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的卤肉生意,在年前尤为红火。有好些吃着好的,都要提前预定的。林家的院子里天天都是卤肉的味道。连着好些天,一天的收入都在一块钱上下。有些吃不起肉的,拿着一两分钱来,买上一罐子卤汁,回去用这汁子,炖上一锅的白菜土豆,那也香的很。就是林家本家人,好些也过来。林雨槐也不要钱,每天都送出好些去。其实卤肉就得用老汤底,汤底越是老,味道越是好。如今都不讲究这些了。
大年三十,有些人早早的吃过了午饭,就简单的祭扫,然后赶紧把对联贴起来。
林雨桐和四爷出去贴对联的时候,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皮袄戴着皮帽的人,搓着手这家门口一看,那家门口一看。他身后跟着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像是个小伙计。这主仆二人也不说林家的人,不知道在院子里徘徊着要干什么。
那两人也看见了四爷和林雨桐,就凑上前来,脸上带着笑意:“是金四爷和林先生吧?”
四爷点点头:“不知道您这是要找谁?”
“哎呦!”这人一肚子苦水的样子,“您是不知道,如今这生意有多难做。咱们也干的是一手托两家的买卖,可这到了年底了……款子收不上来,你说着叫我跟人家债主怎么交差?你看看,家家户户的都贴上对联关上大门开始过年了。这是什么意思啊?按照规矩,这年尾要债,年头是不能要债的。进了腊月门,我是天天来催,我说着债还不了,好歹把利钱给结了吧。这些人都答应的好好的,可就是一天一天的往后推,跟我说着年底之前肯定还。你看看,这才晌午,他们对联一贴开始过年了。我这上哪要债去。他们倒是过年了,我这年是没法过了。怎么跟人家交代?明年他们再想借钱,我上哪给他们淘换钱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是不是这个道理?”他的声音响亮,好似怕借了钱没还的人听不见一般。然后又低声道,“金四爷,咱知道你是有钱的主。这么着,您手里要是有闲钱,您交给在下,在下绝对不叫您吃亏就是了。”
“哎呦!我当是谁呢?”林雨槐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靠在墙上冷笑一声,“原来是你驴粪啊!这么大小声的在我家门口吆喝,是个什么意思?”
“是槐爷啊!”吕奋最是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对于这号敢亡命的,他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忙抱拳道:“您过年好啊!我这不是差事还没完吗?有什么办法呢?苦命的人。您要是有闲钱,您也交给我,我一准被您办明白了。是‘放空仓’、‘加五制’、‘籽利’、‘过目利’、‘照价’,那种都行啊!”
“放空仓”、“加五制”、“籽利”、“过目利”、“照价”都是时下高利贷的形式。加五制的利率是一年加十分之五,还不起就滚算,就是大家说的‘堆利滚算’。“照价”就更残酷,照价即照涨不照跌,三月照价五月归还,五月不还再照价。比如说,一地主上年借给农民二石五斗芝麻,当即折成五石苞谷,第二年夏收苞谷价高,食盐价低,又按苞谷折成六百斤盐,同年秋盐价低,苞谷价高涨,又把盐折成二十四石苞谷,一年利息是债本的四倍。时下流行着的“一年成”和“ 一年光”的俗语,就是说的这个照价的高利贷。因为这个高利贷,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林雨槐哼笑一声:“我说驴粪,这些年你干的那些脏事还少了。收敛着点吧,别真生个儿子没屁眼。”
吕奋脸上的恼色一闪而过,尴尬的笑了笑,对着四爷一拱手就利索的走了。
林雨槐这次啊跟四爷和林雨桐道:“这王八蛋心黑着呢。在咱们这一带放的利都是跟斗利。这玩意谁招架的住?”
跟斗利,就是还的时候要翻一番。
“一年翻一番?”林雨桐问道。
林雨槐摇摇头:“得看你借多少,借的少了,他一个月翻一番。”
也就是说这个月借一块钱,还的时候要还两块。要是还不上,第三个月就是四块,第四个月就是八块,以此类推。
这也太狠了!
“年初的时候,就逼死了一家。”林雨槐朝外一指,“胡同口老赵家,男人病了借了三块,结果半年时间就成了一笔天大的数字。这玩意逼着人家媳妇去窑子里赚钱抵债,还要卖人家的闺女儿子。那媳妇当天答应了,结果去药店买了一包耗子药,给男人孩子喂了,她自己撞死在驴粪家门口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察局去了两个人看了看,这事就这里了了。回头驴粪屁事没有。一年一年的,钱也没少挣。”
杨子从槐子身后闪出来,问四爷道:“这就是白先生说的剥削?”
白先生,是说白坤。
四爷点点头,如果这都不算剥削,什么才算是剥削。不是工党善于煽动人心,要不是他们的理念引起了共鸣,谁说什么也没用。没受其害,不知其苦啊!
如今,这林家的学堂,俨然成了白坤的一个宣传阵地。像杨子这样的孩子,心里恨明显的就有些倾向。
林雨槐笑了笑,拍了拍杨子,“给阿玛的饺子送过去了?”
杨子点点头:“送去了。那边的日子也挺好的,我去的时候,瞧见刘婶子正包饺子呢,还是羊肉馅的。”只是看见他进来了,赶紧用盖子盖上了。
林雨槐对四爷和林雨桐道:“你们也赶紧回去吧。外面怪冷的。这看着,又像是要下雪了。”
别看两家挨着呢,大年三十也是各过各的。老规矩不能坏了。林家是林家,尹家是尹家。后世那些女婿在丈母娘家过年的事,绝对不会有。
林雨桐回屋,这才将早就包好的饺子,还有切好的肉,做好的菜都分了一份,叫四爷给白坤和白元叔侄送去了。
等到了晚上,天上飘起雪了。各家各户都在家里过年。只是鲜少听见鞭炮声。偶尔传来的,好似离这里远的很。如今这过年,有顿饺子就算是把年过了。好些人家都是没有年夜饭这一说的。留点好的,还要等大年初一吃呢。
林雨桐倒是不是委屈自己和四爷,最近老是闻卤肉味了,腻味的很。她给自家只包了韭菜馅和酸菜馅的。
两人相对坐着,偶尔抿一口小酒。屋里炉火旺盛,炕上暖意融融。
“这么过日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寂寞了。”四爷喝了两口酒,心绪有点发飘,“你说要是有孩子多好,这会子屋里该多热闹。”
人过日子,就是过的希望。要是没有了为孩子奔忙的心,人也看不到指望了。
林雨桐看看自己的肚子:“要孩子?这世道,我真是胆战心惊。”
“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四爷摆摆手,“有没有孩子的,也没什么要紧。”
林雨桐掐着手指算,这要是等和平了再要孩子,那时候,自己和四爷也才三十多岁,也不算晚了。完全来得及。
她这么说了,四爷就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这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慨罢了,转眼就被抛到脑后。
外面喧闹起来的时候,林雨桐看了看表,才凌晨三点。外面已经有孩子的笑闹声了。这时候拜年可真是够早的。
起床梳洗过后吃了早饭,四爷才去将门给打开。此时,外面已经等了一群孩子。他们也不嫌风大雪大,全都缩在回廊下,等着这边开门。
“金先生过年好。”参差不齐的喊声,叫四爷觉得心酸,“进去吧。赶紧进去吧。”
这些孩子守在这里拜年,只是因为知道这边的日子过的好,过来能混点好吃的。如今出去拜年,可不像是后世那样,家里再不济,也有瓜子糖果什么的。只要来人,就尽管吃。现在这可不一样,即便是日子过的去的人家,也不会将东西摆在外面。都是遇到亲近的人带着孩子上门来,才将柜子打开,抓上一点给孩子,算是个意思。至于给左邻右舍孩子压岁钱,那就更没有了。自家肚子都填不饱呢,哪里有那些讲究。
而孩子们自有他们的智慧,选那些家境好,脾气好,心善的人家,成群结队的去拜年,总能讨点什么。
林雨桐将瓜子花生都放在堂屋,由着这些孩子抓,然后厨房的锅里,白面大肉馅的包子也快该出锅了。她也没给孩子压岁钱,只一人发了一个包子,引起一阵欢呼。有的孩子迫不及待的咬一口,有的孩子赶紧捂在袄子里,说是给长辈带的,给弟妹留的。
等着一拨孩子去了,四爷就笑:“你这是招狼呢。不信你等着,转眼就又来一拨。”
这包子本是林雨桐蒸出来,叫四爷带着去林家各家拜年用的。也不用什么点心酒水,没什么比白面肉包子更好的东西了。结果看见那么些孩子在门口守着,不知道多长时间,就为了一点吃食,她这心一软,得!还真叫四爷说着了,一拨一拨的孩子接着来。有些都是听了消息跑了挺远的路来的。
杨子要撵人,林雨桐到底拦住了。叫了杏子和林母过来搭把手,锅里不停的蒸着。没有肉了,就是大白面的馒头。反正大年初一一天,就用去六袋子面粉。
“哎呦!你这是败家!”林母念叨了一天了。如今的美国面粉一袋子两块六,六袋子就花去了十五六块钱。还有那些些肉,一天花了二十都不止。
从这天起,金四爷又多了一个雅号,叫金大善人。
大年初二算是回娘家。一早起来,四爷和林雨桐提着馒头将林家大杂院走了一遍,这才回了林家住的厢房。
没想到除夕夜都没回来的林德海,今儿却回来了。
“姑爷第一年过年上门,我怎么能不回来呢?”林德海坐在上首,看着比以前胖了一些。看来这刘寡妇把他伺候的挺精心。
也许正是看着姑爷上门这一点,林母也没跟林德海呛声,只在灶台前忙着,没搭理他罢了。
四爷又拿了几块钱直接递给林德海:“也不知道岳父喜欢什么,就没买那些不得用的。这些钱您拿着,有喜欢的自己去买。”
林德海脸上的笑意马上就浓了,竟是还板着脸训了林雨桐几句:“不要总往外面跑,姑爷不计较可你不能太过了。还是要早早的开枝散叶的好。”
这话林母赞同:“你阿玛这话对。”私底下还低声道:“像姑爷这样的女婿,你上哪还能找见?不赶紧生个孩子把他的心拴住了,以后可怎么办?”
我怎么什么时候都沦为必须抓住四爷的角色,而不是四爷必须抓住的角色。
为了姑爷上门,林家确实用心了,光是这一桌子菜,就花了好几块。饭桌上气氛也不错,喝了两杯酒,也都放开一些了。槐子问一些四爷在美国的事,林母和杏子又问林雨桐这些年怎么过的。美国的事四爷挑了一些说了,林雨桐只捡了江湖见闻,当故事说了起来。说着说着,话题又到了杨子上学的事上了。林雨桐觉得一杨子现在这进度,考上中学还是不成问题的。正说的热闹,杨子却突然抬头道:“大哥,姐夫,我不想上学,我想去当兵去。”
当兵?兵荒马乱的最怕的就是这两字!
林母手里的筷子一下子就掉了:“当兵?当什么兵?你要是想当差,叫你大哥给你在警察局谋个差事不行吗?当兵……这天南海北的,到处乱糟糟的,你这是要我的命。”
林德海倒是意外的看了一眼杨子:“哎呦,这真是小看你小子了!一直以为是个狗崽子,没想到还挺爷们。行!有胆气!你要是真敢去扛枪,老子就认下你这个儿子。记在林家的族谱上,你就是我林家的种!”
第730章 民国旧影(17)三合一
见林德海跟着掺和,林雨槐就直接道:“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林德海‘呵’了一声,好似自己多爱管这闲事一样。他也不言语,只埋头将那卤的入味的猪头肉往碗里扒拉了,然后端着酒杯滋溜的吸一口。
林雨槐不去看自家老子那倒霉样,只扭脸问杨子:“什么时候起了这念头的?”
四爷没有说话,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念头,一定是跟着白坤念了几天说才动了心思的。
杨子吸吸鼻子,只盯着眼前的一盘子东洋鱼夹了两口,好似那咸味叫他略微有些不适,于是只皱皱眉,却低头没有言语。可不是往常的样子。
林雨桐给他夹了菜,缓和气氛的道:“别老盯着那鱼干,这肘子味道好,尝尝。”那鱼干大家都叫它东洋鱼,是一种红色的海产鱼干,是从倭国运来的,价格低廉,两个铜板就能买一大碟子,而且味道咸,特别耐吃。贫寒人家吃不起肉,只这鱼三不五时的还买得起。连盐都省下了。杨子手里拿着馒头,却不夹菜,只盯着鱼干。自是吃到这待客的菜吃不完还要留下来的,下次热上一热还能招待其他的客人。
这会子,见林雨桐见肘子皮揭下来,蘸了醋汁子给他放在面前的碟子了,他嘴角动了动,这才抬头,“我听说倭国在辽东办学校,叫孩子们都学习倭文。如果人人都只想坐在学堂里上学,那将来,我的孩子该上学的时候,是不是也只能在学校了学倭文了?”
林雨槐的手一顿,好半天才道:“杨子比我有出息。这么着,你现在去当兵,实在是不行。”见杨子还要说话,他就摆摆手,“你看看你自己,瘦瘦小小的,跟十二三岁的孩子似得。就算想去,人家也不要你。还以为你是去混饭吃的。所以,你先得把自己养壮实,然后再说。以后每天跟着我习武。学校还是要去的。不识字的兵那就武夫!你看行不行?”
行!只要松口叫自己去就行。
杨子忙不迭的应了。
林母以为槐子这是缓兵之计,只要能将孩子留下,什么都好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他在家里好吃好喝的,过两年估摸着也不想往外跑了。这么想着,脸上就带了笑模样。夹了一筷子大肥肉过去,“你哥说的对,听你哥的。先把身体养壮实了。”
林德海嘴角一撇,伸筷子也夹了一筷子肥肉给林雨槐,又给林雨桐也夹了一筷子,“吃吧!你们俩有娘跟没娘是一样的。”
娘的!当老子是死的。这些年我儿子养着你们娘三,你什么时候心疼过了。倒是对那小崽子,比对林家的根苗好了太多。弄弄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家?
林母手里拿着筷子,都有些颤抖。没这么给亲母子之间下蛆的。她有些惊慌的看了一眼大儿子,又转头句看林雨桐。
林雨桐面对盘子里的肥肉,心里只哆嗦。四爷趁着那边一家子大眼瞪小眼的机会,赶紧将肥肉给夹走了。
林母没注意,作为补偿,又给林雨桐夹了一块。杏子赶紧拦了:“我大姐不吃肥肉。”
“……”林母拿着筷子愣在了当场,“肥肉是好东西,怎么不吃?”
当然是日子过的好,不惜的吃。
林德海对四爷很满意,马上道:“以前,咱们家那也是牛肉羊肉鸡肉,猪肉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如今呢,这猪肉倒成了最香的了。我闺女跟着你,可是过了好日子了。”
四爷客套的两句,就将话题转到杨子的学业上:“民立中学离家里稍微远一些,但学校办的还不错。听说有一千多个学生……”
“那学费也不便宜。”林德海有些肉疼。
“一学期十六块钱。”林雨桐接话道:“如今家里的收入,这点钱也不算什么。算不上是负担吧。”之前也不知道听谁也说了一嘴,说是香江那边的中学,一学期的学费最便宜的也在三百以上,贵的一学期得一千五左右。对很多人家来说这都是天文数字。
杏子赶紧接话:“不是负担,我跟娘就供得起。”
杨子见三言两语的,大家把这事就定下来,他这才道:“只要国文和算数两科过了九十分就能跳级,我想最多两年我就能毕业。”学校只开设六门课,国文、修身、算数、英文、地理、历史,再没有其他了。而又尤其看中国文和数学,只要成绩达标,就能跳级。除了学费这一项开支,剩下的课本费用真不用多少,一册书八分钱。一个学期也不到五毛钱。再加上笔墨纸砚,两块钱就顶天了。所以供一个中学生的一年的费用大概在四十块钱左右。
林母见真要叫小儿子去读书,心里欢喜,看了林德海的脸色,这才道:“不要跟你五婶的侄子似得,上个学还不穿什么布袜子,要穿洋袜子,还要穿皮鞋,咱们家可不惯你这毛病。”
林雨桐有些哭笑不得,一双男式的洋袜子一双不过五个铜板,只不过不耐穿,半个月是极限。就是皮鞋,三五块钱也能买来。杨子这样的小子,穿儿童皮鞋的大号估计都行,也才一块多钱一双。
她将这事记下了,出了正月初五,商场开门以后,她特意出去给杨子买了一打的洋袜子,买了一双还算不错的皮鞋。又挑了纸笔,算是给他考上中学的贺礼。
到家的时候,四爷也才回来。
“干嘛去了?”林雨桐没听说他要出去。怎么自己出去了一圈,他也出去办事去了?
四爷朝外看了看,才低声道:“去看看了,文物今晚起运,如今那一边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到底还是要运了。
紫禁城里面被搬空了。
原以为城里要发生点什么,但是没想到,城里面安静的很,倒是后半夜,城外的枪声响了半晚上。天亮的时候,还零星能听到几声。
院子里聚集着不少人,都没有出去。林家宅子这高门大户的,只要不是用炮轰,子弹还是飞不进来的。枪声把这过年的气氛都给搅和了。闹的人心惶惶不得安稳。
猫冬的人更有理由不出门了。过了正月初十,这走亲戚的人就越发的少了起来。林雨桐这边是没有什么客人的,原以为这个年节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正月十一这天,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林雨桐将门打开,就见站在门外的两个穿着棉袍,戴着礼帽,围着黑色的毛线围巾,脸上架着黑色眼镜框的老式眼镜的人上门,这人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上透着一股子儒雅之气,“请问金四爷先生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