证据确凿,他本人的态度也是坦荡自如得过分。任千万人戳他脊梁骨,也从未试图掩饰过自己的恶行。
但夜阑雨却不同,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看到他屠门,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事儿就是他做的。面对风言风语,他却从未站出来辩解过一句,像是不屑解释。所以,这事儿基本是扣在他头顶,没跑的了。
夜家众人的死状颇为凄惨,大多都是手足分离,头颈撕裂,死不瞑目,这种纯用暴力撕扯而不见锐利刀剑切口的杀法,比一剑穿心恐怖得多。再加上,夜阑雨自那以后便行踪成谜,见过他真面目的没几个。因此,他常被好事者描述成脸色黧黑、胸长汗毛、四肢粗硕、尖嘴獠牙、十恶不赦、专门吃小孩的鬼见愁。
这些人哪里会知道,真正的夜阑雨会是个身材纤瘦高挑、俊美中带着四分阴柔、三分森然的白衣公子。
说实话,就目前来看,夜阑雨的天使程度可以说是跟玄衣不相上下。简禾也一度怀疑,他这几年到底是怎么了,才会变成长大后的那个样子。
其次,他与夜家之间,虽有仇怨,但似乎,还不至于强烈到要屠门的程度。屠门一案是不是他的手笔、到底是什么激化了他与夜家的矛盾,现在还不得而知。或许之后就能明白了吧。
思绪飘远不过是数秒,简禾回过神来,快步跑到他身前,面对着他,倒退着走路,道:“我现在想想,咱们就这么放过夜景平、不揍他一顿,果然还是有点不爽。”
夜阑雨学着她的语气,反问道:“‘聪明人要控制自己’?”
“活学活用,不错。但我刚才还说漏了一条,那就是‘笨人用手打架,聪明人用这里打架’。”简禾的食指点了点太阳穴,道:“我有个好点子。你知道夜景平那厮爱去什么地方么?明天我趁他落单时,找个麻袋把他套住,揍他一顿。”
夜阑雨:“……”
简禾说着说着,被自己逗笑了:“你难道不心动吗?我们偷吃完他的鸡,还要用麻袋揍他一顿,想想就美啊,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儿,夜阑雨终于绷不住脸了,“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啊,还有。”简禾道:“你刚才不是给我取了个名字么?姓氏呢?你还没给我取呢。”
这么问,不过是她想试探一下,夜阑雨会不会给她取一个“简”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绝对不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得了的了。
孰料,夜阑雨却摇头道:“姓不用取了。”
不用?
简禾一怔,道:“为什么?”
树影幢幢,月照一天雪。清辉如泽,为他稚嫩的脸庞镀上了一层动人的光辉,衬得他的双眼格外明亮:“你是我的傀儡,所以跟我姓。”
清剿人头蛇的活动红红火火地进行中。故而,每天早上的早课也暂停了一段时间。这正合简禾的意——不必早起,又不必看夜景平那帮人晃来晃去、辣自己眼睛,最重要的是,可以让夜阑雨好好养伤,一举三得,妙哉妙哉。
当然,所谓的养伤,不代表每天从早睡到晚,什么也不干。
在简禾的提议下,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他们在昭明岭附近找到了一个秘密又安全的地方,让夜阑雨学习操纵别的傀儡。
这样提议是有原因的。
简禾夺取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当初的立契也没有成功。这就相应地剥夺了夜阑雨与真正的傀儡练习的机会。若才想落于人后,自然要在事后补齐。
转眼间,时间匆匆而逝。炎热的夏季走到了尾声,秋意渐浓。在这期间,咸鱼值一直没有变化过,仍旧维持在了1900点。
上一回误判了敌人的等级,差点捅了大篓子、害死不少弟子,那名地位颇高的女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现过。
而自从恢复早课以来,弟子们也暂时失去了下山打怪的机会。一个个天天被闷在山上上课,闲出了鸟蛋。
好在,这种因噎废食的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了——丹暄的除祟祭祀到了。
以丹暄山为圆心的数里以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条小村子。故而,这除祟的祭祀里,虽然也会有花车巡游,人们也会戴着鬼怪的面具追随花车、载歌载舞,但是,就别指望能欣赏到蝶泽那种盛丽繁华的场景了。
说回与夜家有关的事。最近几天,山下传来数则消息,称有海兽上岸作犯。
海兽不是魔兽,而是一种爱作弄人的魍魉,滋生于海岸的深洞里,常化作妙曼的女子或小孩子混杂进人群里,做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谁着了它的道,与之打过交道,骨头就会酸痛个把月。
若是有人定力不足,被它迷惑,把它带回了家,周身肌肤就会渗水腐烂,痛苦不堪。
好在,它不是那种一上来就要吃人的魍魉,本着多见多识的原则,乘着祭奠的东风,夜家弟子得令,纷纷下山去寻找海兽的蛛丝马迹。
——虽说这是个学习任务,但实际上,大伙儿近来天天被拘在山中,正愁碰不到魍魉。碰上这机会,皆是跃跃欲试、玩心大起,巴不得早点去山下等着。
傍晚时分,庆典开始的前夕,简禾与夜阑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哒哒地冲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山庄而去了。
到了目的地,才觉得小地方果然是小地方。同是除祟,规模却连蝶泽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不过,卖面具的小摊上挂的面具倒是挺有地方特色的——因为这边近海,所以,那些或嗔或笑的面具上,无一例外都绘有鱼鳞。
走在路上,秋意拂面,黄叶铺地,树枝上也挂满了纸灯笼,节日的气氛还是颇为浓厚的。
无奈,很多东西都只能看看,不能买。无他,只因兜里没钱。不过也不能怪夜阑雨,他年纪还小,简禾也不好意思大花特花他那点积蓄。夜阑雨倒是大方,直接把钱袋敞开交给了简禾。
简禾受宠若惊道:“都给我吗?”
夜阑雨道:“你拿着吧。”
兜里只有三个铜板,简禾捏了捏,严肃道:“没问题,我不会乱花的。”
被拥挤的人潮堵得难以走动,忽然看到前方有个卖糖的小摊贩,简禾心下一动,道:“走,我们去买糖吃。”
艰难地钻过了人群,来到了糖贩子前。四个铜板才能买两颗糖,简禾很大度地道:“这次你吃。下次咱们带够钱了再来吃,吃到够本。”
小贩诡异地看了两人一眼,诧异中带点鄙视,仿佛在想——世上竟还有连颗糖都吃不起的穷鬼,真的还是假的?
最终,夜阑雨却没有掏钱买。按他所说,糖还是一起吃比较有滋味,等下次带够钱了再一块儿吃吧。
就在两人即将起身离开时,上空风声急促,伴随着满街的惊叫,翻滚的热浪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简禾瞳孔猛缩,一把搂住了夜阑雨的腰,两人一同往旁边有瓦遮头的酒馆中滚过去,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刚才朝他们倒下来的,竟是一俩毫无征兆地着了火的巨大花车!
四面八方传来了惊恐的呼喝声——
“着火了!救人啊!”
“三辆花车都着火了!”
“一定是海兽在闹事——!”
……
酒壶翻倒,烈酒流了一地。火焰触地,“飒”一声,瞬间包住了方才的小贩。他凄厉地哭嚎着,双手徒劳地拍打衣服上的火焰。不消片刻,一个鲜活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焦炭,跪倒在了地上。
简禾心惊肉跳。刚才往酒馆里的那一躲,要是她犹豫的时间再多一秒,那么,他们早就与那小贩沦落到同一个下场了。
这座酒馆是木质建筑,着火时跑进来,无异于自杀。但是,这也是刚才的她唯一的选择了,青石街上燃成了一片火海,根本无法踏足其中。
火焰开始窜入酒馆大门,客人见无法突围而出,只能争先恐后地往楼上跑。
浓烟扑鼻,夜阑雨捂住了鼻子,简禾面色微变,拽过旁边空桌上的一壶茶,倒湿了一块布巾。
夜阑雨以湿巾捂鼻,声音含糊不清道:“往楼上走,我看到这所酒馆与旁边的那座楼房很接近,说不定可以跳过去!”
简禾精神一振,立刻拽起了他,随着惊慌失措的人流往楼上跑。火焰蔓延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快,几乎是追着他们的脚后而跟来的。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跑到楼上也是一条绝路——或许还死得更快。但是,眼看着火焰烧到跟前,谁都不会坐以待毙。
热浪之中,木梯弯曲变脆,木板一块块弹起,用力一踩就塌。不时有人摔落下去,瞬间被火焰吞噬。简禾只得硬着头皮,踩着边缘跑上去。
系统:“叮!恭喜宿主成功触发主线剧情。”
简禾一边躲从天花掉落的东西,一边崩溃道:“系统,你们这bug火怎么烧得这么快?!”
系统:“宿主,因剧情需要,本次火焰的蔓延速度为正常的五倍。”
简禾脚下一个趔趄,眼前一黑。
剧本中写道:夜阑雨在今晚会遇到一个麻烦,却未具体提及是什么。简禾一直以为剧本指的就是海兽,没想到居然会是火灾!
五倍……这主线剧情是来要她命的吧?
但是,咸鱼值还高达1900点,没道理这么快就要她gg吧?!
奔到了顶层,黑烟冲天,视线受阻。简禾一把背起了夜阑雨,环顾一周,勉强分辨出了哪边的窗户可以逃生——事实上,也只剩这条路可走了。前面就正有一个人朝那方向跑,背影瘦长而熟悉。
即将摸到窗框时,隔着浓烟,跑在她前面的这人回头扫了她一眼。
夜景平……!
原来他也在这个酒馆里么?
就在这时,一块燃成金红色的木头从天而降,简禾立即侧身闪避。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前方的两扇木窗就被人用力踢上了。
不是吧?
简禾抬脚,发狠地用力踹窗,却是纹丝不动——这窗居然被人闩住了!
生机就是一瞬的事。窗户被拴住,导致他们无法立刻跑出。随后,窗框也变形了,门栓变弯,更加难以突破。
烈火已烧到背后,眼前之路却还是不通。简禾痛定思痛,撞开了旁边的一个房间的门,踹上了门,把火焰暂时挡在门外,看看能否另寻出路,从这里的窗户跃出去。
这房间的两面墙壁都有窗户,其中的一面朝着大街,若非想当烤猪,决不能在这儿朝下跳。另一面还没有烧着的迹象,简禾开窗,即刻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艳红的火舌自铺门袭来,攀上了窗棱,堵死了这条路。
简禾脑袋嗡嗡作响,站在原地。夜阑雨伏在了她背上,乌黑的发丝遇热,开始卷曲发黑。
完蛋了,这下是真的被困死了。
烈火的侵扰于她而言并无任何痛楚,但对夜阑雨来说,只要吸入的浓烟再多几分,或者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在夜阑雨的主场,主线剧情不可能置他本人于死地。他决不能死,其他的人都是其次。
或许,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简禾下定决心,放下了夜阑雨,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凌乱的符,急切催道:“夜阑雨,快点把这个图案画到我的手上!”
简禾所画的,是仙门中的一种叫做焰杀咒的符文。并不是能扑灭火焰,却可以用一人的身体为献祭,而保另一人的安然无恙。
可惜的是,这道符只有受益者本人来画,才有用。
夜阑雨被浓烟熏得双眼发昏,哑声道:“这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了,这是能救你的办法!我可能会受点儿损伤,但不碍事!”简禾声嘶力竭道:“等出去以后,你再把我修好就行了!快画!”
夜阑雨一顿,不再犹豫,咬破指尖。
反正,傀儡坏了还能修好,还能恢复如初,暂时牺牲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鲜血滴落,以血为媒,他迅速在简禾的手背上画出了那道符。
画毕,符咒微微一亮,立即产生作用了。浓烟与热浪瞬间离他远去。
简禾抿唇,出其不意,扬手把夜阑雨劈晕了。
符咒起效以后,夜阑雨的全身都像是被一层透明的防火膜包裹住了,不会引火上身,更不会被砸伤。
先对来说,简禾就没那么幸运了,伤害即将双倍加诸于她身上。
虽然不是人的肉身,但是,最后变得不成人样是难免的了。正因为不想让夜阑雨目睹这个会给人造成心理阴影的过程,简禾才会把他劈晕。
简禾让夜阑雨靠在了房间的角落。
“轰隆——”
背后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明亮的焰光照亮了天际。炽热的火浪碾碎了木门,一瞬间,就吞噬了简禾的身体。
……
半死不活地睁开双眼时,简禾头疼欲裂,恍惚间,竟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荒野之地,天空乌云低压,雷声隐隐,雨点飘洒。
除了雨势还未转大,这与她刚到夜阑雨身边时,是多么相似的情景。
简禾:“……”
她能睁眼,那就说明夜阑雨已经把她修好了吧?
但是,虽然她能感觉到自己有胳膊腿,却根本动不了。难不成,她真的烧得那么严重,夜阑雨修了一半还没修好?
好在,眼珠子还是能动动的。
简禾稍稍侧目,却骤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片风光颇为秀丽的山谷,却看不见夜家那青瓦白墙的建筑群。
就在她的身旁,躺着数不清的傀儡人偶,无一不是缺头损手,倒像是彼此之间斗殴互撕,经历了多番惨烈的决斗,才活生生地变成这幅阿鼻地狱般的场景的。
简禾:“……”
次奥!这哪?
她不会成了它们的一员吧?
难不成夜阑雨并没有修好她,做了个新的之后,就把她扔到了这个坟场似的鬼地方来了?
这次的出场,怎么看都比第一次要惨多了。
正当简禾欲哭无泪、胡思乱想时,耳朵捕捉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不急不缓,仿佛猫儿在走路。
简禾费力地抬眼,却突然僵住了。
烟雨之中,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打着一把油纸伞,于阴郁的斜风细雨中缓步而来。
山谷中的泥水飞溅、雨水横打,染湿了他的袍角,却未留下一星半点的泥渍。
夜阑雨。
是少年模样的夜阑雨。
作者有话要说:修完文啦!づ ̄3 ̄づ
粗略看下去,主线的改变不大,其实几乎整章重写了一遍,删除了啰嗦的地方+增添情节+改了表达引起误会的地方。
有读者大大说得很形象,修文重写对我来说就像洁癖患者收拾房间,简直是通体舒畅!▽下一章明天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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