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礼仪官的一声唱名,蜜蜂们立即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爱德华的身上,讨好的目光、期待的目光或是野心勃勃的目光混杂成一片充满欲望的海洋。虽然他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情形,但每次这种时候他都感到万分不适。
爱德华走到王室成员的位置上,与已经抵达的王后和两位长公主互相行礼,然后坐在了国王御座旁边的椅子上。
蜂群的翅膀又开始震动起来。那些急着想要向未来国王卖好的人们朝着王子面前涌去,然而那些达官贵人们比他们的动作还要更快一步。
“祝您圣诞快乐,殿下。”赫特福德伯爵作为第一重臣,没有人胆敢抢在他的身前。他以未来摄政的气度,无视叽叽喳喳的人群,走到王储身前,深鞠一躬。
“也祝您万事如意,阁下。”王子微笑着点头。
赫特福德伯爵再次优雅地鞠躬,如同一只白天鹅一样优雅地伸长脖子游走了。
加德纳主教紧随其后,“我祝殿下圣诞快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下青黑色的眼袋比起前几天更加明显了。
“谢谢您,主教。”王储礼貌地回答,一旁的王后高高地扬起自己的脑袋,仿佛不屑于看一眼自己的敌人。
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和他的儿子罗伯特走上前来向王储致意,随着国王健康的不断恶化,深受亲王宠信的达德利家族也水涨船高。“我和我的家人恭祝您圣诞快乐。”埃塞克斯伯爵鞠躬。
“谢谢您,祝您和您的家人圣诞快乐。”王子在说到“您的家人”的时候,微笑着看了一眼伯爵身旁的罗伯特·达德利,得到了黑发少年一个同样的微笑。
程式化的致意持续了约一刻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这是国王出场的时刻,还没有等到机会向王子致意的人只能失望地散开,准备迎接国王的到来。
在隔壁的一间小客厅里,新任的法国大使德·萨维厄男爵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用手敲着沙发的扶手。如今英法两国已经签订了合约,然而双方的仇怨却更进一层,作为新任大使的他并不期待在即将到来的这场仪式上获得什么隆重的欢迎。
“陛下什么时候来?”他转过头问站在门口的侍从。
“陛下随时会抵达,大人。”
大使不置可否。他重新靠回到沙发靠背上,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国书。一想到过一会他要把这份文件当面呈交给亨利八世国王,大使就感到有点发怵。亨利国王对法国的恨意已经不仅仅是国家之间的问题了,在弗朗索瓦国王试图刺杀亨利之后,这一切就变成了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谁知道这个复仇心极重的老胖子待会会做出什么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大厅里等待的人群开始愈发躁动不安,十五分钟很快的过去,然而陛下却一直没有驾到。略微的迟到可以彰显帝王的威仪,可迟到这么久就显得有些令人奇怪了。
爱德华王子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御座,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罗伯特·达德利,发现对方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王后,她看上去也不知所以。
“夫人,您知道陛下去哪里了吗?”
王后咬了咬嘴唇,“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我之前离开陛下寝宫的时候,似乎一切正常。”
王子点了点头,再次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又过了五分钟,正当爱德华打算派人去国王寝宫查看的时候,国王的贴身仆人出现在了大厅里,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人群惊异地看着他,如同看着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灾星。
仆人走到王子面前,低声说道,“陛下昏倒了,帕格尼尼博士请您代为主持仪式。”
王子的眼睛睁大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知道了,你回去吧。”他又转向旁边的宫廷总管,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陛下不来了,请法国大使进来吧。”
穿着绣金边的华丽号服的侍从们开始吹走号角,爱德华站起身,走到御座前站立。
大门打开,法国大使在号角声中走进大厅。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当大门打开时,他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显然对于站在御座前迎接他的是王储而非瘫痪的亨利国王这一事实十分震惊。
“法兰西大使德·赛维厄男爵阁下!”司仪响亮地唱名。
大使挺起腰走到王储面前,深鞠一躬。
“欢迎您,大使阁下。”爱德华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我代表我父亲欢迎您的到来。遗憾的是,陛下今天身体抱恙,只能由我接受您的国书,陛下让我替他向您致以最深的歉意。”
“我很荣幸向您呈递我王弗朗索瓦一世陛下的国书。”大使再次鞠躬,双手捧起国书,递给王储。
爱德华伸手接过了那份文件。“您的任务完成了,阁下。祝您圣诞愉快,好好享受庆典吧。”
大使恭敬地再次行礼。这场仪式终于结束,而参与这场仪式的双方都感到如释重负。
“现在让我们开始舞会吧。”王子看向赫特福德伯爵,“伯爵,请您邀请王后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赫特福德伯爵颔首领命,他走到王后面前,向王后鞠躬,并且伸出手。
王后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强,她似乎犹豫了几秒,但最终仍然握住了赫特福德伯爵的手。伯爵拉着她的手,朝着舞池的中央走去。
……
爱德华在大厅里又呆了一个小时。当他的离开不会被视为失礼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达德利使了一个“跟我来”的眼色,然后从御座不远处的一个小门离开了大厅,过了片刻,罗伯特·达德利也消失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门后面。
王子站在门外这条无人的走廊里等待着,罗伯特一出现,他就走到对方面前,“国王昏倒了。”他低声说道。
“很严重吗?”罗伯特问道。
“我想是的。”王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通常说明他正处在紧张焦躁的状态,“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不会缺席今天这样的场合的。”
“我想你应该去陛下那里看看。”罗伯特说道。
王子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沿着这条小的走廊绕过人群,来到国王的寝宫门口,那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王储有些恼怒地挥了挥手,召唤来了侍卫队长,“请您把这些人都请走,不要打扰陛下的安宁。”他听上去有些微微动气了。
侍卫队长连忙指挥侍卫们把这些叽叽喳喳的喜鹊驱散,过了没多久,陛下的寝宫门前就安静了下来。
王子冷淡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寝宫的大门。
在大门的另一侧,陛下的寝宫里早已经乱成一团。医生们惊慌失措地在房间里乱跑着,每个人都仿佛是在忙于什么事,却又什么事都没在做。爱德华无视了这乱糟糟的场面,一路走进了国王的卧室。
亨利八世国王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正在经历着他今天晚上的第三次痉挛。国王被肥肉挤成一团的小眼睛瞪的有平时的两倍大小,里面满是血丝,他的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喘气声,如同一个铁匠铺里破旧的风箱。国王的嘴角流着白沫,他的双手和脖子都已经变得僵直。
爱德华被这副恐怖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正在为国王放血的帕格尼尼博士,“国王怎么了?”
“陛下刚才又一次中风了。”帕格尼尼博士回答道。
王子打了一个寒战,他转过头,发现房子的所有窗户都打开着,显然是为了给陛下足够的新鲜空气,带着雪花的寒风吹进房间,连壁炉里的火焰都显得没有那么旺了。
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王后提着自己的裙摆冲进了房间,两位公主跟随在她的身后。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凯瑟琳·帕尔脸色苍白,然而她的脸上却满是汗珠,此时她正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脸。她走到国王的床边,跪了下来,握住了国王已经僵直的手。
“医生说陛下中风了。”
“哦,我的上帝啊!”王后看上去浑身都在发抖。她的眼圈通红,大颗的泪水从那双风韵犹存的美目里滚滚流下。
玛丽公主厌恶地看了一眼王后,她转向爱德华,“我亲爱的兄弟,我想我们应当到外面的客厅等候,给医生们留下安静的空间。”她说着冷冷地瞥了一眼流着泪的王后,满意地发现对方如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一样骤然停止了哭泣。
“我想您说的对。”爱德华点了点头。
“扶一把王后陛下。”玛丽公主伸手抓住一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的侍从,冷冷地命令道。
王后不甘愿地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
……
帕格尼尼博士对国王的抢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国王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是焦急等待着的王室成员。而在外面的大厅当中,逐渐散去的人群也都竖起耳朵,试图探听这间卧室里的动静。
当大门重新打开,帕格尼尼博士疲惫的脸庞从门后再次浮现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博士看上去眉头紧锁,他走到王室成员们面前。“陛下,诸位殿下,陛下的痉挛已经停止了,但陛下仍然昏迷不醒。”
“陛下什么时候会醒来?”爱德华开口问道。
“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帕格尼尼博士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还要看陛下的恢复情况。”
“但是你确定陛下会醒过来,对吧?”王后一把握住了医生的胳膊。
“是的,然而……”
“哦,我的上帝!您倒是说呀!”
“陛下一定会醒来,然而这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醒来了。”帕格尼尼博士支吾着说。
屋里的所有人脸色骤变。“您确定吗?博士。”爱德华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仅仅的抓住沙发的扶手,希望指尖传来的痛楚能让他的意识变得清醒一些。
“我很遗憾,但是恐怕的确是的。”博士低下了头。
王后轻声叫了一声,昏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如同码头上的搬运工把一个装满了粮食的袋子扔进了船舱里。
爱德华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依旧感觉有些头晕。他曾经预想过这一时刻的来临,如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铃召唤了仆人。
“请您召唤枢密院的大臣们,并且让国王的律师来这里随时等候陛下的召唤。”爱德华用让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的冷静声音命令道。他又转向帕格尼尼博士,“劳烦您作为专家去通知一下枢密院国王的病情。”
“谨遵您的吩咐。”帕格尼尼博士鞠躬告退。
“我亲爱的姐姐们,也请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想今晚大家都已经很累了。”
玛丽公主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而伊丽莎白公主则走上前来,握住了自己弟弟的手,“上帝保佑您,殿下。”她轻声说道。
两位公主带着昏迷不醒的王后离开了房间。爱德华无力地坐在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罗伯特·达德利的一个拥抱。他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
外面走廊里的人群已经散去,王子无意识地沿着走廊向前走着,突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抬起头,眼前浮现的是那熟悉的黑发少年的面容。
“你怎么还在这里?”王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罗伯特用斗篷把两个人包在一起,扶着疲惫不堪的爱德华向王储的寝宫走去。他感到那个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抽泣着,泪水弄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手上的力气微微加大,把怀里的少年搂得更紧。
第60章 君主与凡人
国王病重的消息如同长着翅膀一样,被信使之神墨丘利带到各个角落。仅仅五天之后,英格兰的五十四个郡都已经知道亨利八世陛下已然时日无多。这消息在三天之后传到巴黎,六天后传到维也纳,而十天之后已经出现在远在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苏丹的书桌上。
在英格兰王国的历史上,王位交替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候。根据枢密院的命令,郡治安官开始动员军队,海军的战舰封锁了海峡,而所有的贸易船舶都被拘禁在港内。从英格兰出产的布匹和羊毛堆积在多佛,伦敦和南安普顿的码头上,而海峡对岸的安特卫普和加莱的境况也大同小异。整个英格兰王国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耸立起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一切可疑的对象。
在格林尼治宫国王的房间里拥挤着一打医生,这里简直已经成为了医生的巢穴。医疗器械堆放在华丽的房间各处,而屋子里的草药味道浓的令人窒息。陛下的首席御医帕格尼尼博士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帆船上绝望的船长,正在尽全力让惊恐万分的水手们尝试着保住这艘船。
转眼间已经是新年,然而对于1547年的到来并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情。枢密院乱成了一锅粥,国王的律师坚持除非陛下驾崩或是议会宣告陛下失能而需要摄政,否则他无法公开陛下的遗嘱。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下议院的那些乡绅们正舒服地躺在壁炉旁,一边喝着麦酒,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自己的老婆。因此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时候召集议会是多么巨大的挑战——把乡绅们从他们温暖的躺椅上拉起来,然后让他们在寒风中赶路几百英里到伦敦,这完全是赫拉克勒斯的任务。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当枢密院的大人们终于总结出了一套把工作继续进行下去的方法的时候,帕格尼尼博士终于向枢密院报告:陛下即将在一两天内醒来。这如同在池子里扔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鱼都开始翻腾了起来。
一月二十六日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赫特福德伯爵按照往常的时间起了身,在他宅邸后面的漂亮花园里散了一会步。惨白色的太阳挂在空中,发射出有气无力的光芒。清冽的寒风吹拂着枯败的枝条,那些枝条已经被积雪压的弯折,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些凄凉。
回到宅邸里的伯爵用上午剩下的时间批阅了几份公文,又写了几封信。十一点他用完早午餐,于是吩咐仆人套车前往枢密院。
由于格林尼治宫仅仅是一座离宫,为了方便陛下的治疗,整个宫廷又回到了城里的白厅宫。而枢密院的大臣们也跟着昏迷中的国王一起搬迁到了国王套房附近的一间大厅当中。
当赫特福德伯爵抵达枢密院的会议现场的时候,一位这个尊贵机构当中无足轻重的成员正在用他四平八稳的声音发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冗长演说。随着国王的突然昏迷,整个王国的行政机构如同一艘在无风海面上靠着惯性向前滑动的大船,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重大决策不但不可能,而且极其危险。因此,枢密院里真正掌握大权的巨头们把这段时间的会议主导权完全交给了那些平日里难得有机会发表自己意见的枢密院成员们,而这些各自依附着某个大人物的小鱼们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用空洞无物的词藻和令人厌烦的说教把枢密院的日程填的满满的。
国王的御座空空如也,这把所有人都愿意坐上去体验一下的椅子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令人震惊——普通的黑色橡木,古老的裂纹,以及已经看不出原来式样的雕花。而那个即将坐上这把椅子的人,则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竭尽全力掩饰住自己的哈欠。
如今讲台上的这位纽卡斯尔的主教已经在讲台上站了快一个半钟头,与其他的演讲者相比,他的语句尤为干瘪,而内容亦尤为无聊。主教在讲台上大谈特谈神职人员的操守,抨击着上议院里教会议员的堕落,他们的豪华马车和秘密情人,如果他不是以常出入风月场所而闻名,那么他的演讲也许会更有感染力一些。
爱德华感觉眼前主教的影子变成了两个,很快又变成了四个。主教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是一群振翅作响的蝗虫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发出的声音。他用手扶住额头,尽力遮挡住他已经睁不开的眼睛。
突然王子猛的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他身后站着的罗伯特·达德利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爱德华抬起头,发现终于结束这一轮雄辩的主教正在向他鞠躬。
“您说的很好,主教阁下,我们感到受益匪浅。”王子轻轻颔首。
人群中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附和声,以及如释重负的呼气声——这场折磨总算是结束了。
“下一位要发言的是谁?”王子转向旁边的书记官。
“是金斯顿男爵阁下。”书记官说道,人群又发出一阵失望的哀嚎——这一位的无聊程度比起上一位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斯顿男爵如同马戏团里的猴子一般,灵巧地跳上了讲台。这个干瘪的小老头身高还不到五英尺,几根稀疏的头发挂在他与自己的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脑袋上。这位先生的脖子上长了两个巨大的痦子,于是有刻薄之人就用古希腊神话当中地狱的看门犬给此公取外号为“刻耳伯洛斯”,而他那位比丈夫看上去还要强壮的多的夫人则得到了“赫拉克勒斯”的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