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銮殿审后第五日,当今君上去了折雪殿。
是个傍晚,暴雨将至,团团灰云挤在低沉天幕。阮雪音正自用膳,顾星朗悄无声息入了偏厅。
两人相互一望,都没说什么。
云玺默默加了碗筷,识趣退了。折雪殿一向深静,如今更静,四下里只闻山雨前风声和滚滚闷雷徘徊于天际。
全程无话。直至碗落箸歇。
“我在禁足,说了不许探视,你还来。”
“不许探视是我说的。自然就不包括我。”
“天子之理。”
“是想说天子蛮横吧。”
阮雪音不言,算是默认。
“不蛮横如何保你在折雪殿。”他继续。
“疑罪从无。目前为止能定的罪,不过那箱子药。”阮雪音道,“发落个禁足,也算合理,不叫蛮横。”
“你倒云淡风轻。”
“对不起。”
顾星朗表情滞了滞,“什么?”
“未同你商量,当着满殿朝臣提凤凰泣和大花香水兰,尤其后者。实在不该。稍有差池,”她顿住。
“往下说。”
“稍有差池,或引国战。”
“这般有数,你还是说了。”顾星朗语气难明,“我一直以为竞庭歌赌性大。不想竟乃师门传承。要紧时刻,你也是个赌徒。”
“她不敢。她没这个胆魄。”自然是说上官妧。
“是啊。一个人应对凤凰泣和大花香水兰事破,哪怕真相未定、可以狡辩,”顾星朗沉声,“鸣銮殿上,举国臣工听着,无论怎样后果,她都承担不起。”
很可能就此坏了苍梧城所有盘算。
“所以是一场必赢之赌。”阮雪音抬眼看他,“你也不要太怪我。”
“你还怕我怪?”
“怕。不怕别人怪,只怕你怪。”
顾星朗忽有些硬气不下去。“对着一桌残羹冷炙,说这些哄人的话做什么。”
阮雪音心想此为实话,并不是哄。
“换个地方。”他干咳,起身往寝殿去。
“君,君上都进去了,夫人您这是——”
云玺候在厅外,眼见只出来了一个,半晌再没动静,犹犹豫豫挪进厅中瞧,果见阮雪音还呆在桌边。
“我不是在禁足么?”
云玺反应半刻此话,不确定道:“您禁足,跟君上留不留宿没关系吧?您不能出去,他可以照来啊。”
怎么能这样。阮雪音被云玺一路劝着回了寝殿,推门进去,顾星朗已经四仰八叉歪在了棋桌边软榻上。
不该说四仰八叉,盖因此人再放纵也绷着三分风度。
“才吃得这么饱,倒乐意躺着。”
与他常日自律实在不符。
“你又出不去。我一个人散步,没意思。”
“过去没有我,不是照样散。”
“那是没有啊。如今有了,就受不了没有。这便是佛家所言贪嗔痴,你一来,我都占全了。”
才说了不讲哄人话。究竟谁满口抹蜜。
“过来。”
“不要。”
“为何?”顾星朗瞪眼。
阮雪音也瞪他。
“过来坐我对面。把话说完。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雪音冷眼瞧他不像使诈。
方慢悠悠踱过去坐下。
“那日殿上,亏得是上官妧。”她先开口。
“不然?”
“如果是竞庭歌,我赌不赢。”
“她会选择鱼死网破?”
“她会赌我不敢真将大花香水兰的事说出来。”
“也就不会受你胁迫。”
“是。”
“或许这就是她一定要从中作梗,逼你离开祁宫的原因。”顾星朗缓声,“你们相互这般了解,论攻心,无人比对方更适合作对手,他日你若真铁了心帮我,于她是大患。”
“应该吧。鸟儿离开已有五日,还没回来。不知她会怎么答。”她下意识望窗外。
“你在鸣銮殿上,一个人,先战朝臣,再战后庭,最后轻描淡写将加起来几百岁的大祁股肱们训了一遍,”顾星朗也轻描淡写,
“此事已经传遍青川。竞庭歌应该知道好几天了。”
阮雪音呆了呆,“我何曾训过他们。”
“说什么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弯弯绕绕讥刺他们不干正事尽盯着后庭。”顾星朗慢声,
“最后来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再说得轻,满殿静默,谁听不见么?”
他看着她,
“今日听涤砚说,民间有关你这番鸣銮殿陈辞的版本还不少,有说是你一边告罪狼狈之下激愤之言,也有说,是你死不认错立于大殿最前直面满朝文武高声呵斥。”
阮雪音微挑眉,“这名声算是坏透了。”
“也不尽然。仿佛有那么些人是赞你智识格局的,说什么,虽为女子,不逊男子之才,虽在后宫,堪为国士。”
阮雪音颇意外,“此赞若为真心,这世代还有的救。竞庭歌也还有希望。但这句堪为国士,怎么听怎么像害我。”
她凝眸看他,状似随口,
“给你心上扎刺了么?”
顾星朗眨眼,“给我扎什么刺。”
“我听说,女子怀才,收敛便罢,一旦施展甚至与男子齐平,不仅惹世人反感,连她的心上人也会因此生出龃龉。”
顾星朗眉眼欲弯,“谁是你的心上人?”
阮雪音微倾身,右手肘撑在棋案上托腮盯他,
“谁气度无双,不会因此生出龃龉,谁就是我的心上人。”
“你这是作弊。”他终于弯了眉眼,“我若不满意你才华比国士,便不能住这里了?”
他伸手,隔着小方棋桌点她心口。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手往哪儿点?她怒目,将他拍开,正了神色,
“就因为你不会。所以你能。还住了这么久。”
顾星朗眉眼更弯,“久么?也就半年吧。”
“快一年了吧。去年七月,到今年六月。”她掰指头。
“去年七月啊。”虽不是全无感应,到底惊喜。
阮雪音一咳,“大概吧。”忙转话头,“我这禁足,目前看来会持续多久?”
五日未见,实在该将要事对完。顾星朗亦收心思,
“你很有信心。”
“物证已经没了。”
顾星朗恍惚一瞬,“那些药没了?”
“那日早上事发前处理了。”
“你晕之前?”
“嗯。”
“晕的药呢?”
“也处理了。”
“动作倒快。太医院的药何时拿的,怎么拿的?”
遂将经过大致说一遍。
“你是有心要将事情闹上鸣銮殿。”
“本来没有。只是想在后庭自救。”她稍顿,“但既然要搜宫,瑜夫人又说朝臣们还在殿上等说法,我一想,”
“戏都排好了,干脆釜底抽薪。”顾星朗接上。
“对不起。”
“又是为何。”
“后妃登朝堂不成体统,你许了;后妃登朝堂还明言时局,将暗涌翻摊在日光之下,朝臣们不说,那日之后,多少要对你生微词。”
“什么都知道。还是一回回破底线。让你上殿,听他们说便罢,若过分,我自会收拾,你偏要开口;
疑罪从无,不过多背些坏名声,总归药已经被你调了包,等着无疾而终便罢,你非将大半个后庭引上殿,冒那种险。
对方知难而退,给你的禁足令也下了,便静候结果静观其变。你还要说,上兵伐谋,叫人放眼量。”
他一口气叨叨完,长叹,“你说还有话不吐不快时,我就该当场打压,堵了你的嘴。”
夏夜降临,灯色渐明。窗户开着,晚风扑进来。
“我就是不要你出面收拾。”阮雪音缓声,
“他们要伐专宠,我自己辩;要言避喜罪责,我自己挡。已经这样了,你若忍不住在殿上相护,就是为我所惑、为女人失分寸。如果上官妧或苍梧城那边此闹的最终目标,在你,”
桩桩流言,明指阮雪音,其实也伐了顾星朗。
“此一项,那日我亦在殿上暗示过。他们若真谙伐谋之道,便不该受此君臣挑唆,关起门来内讧。”
“所以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不为讥刺,是真心话。”他深了目光看她。
“自然。我才没那么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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