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家门时,仍见天顶星子闪耀,一踏入长街,点缀的街灯和整条街道叫卖的花灯就把星光遮了七八,仅剩眼前的火树银花,绚烂不似人间。
扶姣站在小摊前,看着那顶八角美人灯,再看手中李承度新制的鹿儿灯,喜新厌旧的毛病犯了,“这个喜欢,我要。”
摊主摇头,“小娘子,这灯不卖的。”
这是他的镇摊灯,最能吸引客人流连,带着其他花灯都水涨船高。
扶姣不以为意,“你出个价罢。”
显然是用银子砸人的毛病又犯了,赵云姿正想说什么,摊主探过头来,一眼就看出了扶姣手中的鹿儿灯不平凡,恐怕其中还另有玄机,道:“美人灯不卖,但若是客人愿意用你的鹿儿灯来换,那就行。”
用李承度做了两个时辰的灯来换吗?扶姣目带犹豫,显然陷入了纠结,且看她颇为意动的模样,说不定真有可能同意。
李承度对小郡主的性情早就了如指掌,即便她当真用来换也不会在意,但他沉默不言的模样显然让赵云姿误会了,以为纨纨的兄长内心不满,见扶姣的好字已经含在口中准备说出,忙上前一步道:“我这灯也不错,不如用这个换罢。”
说着悄悄在袖下碰扶姣指尖,示意她看看自家兄长。
扶姣不解地偏首,眨了眨眼,没看出什么来,无声问赵云姿,怎么了?
这个小傻子……赵云姿无奈地想,大概是家人平时对她宠爱太过了罢,都不把别人心意当回事。她亲眼见了李郎君制花灯,知道其中的繁琐,深觉纨纨此举不妥,便想尽力挽救。
“这个……”摊主意动,转而看见了那上面的赵家标志,不由问,“小娘子是赵家人?”
赵云姿答是,然后见摊主忙站起身,“既是赵家娘子,这花灯就送你们罢,之前我受了赵家大恩,本就无以为报,一个花灯算不得什么,可还看得上其他?请随意挑。”
这……赵云姿僵住,她甚少感受外人这种热情,局促不安地不知如何回,还是扶姣三两句话打破僵局,最后道:“还是按该有的价钱给银子,不然就算了。”
眼见不收银子她们就干脆不要了,摊主只能应是,边道多亏当初赵家大郎在飞马下救了他的小儿子,这花灯有一半还是小儿子所制。
赵云姿默默听着,轻轻点头,心头涌上热流。
阿兄虽走了,但他仍在世间留下了这无声无形之物照拂于她。
提着新入手的美人灯,扶姣一手拨动它,美人灯折射出不同光芒,映衬出的图样渐次过眼,极为漂亮。她稍稍提起,在眼前细看,腮畔被里面的烛光映成暖色,而后光芒入眼,在其中流淌。
赵云姿抬手,含笑轻轻戳了戳她脸颊,让扶姣转过脑袋来,“怎么了?”
示意她过来些,赵云姿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令扶姣微微讶异,不作掩饰地回头看李承度,小声嘟哝,“应当不会罢,他不是小气之人。”
“那也不合适。”赵云姿换了种说法,“你想想,若是你精心制了一个香囊,结果被你阿兄拿来换别的东西了,你气不气?”
“当然不行。”扶姣脱口而出,慢慢意识到什么,似有不好意思了,“真的很不好吗?”
赵云姿颔首,“不能仗着兄长宠爱,就肆意挥霍,看他如今闷闷不乐的模样还不知道么?快去哄哄。”
哄哄……扶姣琢磨这个字眼,觉得无比陌生,从来都是别人哄她,哪有反过来的份。
但赵云姿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慢慢吞吞地挪到李承度身边,扶姣半天没说话,就默默拨弄美人灯,李承度不得不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扶姣不知该怎么说,想了许久,还是把赵云姿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遍,问道,“你不高兴了吗?”
李承度反应了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事,颇为意外,以小郡主万事不上心的态度,竟是因一个花灯来特意安抚他么?
这应当不是她的本意,余光扫过赵云姿,李承度了然。
他未正面回答,反问:“郡主觉得呢?”
扶姣唔了声,“我觉得,似你这般宽宏大量之人,绝不会对这点小事斤斤计较。”
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夸得很好,却不料李承度摇头,“既然郡主更喜爱外面的花灯,想来今后也无需我再代劳。”
语气平淡,可扶姣不知怎的就是听出了其中的失望,急道:“当然不是,你们做的各有特色,我都喜欢。”
这句可算不得安慰,李承度保持沉默,垂首看面前小郡主绞尽脑汁哄自己的模样,颇为有趣。
扶姣又道:“其实你做的更好,方才即使姿娘不出面,我也不会换的。”
当真吗?李承度似用眼神询问,扶姣连连点头,“比宫里那些还要好看,我今晚就把它挂在榻前看着睡。”
李承度还是不说话,扶姣想尽了话儿,又哄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
这可叫她再安抚不下去了,慢慢的,自己也生起气来。
灯不是没换么,他怎么这样小气,她都亲自来认错了,还不搭理。
越想越不高兴,扶姣抬头看一眼李承度,气恼地哼了声,转头走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赵云姿呆住,这就是纨纨的哄人?
第四十八章 · ?
明明灯火中, 青年上前几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少女身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得她施舍般回头, 只是仍昂着小脑袋,似想听他说什么。
赵云姿保持惊讶的神态望了好一会儿, 问王六, “他们平时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干笑拍脑袋,王六含糊道:“嗯……小娘子脾气比较大, 郎君多顺着她。”
这可是小郡主, 主子不顺着还能怎么办呢。
赵云姿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看出来了,纨纨在家中估计就是个小霸王,稍有不顺意就甩脸色的那种。不过……她忍笑, 纨纨对外人倒是端着姿态, 甚少如此, 可见这种脾气其实是亲近人才有的“待遇”。
既然他们有自己的相处之道,那她也不必说太多, 反倒添乱。
索性无事, 赵云姿和王六不紧不慢地缀在后方, 逛夜市赏花灯, 偶尔抬眼瞄下那两人背影, 仍在视线范围之内。
不多时,李承度安抚好了扶姣的小小气恼,奉她的令到捏糖人的小摊前详细描述, 力求捏一个精致的花灯糖出来。
转身回到赵云姿身旁, 扶姣神色恢复自如,并给她看方才李承度随手折出的纸猴儿, 眨眼显摆道:“好看吗?”
容易生气是真的,好哄也是真的。赵云姿温声说好看,不再提方才的事,“走得累不累,可要去茶楼歇息下?”
扶姣道好,走了两步,又惦记上不远处的蜜饯铺,便支使王六,“去那里买点心,每样都来一些。”
王六估摸了下距离,茶楼就在这条街,都在能看见的范围内,主子亦在附近,应当无事,点头应是,忙不迭去了。
上元节的夜市,如扶姣和赵云姿这般出来闲逛的小娘子不少,她们俩算不得打眼,注意到一些小娘子面上戴着面具,赵云姿隐有心动。扶姣一看,却生嫌弃,“好丑的面具,我不要戴。”
也是,这些面具都作辟邪之用,狰狞得很,戴起来指不定要吓着人。赵云姿回望了两眼,随扶姣在二楼落座。
临窗的雅座,正将长街风景尽收眼底,灯光如闪耀银练横贯头尾,行人足底亦踏着光芒,仿若盛世美景。
扶姣撑腮俯瞰,心中所想是曾在洛阳见过的夜市,舅舅偶尔会溜出宫和她一起玩儿,在她年幼时还会把她架在肩上,丝毫没有天子架势,现在洛阳还会那么热闹吗?
好友凝望间,赵云姿亦在出神,她想起爹爹昨日说起那件事的神色。爹爹不一定会强迫她嫁徐淮安,可绝对会和徐淮安联手,也许到时淮中郡就会成为那人的屯兵之地,慢慢的,战火纷飞。
再想看到如此平和的盛景,就要等许多年了罢。
如果可以,赵云姿并不希望自幼长大的地方成为战场。
“妹妹?”惊喜的声音将二人思绪扯回,循声看去,一道熟悉身影从三楼走下,快步走来,“真巧,李娘子也在啊。”
这手持折扇、一身锦绣的青年,不是赵凤景又是何人?
赵云姿掩去眼底厌恶,颔首应了声,但并未起身。扶姣就更直接了,根本不搭理这人,继续回头看街景,不理不睬的傲慢让赵凤景觉得有些丢脸,却又爱极了她这高高在上的姿态。
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柔顺乖巧的女孩儿他一点都不喜欢,独爱高岭之花,每每见到这李娘子,恨不得匍匐到她脚底下,即便被踩脸也是高兴的。
对二人的冷淡故作不知,赵凤景自然坐下,“妹妹和李娘子来逛夜市怎不叫我?你们两个小娘子柔弱无力,又有如此美貌,万一碰到歹人可如何是好。”
歹人不正是你么?碍于爹爹对他的喜爱,赵云姿不便明着翻脸,淡道:“有李郎君一起,无需四郎担忧。”
李郎君。赵凤景神情微微扭曲了下,扫了圈四周,没看到那身影,才放下心来。对李承度的感觉,他是又不屑又怕,不屑是觉得这人是打着恩情的幌子来攀附赵家,怕是因为……每次想在这人面前耍威风,都被一个眼神给吓了回来。
若非这人是李娘子的兄长,非得叫人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赵凤景内心想,想沾赵家的光,竟还对自己不敬不畏。
“只他一人怎么够,花拳绣腿的,哪能保护你们二人,不如我也一同罢。”赵凤景与赵云姿说话,目光却对着扶姣,本意是欣赏美人侧颜,却不料美人赏脸看了过来,吐出二字,“起来。”
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赵凤景下意识站起身,“怎了?”
扶姣没回他,令小二把木椅撤下换新的,然后才道:“这是我付银子买的座位,我没同意,不准坐。”
这不是小孩儿手段嘛。赵凤景被逗笑了,“那要怎样才能坐,付李娘子双倍银子够不够?”
“长得丑,不可以。”
扶姣说话向来学不会委婉,对待讨厌的人更是如此。如果私底下她如此,赵凤景不仅不当回事,反倒会死皮赖脸缠上去,但大庭广众之下,且他的朋友就在旁边看着,隐约间,赵凤景都感觉听到了那轻轻的笑声,面色涨红。
正欲发作,那边慢慢走来一人,光身形就带来一股压迫感,李承度淡扫了几人一眼,将糖人递给扶姣,立刻得到她的笑颜,“谢谢阿兄。”
看向赵凤景,李承度有礼道:“是有事要寻赵娘子吗?”
“没、没有。”赵凤景后退一步,局促道,“不过正巧遇见,来打声招呼罢了,那边还有人等我,先走一步。”
眼见他溜得飞快,赵云姿大感惊奇,她亲眼见过赵凤景的风流肆意,当着她的面都敢调戏家中婢子,没想到居然也很怕这李家郎君。
思及此人品性,赵云姿还是提醒道:“他心眼小得很,最喜欢挟私报复,当心他故意刁难你们。”
想了想,“不过爹爹也很喜欢你们,若是他真动什么手脚,你们就告诉我或者爹爹,赵家现在还轮不到他做主。”
扶姣不以为意,根本就不把这种没本事的登徒子放在心上,李承度则道了声多谢。
…………
今夜上元节,赵凤景早和人约好了喝酒赏花。美人花朵朵娇艳,伴在身旁香风阵阵,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致,沉脸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同行的人打趣他,“行了,不就是被人家小娘子骂了句嘛,至于耿耿于怀么。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位美人是什么身份,竟对你赵四郎也不理不睬。”
赵凤景摇头说不知,他只从赵渚口中得知那恩情的事,李家兄妹的身份,也曾旁敲侧击过,都没得出结果。
依他的猜测,应当最多是个小富户,算不得什么权贵,如今父母双亡,看他们那整日优哉游哉的模样,估摸着也没什么正事可做。
友人闻言,“这都拿不下?以伯父的身份,这小娘子应对你趋之若鹜啊。”
不知怎的,赵凤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嘲讽之意,顿时放下酒杯用眼神狠狠剜去,惹得友人嘿嘿一笑,“莫急,说不定人家是在故意拿乔,借此引你注意呢。”
是么?赵凤景犹疑,李小娘子那骨子里的傲可不像装出来的,即便是他,有幸被主家选中过继后添了底气,也没像她傲成那般。
人前不能丢面子,赵凤景口中道:“我也觉得如此,但总是这样,不免失了滋味啊。”
“这还不好办,你往日的手段都哪儿去了,难道到了主家反倒更胆小了不成?”有人笑嘻嘻凑到他耳畔,说你先这般,然后那般,不愁那小娘子不从你。
两人是多年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是同类人,蛇鼠一窝,能想出的无非就是些不入流的主意。
赵凤景双目微亮,依旧迟疑,“不大好罢,毕竟如今身在主家,他们是客人,还有她那个兄长……”
“你那伯父那般喜爱你,怕什么。兄长就更好打发了,年轻人么,留在赵家不就求个前途,你给那小娘子一个名分,日后再给她兄长安排差事,保证兄妹俩服服帖帖,感恩戴德。”
说罢,不忘吹捧几句赵凤景的风姿,道他这样的翩翩郎君,何愁小娘子不爱。
赵凤景心中熨帖,觉得正是如此,小娘子一时拿乔可以,过于矜持就不美了,不如叫他主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