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风雨,想必没有人那么闲,会在那把伞下喝茶吧。
许蜜语妥协下来,没再坚持往露台一角的背阴处走。
“许多余!”风声雨声的阻力下,焦秀梅又打开了大嗓门。她大声叫着许蜜语,态度已经不耐烦,“别瞎走了!赶紧把卡的事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卡的事,许蜜语心里很清楚,但她一点也不想对焦秀梅解释。
那天她从派出所里出来,确定了想通过报警从焦秀梅那里把卡和钱要回来行不通,一时间她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29)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她只好先赶回酒店继续上班。
直到晚上下班时,她终于想出个办法来。
她想起之前薛睿给她打过电话,她试着按照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谢天谢地,电话居然接通了!
薛睿在通话另一端问她:请问您是哪位,请问您有什么事。
她赶紧告诉薛睿,说自己不小心把那张银行卡弄丢了,卡的背面有取款密码,为了防止钱被陌生人提走,她请薛睿直接把那张银行卡挂失掉。
薛睿回给她一句“我看下卡的情况”后,挂断了电话。
不一会儿她收到薛睿发来的一条信息。
薛睿告诉她:我刚刚查过余额,卡里还是二十万,一分没少。所以不用挂失,我直接帮你改了个新密码。新密码是******。
许蜜语看着信息想,虽然卡没有挂失——她觉得卡挂失掉就相当于自己把钱归还给纪封了——但密码改掉了也好,这样焦秀梅就只是白拿着一张卡而已,里面的二十万还是安全的。
从卡的密码改掉那时起,她不再接听焦秀梅的电话。她怕自己被焦秀梅骗去新密码。也是从那时起她觉得早晚有一天焦秀梅会杀过来找自己——当她发现卡的密码被改掉了、卡里的钱一分都取不出来的时候。
眼下焦秀梅果然来了,带着她的不可理喻。
风中雨中,焦秀梅对许蜜语埋怨地大喊大叫:“小多余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妈我顶风冒雨大老远地赶来,你不给我安排个房间歇会儿,就一劲儿把我往这么个挨雨浇的破地方领,怎么的你是想找个僻静地方谋杀亲妈啊?赶紧去给我开间房,我好好地坐下听你给我个解释!”
许蜜语听着焦秀梅地无理要求,只剩下冷笑:“你当我是酒店老板吗?说开房就开房,说给你休息就给你休息?我就是个臭打工的!给人家铺被子换床单的,给人家刷厕所洗浴缸的!”
许蜜语狠狠地踩踏着自己。她仿佛从其中能得到一丝释放和宣泄。这是她每天的样子。她活得这么累,一点都不轻松。她把这样生活着的自己摊开给焦秀梅看,希望母亲能从她的自我踩踏中看到,她也需要关心。
可是焦秀梅的眼睛和心只能看到许蜜宝。
“你少给我卖惨!我还没喊不容易呢,你倒先给我放上赖了。以前你挺好的啊,怎么现在成天就知道跟我嚷嚷你没钱?不过你啊,我算了解了,你这孩子就是不能给你好脸,就得逼一逼你才知道什么是孝道!你给我赶紧的,别废话,解释清楚那张卡总密码错误是怎么回事!搞得在蜜宝丈人那,我们跟个骗婚的诈骗犯似的,老许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许蜜语心累得烦躁,她跨出一步,走出房檐,直接站进雨里。
大雨凉凉地包裹住她,冲刷着她。
她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转身冷笑着告诉焦秀梅:“你可不就是诈骗犯,是你从我这里把那张卡诈骗走的。实话告诉你,那二十万不是我的,你不要想着再打它的主意了!”
焦秀梅冲她喊:“你发什么疯?好好地说话,你冲雨里去干什么?用脑子去接水啊?什么叫我别打那二十万的主意?怎么你还真想看你弟被他丈人家难死啊?我还就不信了,你说那二十万不是你的,那卡怎么会在你那?许多余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干脆、我就拉着你,咱娘俩等会儿一起从这跳下去!你不想让你弟好好活,那干脆咱们就都别好好活了!除非你把那二十万私房钱赶紧给我吐出来!”
焦秀梅在大雨中抬高了嗓门,一连串地对许蜜语说着。
这一刻许蜜语的心又冷又寒。
她站在雨里大声问焦秀梅:“我说了那卡里的钱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为什么你还要逼我拿出来?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到底要压榨我到什么时候?请问焦女士你对你的女儿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问到后面,她几乎有些情绪崩溃。声音像被风给撕裂了一样,哑而悲怆。
焦秀梅却不为所动,甚至翻脸翻得更狠:“许多余我告诉你,你少跟我来哭天抢地这套,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少了!哄着你不行,非得跟你来硬的是吧?”
她边说边抬手去戳许蜜语的额头:“我不管你那卡里的钱到底怎么来的,但既然卡在我这,里边钱就是我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正确的取款密码!”
她把许蜜语的头都戳歪了。
许蜜语站在雨中冷笑,对焦秀梅大声说:“这次你真的别做梦了,我不可能把密码告诉你的!”
焦秀梅一下变了脸,她像失去了所有忍耐力,气极败坏地抬手要扇许蜜语耳光。
许蜜语一动不动站在雨里。她闭上眼睛等着焦秀梅来把她心里对亲情的最后一点温度都打散。
但那个巴掌最终却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在雨中睁眼,惊诧地看到居然是纪封不知道从哪里走到檐下来,握住了焦秀梅的手腕。
她愕在雨中,怔怔看着纪封的脸。
他也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全是厌恶的表情,紧皱的眉心里也是满满的嫌弃和不耐烦。
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看着她压低声音问:“你是傻子吗?就算她是你妈,她打你你不会躲吗?”
许蜜语闻声更加愣住了。
纪封松手把焦秀梅甩开,又探手到雨里抓住许蜜语手腕,把她抓回到檐下来躲雨。
然后他站在许蜜语身前,不着痕迹地把她挡在身后。
焦秀梅揉着手腕,没好气地冲纪封大声嚷嚷:“你谁家教出来的孩子啊这么没礼貌?上来就跟老太太动手的!我看你是想犯法吧?我告诉你我和我闺女聊我们自己家的事呢,你少管闲事赶紧让开,要不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纪封不为所动。
焦秀梅更来气了,大声问:“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到底谁啊你?”
纪封居高临下地看着焦秀梅,冷声开口:“我是这个酒店的住客,很巧,前阵子我丢了一张银行卡,里边有二十万,我一直在找,今天才发现,原来应该是你女儿趁着做房间卫生的时候偷了,然后她把卡给你了,是吗?那你和你女儿就是合伙作案的小偷了,今天你们谁都别想跑,我现在就报警。”
他边说边掏出手机,然后继续恫吓焦秀梅:“二十万,从法律角度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今天一定要让你们这对贪心贼坐牢受罚。”
焦秀梅听完纪封的话,立刻心里打起鼓,气势也矮了下去。
但她依然逞强地一抻脖子:“你得了吧你!你在那唬谁呢?怎么这么巧我们娘俩好好说着话,说到二十万就不知道从哪蹿出个你来啊?我看你才是想骗钱那个吧!”
纪封冷笑一下,懒得和这胡搅蛮缠的女人多做无谓争论,直接说出了一串银行卡号。这是他刚刚临时问了薛睿记下的。
这串号码一出,焦秀梅一下有点愣住。
正是她从许蜜语那抢走的那张卡的卡号,这阵子为了查询里面的余额她愣是把它背下来了。
她看看纪封狠绝的表情,心中一动地想,怪不得许蜜语之前反复告诉她说,卡里的钱不是她的千万不能动。敢情这卡原来是她做房间卫生的时候从客人那偷的!
这么一想,焦秀梅在心里害怕了起来,她怕纪封真的会把她和许蜜语一起当贼报警给抓起来。
她连忙对纪封摘清自己:“这事儿你可少扯上我,卡是我闺女她一个人偷的,跟我可没关系!要算账你找她算去,我这家里还有事呢,我得先走了。小多余你赶紧跟人家客人交代清楚那二十万是怎么回事,别连累妈哈!等你处理好了我过两天再来找你说你弟丈人那边的事儿!”
焦秀梅说完转身就跑了,不管风刮得正劲雨下得更急。
许蜜语站在原地,看着焦秀梅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灰意冷。
纪封也转过头来,嘲讽地问她:“这就是你亲妈?没事吸血,有事推到你身上转身就跑?”
许蜜语也问自己,这就是她亲妈吗?
为了二十万,可以不管不顾地把她往死里逼。一旦知道要为这二十万担上点什么责任,又立刻跑得影都不见,直接把她给舍了出去。
许蜜语站出去一步,又走回到雨里。雨水掩盖了她从眼里流出的眼泪。
她抬头看向纪封,
他一定把刚刚她和焦秀梅的谈话听得干干净净。
她感到无地之容。
她从纪封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也的确看到了嫌弃和嘲讽。
他的表情刺痛了她。
开口时,她发现自己声音里有遏制不住的哭腔和哽咽。
她问他:“你为什么总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是觉得我很讨人厌对吗?”
他声音里浮现出惯常的嫌弃和嘲讽:“你觉得你把你自己活得这么卑微没人样儿,不讨人厌吗?”
他语气里的鄙夷刺激到了许蜜语。
她站在雨里大声对他说:“那你呢,你就不讨人厌吗?你整天高高在上,你眼睛里不是嫌弃就是嘲讽,你把我们这些普通人看低成灰尘一样,可你又知道什么呢?你知道普通人怎么过日子吗?你知道我们这些被你看到尘埃里的人到底在经历什么、在怎么生活和挣扎吗?你每天最大的心烦可能就只是心情不好吧?可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真的很卑微,我们最大的心烦是怎么能活得好一点!如果你没有同理心,就请你不要轻易评判轻视我们!”
纪封被许蜜语回吼得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律有原则的人,虽然不够亲和但也绝不会讨人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另一种可能的自己,他愣在那,半天做不得声。
他高高在上吗?他充满嫌弃和嘲讽吗?他缺少同理心吗?
他强压下这些敲在心头上的震撼疑惑,对许蜜语冷冷开口:“这时候你对我的攻击,只会显得你更加心虚可怜。”
许蜜语一下愣住。
他说她可怜。他在同情她吗?
“不过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许蜜语再度被他刺痛到。
“我怎么可恨了?”她站在雨里,不服气地哽着声问。
纪封抬眼看她一下,用烦躁压下那一点要冒头而出的不忍心,然后大声地给了她回答:“你家人能这么对你,说到底是你自己把他们惯成这样的!你自己不够硬气,千依百顺地把他们养成吸血鬼,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恨吗?”
许蜜语怔在那里。
然后她躲在大雨的掩护下,不可抑制地哭起来。
第37章 【第六纪:成长】割裂的决心
许蜜语躲在大雨的掩护下,任眼泪流出眼眶,任它们混着雨水肆虐在自己脸上。
她抬头看着纪封,对他问:“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硬气,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他们是我的家人,我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关注和认同,这也是错吗?这也是可恨吗?”
纪封抬眼看她,嘴角微挑,溢出一抹笑,那笑里带着无语般的嘲讽。
“所以呢?为了得到他们的关注和认同,就要对他们的无理要求继续没原则没骨气地依顺下去吗?你这是在找认同吗?你这是在自找苦吃。你以为你是在伟大付出?其实不过是在自我作践!”
许蜜语被这一串话砸得晕头转向。
实话永远这么不好听。可也只有这样的实话才能把人砸醒。
“可他们是我的家人……”许蜜语下意识地嗫嚅重复。
这下意识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因为他们是父母家人,她和他们有血脉相连,所以才对他们总有牵绊和希冀,所以不管他们的要求怎么过分,她也总是无可奈何。
“这样烂泥一样的家庭,很值得留恋吗?还不果决点断掉?还期盼能从中得到关爱?梦做不醒的吗?你如果一直这样拎不清,一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拎不清就别觉得自己的命有多苦,不管多苦也活该得受着。”
许蜜语被纪封的一声声反问震在原地不能动。
她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和她的家庭断掉瓜葛。她从小生活在那个家庭里面,好像对所有发生的事虽然有埋怨和委屈,但又觉得这种常态似乎已经是理所应当的了。
以前聂予诚对她说过那个词,说她是在被她的家人pua。那时她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