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是一个怎么样的姑娘?
兴许杜七并没有石闲了解她。
今日花月楼的一曲开台,看似只是普通的琴曲,赚了点银子,可实际上这是她第一次以红倌人之外的身份登台……也是第一次可以不在意台下的人,演奏属于自己的音律。
哪怕她的心态早就转变了,可花月楼对于杜十娘来说仍旧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今日之后,她的心态会彻底的放开。
在这种称得上转折点的地方,她有许多想要想清楚的事情。
比如夺走了她第一次的男人。
比如一块玉。
或者一身青衫,一个果子。
杜十娘此时站在浴室的玄关处,手指掠过衣柜中一身青衫,指尖在衣裳的侧线上轻轻划了一条线,感受着柔软的布料,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关中,进来就是淡淡的胭脂香气,伴随着屋内些许的流水声,让杜十娘有一种身心舒适的感觉。
这庭玉真的是个好东西。
杜十娘点燃了灯火,举起手中那一早就贴在心口上的玉佩,将其举在灯火旁,趁着火光看着接近极品的成色,隐隐在里面可以看的一个字,是她和姑娘的姓。
【杜】。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杜十娘眨眨眼,面上出现了一丝带着嘲讽的笑容。
杜十娘觉得若是自己果断一些,无情一些,便应该像四闲和七姨说的那样,一口吐出混合着唾液如同鲜艳的胭脂的淤血,而后将这块庭玉丢进垃圾堆。
而不是像这样,偶尔还拿出来看一看?
杜十娘将庭玉扔进玄关,听着耳边清脆的当啷声,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就这样的她还总是教育杜七呢……也是没有什么资格。
当然,杜十娘很清楚一点,如果让她在玉和青衫中做一个选择,那一定是自家姑娘更重要,这已经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可“杜十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是为了姑娘而存在的机械,所有偶尔还会有着自己的想法。
杜十娘嗅着衣柜中传来的隐隐异香,拳头大小的水果愈发的明亮,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嗯。
应该还是有一些资格的。
她刚收养杜七的时候,丫头连名字都没有,傻乎乎的却有一股子莫名的执念,有着极其优秀的样貌,却对性别没有什么概念。
最开始的杜七对男女都是一样,不像现在喜欢和姑娘家腻在一起,说到底还是受到她的影响。
自己虽然不是干净的姑娘,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姑娘,可是对于杜七来说应该还是比较重要的,毕竟以杜七软弱的性子,没有自己在身边的话,估计早就被人吃的渣都不剩了。
杜十娘咳了一声。
说起来,杜七身上应该有很多神秘,这点杜十娘很清楚,不过神秘很多时候最好只是神秘,不去管她也就好了。
杜十娘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去找杜七,叹息一声,解开腰带,在玄关中脱下了今日的演出服,换了一身漆黑的纱衣。
……
当杜十娘回到平日里给石闲准备的客房,发觉房间中的石闲也已经换下了演出服,穿上了一身艳红色裙子,正坐在妆台前梳理长发,披肩长发搂起,扎在肩后,露出精致的侧脸和耳朵。
石闲轻轻在胭脂纸上呡了一口,看着镜子中美艳的女人,满意的点头,接着转身。
“十娘,你可算是来了,换个衣裳要换这么久?”石闲笑着问。
此时她刘海梳至耳侧,眼角眼波流转,带着点点春意,妩媚至极,令人怦然心动。
这妆容竟然是比上台时候还要诱惑。
“呸。”杜十娘啐了一口,伸手在石闲的唇上一抹,破坏了均匀的口脂,嗔道:“你这是什么打扮,大白天发什么骚,要我去叫淮竹姑娘?她一定很喜欢现在的你。”
“又不是给她看的。”石闲抿嘴,唇上的胭脂吃了一些进去,沉默了一下道:“十娘,你心情不好?”
杜十娘她今天真的很奇怪。
“心情自然是好的,就是说不出的感觉,心跳的很快。”杜十娘走到石闲面前,取了一张手绢擦拭,露出艳妆下清纯白皙的干净面容,同时说道:“这感觉……有些像是几年前赎身的那天下午。”
“我明白了。”石闲说着,不满道:“我好不容易点的妆,这胭脂也不少钱呢。”
“你不适合点艳妆,素颜就挺好看的。”杜十娘认真说道,手绢在石闲眉毛上使劲一擦:“未梳拢,就要有未梳拢的样子。”
“你又拿这个说事,我要生气了。”石闲瞪着她:“若是再说这种话,我今晚就去找个男人,这样就和你一样……唔。”
石闲的话才说一半就被杜十娘捂住嘴,使劲撕扯着脸,杜十娘看起来很生气:“你讨打?这种话是随便说的?”
石闲没敢去看杜十娘刺人的视线,也觉得自己的话讲过了,缩着脖子:“我错了。”
她平日里经常会言语顶撞杜十娘,可若是对方真的认真,她还是会心悸,这算是小时候留下来的习惯。
石闲和杜十娘的关系,像是连韵和柳依依的关系。
“坐正,我把妆给你卸了。”杜十娘说着,在石闲面上施弄着。
“哦。”石闲点头,她感受着杜十娘的手在脸上作弄,却也没有闲着,拿起手绢上的一沓银票,熟练的取出一半:“行了,分银子吧,和以前一样,一人一半。”
杜十娘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她看着那一张张堪比绝世美人的银票,捏住石闲的鼻子,在她耳边说道:“你也好意思拿一半?”
石闲:“……”
微微沉默之后,石闲只能用嘴呼吸,她平静的说道:“怎么不好意思?两个人的曲子,我就是要一半……你若是不给我,我就去找七姨,让她做主。”
“我有孩子要养,多给我一点也不过分吧。”杜十娘说道。
“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先一半分好,然后你再向我要,也不用欠条。”石闲说道。
只要十娘说要,她愿意当一个钱罐子。
“你又来了……”杜十娘叹气。
这个丫头总是这样,想要往她这儿送银子。
“是十娘你的问题,以我们的关系,分明是不需要见外的。”石闲认真说道。
“我们是什么关系?”杜十娘低头。
“我爱吃什么?”石闲反问。
“油酥饼,不是给你在橱柜中备着了,要吃自己去拿。”杜十娘随口说着,紧接着一愣,敲了敲石闲的脑袋:“算是青梅吧。”
“什么叫算是。”石闲冷哼,抓废纸一样将一沓银票丢至一旁,粗暴的动作看的杜十娘眼角一抽。
她的注意力马上就从银票上转移出去,只见垫着银票的手绢中间绣了一对青红的鸳鸯。
丑。
很丑。
针脚极差,红线也乱糟糟的,歪斜扭曲的边界让绣花充满了儿戏感,线也已经掉了色,可依旧十分精致。
一般人连这是鸟儿都认不出来,杜十娘却能认出这是鸳鸯。
因为这是她十三岁那年还和石闲睡一床的时候……共同绣的手绢,
“没想到吧,我还留着呢。”石闲小心翼翼的拿起手绢,睁大眼睛瞪着杜十娘。
她可是知道的,曾经两人一起绣的锦缎,被杜十娘用来包裹百宝箱……
一起沉入了天望海。
不过十娘还在就好。
石闲指面在绣花上摩擦,释然道:“嘛……一切都过去了,十娘,我挺喜欢安宁这个丫头的,她的名字很好……从今相见行长礼,君也安来我也宁。”
“安宁很聪明,是个好姑娘。”杜十娘说着,擦拭去石闲脸上的腮红。
“谁和你说这个了。”石闲不满的踩了杜十娘一脚,说道:“十娘,你究竟是怎么看杜七那丫头的?女儿?还是像淮竹和我一样。”
石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问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和十娘是一对青梅,可石闲的欲望却不止于此,她想要改名叫杜闲,或者,若是杜十娘喜欢,她甚至也可以和杜七一样,取一个难听的名字。
杜四闲?杜四?
不是一般的难听。
总之,石闲可不认为自己会像红吟和流萤一样,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
“我以为你会问那个男人呢,怎么是丫头。”杜十娘意外的说道。
“李大公子?他已经出局了。”石闲想也不想的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你又懂了?”杜十娘轻哼。
“你想不明白,我看的明白,他去做他的先生好了,流芳千古,万家生祠,和咱们有什么关系。”石闲只要提起李孟阳就一阵恶心,着实是不想和这个差点害死杜十娘的男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就生理上的不适。
“你也说了,他的事儿我都看不明白,又怎么看的明白丫头的事儿。”杜十娘叹息,她想要和石闲说一下杜七那玄奇的来历,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和石闲算是一个姑娘,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可石闲很聪明,杜十娘害怕她知道了这些后,真的能分析出来自己的内心。
若是真的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杜十娘不想破坏她和杜七现有的关系。
“你仔细想想,我也不问。”石闲闭上眼睛。
杜十娘眨眨眼。
她满身风尘的从海里爬起来,遇到杜七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会有如此平静的生活,竟然还有闲心思考这种女儿家的矫情心思。
杜十娘印象中的修仙界都是戾气极重,动辄杀人,遵循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如果是这样的世界,杜十娘觉得杜七应该是第一批被淘汰的人。
她讨厌这样的世界。
可杜七失忆了。
谁知道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
杜十娘喜欢安逸,做了那么多年的红倌人,她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现在她每天的目的很清楚,赚钱,养姑娘。
等姑娘有了一份好的活计,她便在七姨旁边买一个小院,或者……直接和七姨住在一起。
而要分析她对杜七情感,就有一个绕不开的人。
李甲,李孟阳。
这两种情感不大一样,可又差不多,对于红倌人来说,什么撕心裂肺的情爱、为了爱情去死之类的都完全不可能出现。
说到底,那个男人很优秀,很温柔,能够给她带来安心感,并且他也是一个容易不安的大男孩。
至少在自己面前是这样。
也有一些女子的传统思想在左右她,才演变成后来那样。仔细去思考,什么爱情,说到底只是相互依赖。
这种关系很微妙。
其实她和杜七也是在相互依赖。
甚至和石闲也是。
“想不明白,我可是喜欢男人的……丫头毕竟是丫头。”杜十娘说道。
“少来,我小时候还觉得自己喜欢男人呢。”石闲翻了个白眼:“你去问问柳依依,看她是不是喜欢男人?”
柳依依喜欢英俊的男人,可她还和连韵是一对,有时候也不是单纯的喜欢那么简单。
“就这样也不错,大家一起住。”杜十娘尝试着说道。
“……”石闲轻轻叹息。
她猜到十娘会这么说了。
维持现状……
虽然是逃避,可真的很有用。
“杜七对你是怎么样的喜欢……我也看不明白。”石闲起身,给了杜十娘一个满怀的拥抱,身子略微错位:“十娘,我会在。”
只要十娘不和以前那样放开她的手,她便会一直在。
“淮竹也是个好姑娘。”杜十娘提醒石闲。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还有空关心我呢。”石闲想了想,娇笑着道:“你若是有本事,就把我和淮竹都收了,皆大欢喜。对了……红吟不行,我不喜欢她,流萤勉强还可以,丫头挺有才的,写的一手好琴曲……嗯,七姨应该会举双手赞成这件事。”
“……”
杜十娘听着石闲满嘴胡言乱语,按住她的肩让她坐在椅子上,接着用手绢在石闲脸上使劲擦着剩下的胭脂。
石闲睁着眼,瞳孔放大了一些。
她这才发现,在杜十娘给她擦胭脂的手绢上,也绣着一对鸳鸯。
“没想到吧,我也留着。”杜十娘平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