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里外,棉州别苑,曲廊深处的房间内,竞庭歌呕出第一口血。
自启用山河盘开始,七天七夜,她没阖过眼,靠饮食支撑,到今日,水米亦有些进不下,整个人面如死灰,形容枯槁。
心硬如阮仲亦有些看不下去,道:“小憩片刻也是管用的。何必。”
“同陛下解释过了,这些行迹日夜流动,瞬息万变,我既以此为凭窥探战局、谋取胜利,便一刻都不能松懈,判断要准、速度要快,否则还不如不用。”
阮仲哼一声,“代价便是不眠不休,呕血作死。”
竞庭歌轻笑,将擦拭唇边血的绢帕叠好,“世事如此。百姓有百姓的匮乏,君王有君王的代价,谁都别羡慕对方的安闲或富贵,想有所获,等价付出。山河盘这样的所谓神器,用得好是福,用不好是祸,要借之谋真正功利,就得不惜命。”
“祁北五边改变策略了。蔚营还被烧了两座,该是很少的人以最快速度去干的,所以你,没瞧出来。”
刚到的军报。竞庭歌点头,“其实瞧见了,但一不确定这么小的动静是否兵马,二,待其移去了蔚营终于能确定,又来不及传信。你的心上人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些个对策,都是为避开山河盘的优势。所以我也,可以去睡个觉了。”
她站起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
新区的仗打得乱,初始时她被困旧宫,错过开头,已经很难借山河盘之力厘清。白国战场太远,纵提前窥得了,待传信至,形势早已变化。只有祁北战场是能操纵的,到这会儿,暂时物尽其用了。
用得不错,至少折了大祁兵力上万。
“谁能想到,最焦灼的反而是新区。”阮仲亦负手望舆图。
竞庭歌睨他一眼,“贵国势力尽在此域,来势汹汹,偏领兵相抗的,是对国数一数二的沈疾和薛战——若非祁国全境兵力被南北战场牵制,新区再无援兵可用,你们啊,很可能已经输了。”
阮仲瞧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冷声:“若连这点排布都无,她也不敢起局。”
指阮墨兮。
“女人误事啊。”竞庭歌感慨,“我都能猜到她和上官妧,是怎么说服的段惜润。顾星朗这些非他所求的、来自家族馈赠的情债,终有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那一身情债皆为阮雪音。否则至少白国,会是他长久盟友。
阮仲心思浮沉。
“交给你了。”竞庭歌懒声,“说好的,将沈、薛两头的主力往中间引,兵力一旦汇聚,我就能用山河盘。”
阮仲点头。
她转身要去睡,又顿住,“一直没问你,不是答应她就此遁世?出尔反尔,要叫她失望了。”
屋里深静了片刻。
“还是会贪恋啊。”方听见低低一声答。
竞庭歌回头看他。
瘦了非常多,筋骨分明,唯眸中簇火熊熊更胜昔年。觊觎高位、坐过高位而又没坐够的人,就像瘾君子。
更况高位所拥有的权力与势力,还能帮他止渴。
阮雪音便是王座上那杯陈年鸩酒。
“还是看不开啊。”她轻飘飘甩出一句,径直往床榻,“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阮仲心下微动,“这是哪部佛典上说的?”
“《四十二章经》。”
“你还会读佛经。”
从前不会,是有了阿岩以后,念佛祈愿突然有了意义。
她自不对阮仲剖陈,掀床帐钻进去,只听外头再道:
“我执炬半生,早就烧了手。不仅烧了手,已经灭了魂。”
战火在整个大陆上蔓延。
五月初十,第一支蔚军突破花马镇最西路城的防线,长驱南下,直奔梅周。
同时霁都禁军出动,各十万往北往南支援两头边境,坐镇鸣銮殿决策的,是宁王、长公主和大将军柴瞻。十三皇子顾星漠亦在侧,几日前刚从夕岭被接回。
因阮雪音分别传信顾淳月和十三,鸣銮殿内几人同仇敌忾又各怀心思。
—霁都绝不能乱。
两封信里都有这句。
—乱局若起,小漠安危为最要。
同一个意思,叮嘱淳月力保这个弟弟,告诫小漠切勿逞能。
禁军四营,其中三营收到了顾星朗手书,落空的是上一轮霁都之危时被阮雪音怀疑过的屯骑营——不因薛战,而因彭望。
柴瞻亦收到了主君亲笔,此刻危坐大殿中,镇国之势。
柴一诺拾级而上,入殿禀报射声营五千、虎贲营五千已宫门外就位,拱卫皇城;加强城中巡防的部署已经落实,稍有异动,可立时扼杀;前往南北境的禁军会在沿途分流,每次几十到百人不等,驻守主要城郡,监控地方动向。
非常“顾星朗”。
场间所有人在听完之瞬明白,主君排布已就绪,此回合,骠骑将军府为手。
“上官大人找到了么?”淳月问。
顾星朗赴宁安之前,上官宴请旨往祁南,过问因盐政改革引发的一桩官司,同去的还有两名御史。战争爆发前那两名御史带着卷宗回来了,上官宴却未归,说是要去东边办另一趟差。
举国盐政革新,持续了近一年,确是成果与问题并出之时。而上官宴作为君王吏,手中一应事务皆是顾星朗直接发派,换句话说,行动不受任何约束,只须主君首肯。
故而谁也不在意他领旨出门后多久回来,除非君上问。偏顾星朗四月出发去宁安,一去不回。
顾淳月是极不放心这名降臣的。所以局势至此,她头一个想到上官宴。
柴一诺摇头:“尚未。他与两位御史分别那阵,据说换了布衣,方便办差。若有意掩行踪,值此动荡时,很难找。”
动荡时不在霁都,独自行动彷如人间蒸发,这情形熟悉。
淳月思索有顷,脑中忽闪过自家夫君的脸。
可不是与前年白国变局时的纪平,如出一辙?
“宫中既已安排妥当,本殿回趟相府。”淳月起身,又想起阮雪音信中嘱咐,望一眼小漠,微微踟蹰。
宁王约莫明白,“长姐可是要去接宸儿入宫?”
国都排布得这样,显然皇宫最安全。
淳月确有此意,却非这会儿出宫的唯一缘由,又不好解释,只点了点头。
“臣弟去接吧。长姐留在宫中为妥。就要入夜了。”
“此番接他入宫,不知要住多久。”淳月笑笑,“孩童的用度你不会收拾,他爹爹和家中仆妇也都不如我。正巧出来前没做安顿,我是主母,总要回去交代几句。”
缘故这般多,宁王亦不再劝,“那长姐快去快回,十三弟,有我。”
小漠心知长姐这般必有要事,回了宁王一个笑,道:“长姐路上小心。”
城中安宁,兵甲戒备更显出不同往日的悄寂。淳月走长信门出宫,一路择小道归相府,入得前庭,知晓纪平正在书房,松半口气。
她没立时去瞧他,回卧房洗去一身疲乏,择了件烟蒙蒙轻薄软裙,镜前自照,觉得不能这么走出去,又拿件披风将身上裹了,方穿游廊过垂灯,推门进了书房。
“月儿?”
纪平抬眼,正见她反手关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禁又笑,“春末夜暖,裹得如此严实。”
边境战事起,他白日里亦忙得脚不沾地,到家同样先沐浴,这会儿正穿着寝衣伏案,处理未竟公务。
淳月已是走热了,将披风一解随手挂好,露出凝脂肌肤和轻薄软裙下美好曲线。
若隐若现,纪平素难抵御她端庄之下、帘帷内艳光,眼见人走过来,薄裙随着莲步荡,手中湖笔一顿,落下一滴圆墨公文上散开。
“穿得这样,不裹不行。”淳月神情仍端,回话亦平实,老夫老妻的熟稔,与周身风姿全然不符。
犹是这般,最为勾人。纪平一把揽过她腰将人往身前带,“没见你穿过这件。”
以相府对长公主之盛情,纪平对爱妻之宠溺,顾淳月的寝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四季不重样。说起来这件还是淳风送的,有一年做生辰礼,不好当着人拿出来,一脸神秘将淳月拉至偏厅,
“长姐你老说我不懂事,这回合,哼哼,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懂事。今晚就要穿啊!姐夫会感谢我的。”
那夜她将裙子提溜出来,方知这妹妹有多“懂事”,无语至极,立时担心起这丫头尚未出阁已这样懂,容易出事,想了一整晚下次入宫要盘问她的话,根本就没穿。
以顾淳月作派,也不好意思穿。
直至今日。
“确实没穿过,方才翻到了便试试。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