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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46)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 浓浓的倦意缠绕在他鼻息间, 随着每一个字音而颤动。

不久前, 他听到虚风子说,顾华之已经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过着儿孙满堂的日子。

覃瑢翀那时候还很自私地想,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竟然能与那个扶渠羽士并肩而行,能够奢侈地得到他全部的喜爱, 将他从寂静的云端拉入俗世,让他甘愿染上一身的红尘。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别人, 从来都只有他。

覃瑢翀又想, 其实,如果真如虚风子所说, 顾华之离开濉峰,选择了入世, 去爱他想爱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褪去一身的光辉, 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对于他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也是覃瑢翀现在真正想要相信的,虚假的幻梦。

顾华之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光芒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死在了烛光熄灭的房间中,汤药的苦涩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又疼又苦,让他喘不上气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很清醒的,意识到他将要辞世,便闭上了双眼。

他应该是恨的,恨这身下的床榻,将他仅剩的光阴都蹉跎干净,在他死后又变得冰冷。

覃瑢翀按住胸口,近乎凶狠地,在衣襟处揉出了一片皱褶,却无法将疼痛感压下去。

像几十年前的那天一样,从此之后,顾华之就在他每一夜的梦境中扎了根。

无论如何。他看向面前的聂秋,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那位魂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直到死都不知道顾华之经历了什么。

阴火被撤下,从聂秋的角度望过去,一身大红喜服的生鬼将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推了回去,它什么也没说,好像不止覃瑢翀一人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它也再次重温了苦痛。

聂秋为覃瑢翀沏上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凉透了,覃瑢翀却还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茶杯递到唇边,仰起头,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似乎想饮下什么难以消解的愁绪。

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所有隐秘都已经袒露,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有一个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停顿片刻,坐在了覃瑢翀的身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开口问道:覃公子,我很好奇,那位和步家交好的姜笙姑娘,后来如何了?你之后可有听到有关她的传言?

覃瑢翀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瑢翀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瑢翀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聂秋静静地看着一旁的生鬼,它垂手站在那里,表情近乎漠然,眼神麻木,察觉到聂秋的视线之后,它抬起眼睛,视线有一瞬的碰撞,随即又分离,四散而去。

我以为你会取走一切关于你的记忆。他放缓了声音,唤道,姜笙。我也有不想忘记的东西。生鬼的眼神晦涩,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掀,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反而更显得泫然欲泣,它将所有的丝线都妥帖地收整好,轻轻回应道,然而,覃公子现在所说的,并非我想要重温的记忆,它们都太冷,太苦,我不需要这些记忆。

姜笙?覃瑢翀喃喃地念着,转过头,在发现聂秋的目光并不是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聂秋没有在和他说话,聂秋是在和他看不见的魂灵,名为姜笙的魂灵对话。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魂灵一开始提出的条件,为什么它想要取走自己记忆的一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它要取走的是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寥寥可数。

为什么他对姜笙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那是姜笙的魂魄。

覃瑢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他已经记不清楚姜笙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在戏台上,踏着碎步,挽袖抬臂,神情温柔而专注,嗓音圆润嘹亮,像玉石敲打在瓷碗里的声音。

不是无关紧要的。他顺着聂秋的视线,望向他所看不见的魂灵,认真说道,姜笙,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在戏台上的模样,我仍然记得你唱出的每一首曲子。

姜笙却忽地笑了出来,一阵阴冷轻柔的风拂过,她取出香炉中仅剩的香灰,将灰烬覆在身上,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步家的家纹,虚耗与步字组成的纹路。

覃公子如今再对我说这些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姜笙盈盈一拜,覃瑢翀从她低垂的脖颈上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的皮肉已经溃烂,她仍然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头戴步摇,未曾褪下过,兴许也无法褪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想到再会时竟是这幅场景。

她的声音仍然婉转,带着点戏腔,尾音轻柔。

覃瑢翀看着姜笙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变化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异样感。

那些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记得姜笙,记得她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当她踏上戏台,着粉墨,戴偏凤,成为那戏曲中的贵妃,小姐,白蛇,才像是真的活过来一般,眉眼间自成一股灵气,仪态端庄,言行大胆却不放荡,下了台之后,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姜笙。

也许化作魂灵后,姜笙经历了他们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姜笙温柔的神色,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都让覃瑢翀想起另一个人来。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神情总是温和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面前的明明是姜笙,却让他觉得像步陵清。

旋即,覃瑢翀又记起,面前的魂灵,姜笙,是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恐怕她并非为聂秋所驱使,而是与步陵清立下契约,在步家覆灭后才常伴聂秋的身侧。

姜笙的眼神很平静,坦然的,和覃瑢翀对视,所以他能够轻易地望见她眼底的情绪。

都说时间的长河会洗刷掉一切好的不好的回忆,却会留下漏网之鱼,在浅滩上挣扎,想要溯流而上,很快又被汹涌的潮水拍回岸边,被滚烫的烈日烧灼成血淋淋的焦炭。

覃瑢翀能够从她眼中看到熟悉的情绪,能够从她眼中看到那个仍然沦落囹圄的自己。

恍若福至心灵,他忽然间就看穿了姜笙所有的心事。

她也不过是在回忆中挣扎,却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众生罢了。

姜笙。覃瑢翀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凝望着姜笙,像是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踏进梨园的那个下午,笑着,从容地和她搭话,今日要唱的是哪一出戏?

覃公子,今日要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唱给谁听?

唱给天下听。

覃瑢翀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看着姜笙,眼神好像在问她,果真如此吗?

于是姜笙掩了掩唇,丹凤眼微微上挑,侧眸看向这位能够窥见人心的覃家家主,摇着头笑了,似是无奈,似是惋惜,说道:不唱给天下听,只为唱给一人听罢了。

唱给戏中的自己听吗?

覃公子向来都猜得很准。姜笙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顺势指向覃瑢翀手中的玉佩,那枚螭虎衔莲玉佩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她能够看见那上面浅淡的暖色,是橙色的,近乎焰火,魂灵只能看得见,却无法感受到,顾华之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或许不知道。她说道,他在离开霞雁城的前一天夜里,来了一趟梨园。

当时已经准备撤台了,小四摆着手说结束了,请他下次再来听。

姜笙回忆着,我躲在梁柱后面瞧他,正巧对上视线,他就冲我微微一颔首,说,不听也无所谓的,还给了些碎银,让小四去准备吃食满堂空座,只剩顾华之一人,我帮忙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想要知道他来梨园不是听戏的,又是做什么的。

可顾华之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他的神情很淡,只是看着戏台子上的我们忙里又忙外,却又不像是在看我们,更像是在看那几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她说,最后,东西全部收整好了,灯只留了一盏,小四为难地站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劝他回去。

他很好说话,起身便离开了,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那满盘的吃食,他是一直都没有碰。

姜笙偏过头,长发从她耳后滑至鬓边,又被她拨开,我那时候不懂,和顾华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就以为一切浮华在他眼中无非是过往云烟,不值一提。直至今日,在看到玉佩上残留的魂魄时,我才在霎那间意识到,他也不是个全然不在意红尘俗世的神仙人物。

她本无意提及过往,所以从不在聂秋面前说姜笙这个名字,对她和步陵清的往事也一字未提,只说她们生前便是至交,死后亦然,所以她才会为步家尽心尽力,不肯投胎转世。

往事呵,姜笙在心中喟叹一声,有人拼命想要记住,有人拼命想要遗忘。

覃公子。她将覃瑢翀从沉思中唤回,让他重新回到现实,堕入烟雾缭绕的凌烟湖。

姜笙取出事先收拾好的香灰,那三炷香都燃尽后,全然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样沉闷的、厚重的味道,在她掌心中停留,像一抔细碎的骨灰,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他已经投胎转世,仅存一丝记忆,如果覃公子对他的执念无法消解,我或许可以试一试,让他入梦与你相会。姜笙将香灰放在覃瑢翀的眼前,说道,不过,你需要弄清楚一件事,你见到的不是真正的顾华之,而是他留在你脑海中的记忆,是你心中的那个顾华之。

他希望留在你心中的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霁月清风的,永远从容沉静的顾华之。

现在,姜笙向覃瑢翀抛出了邀请,问他,你愿不愿意看一看,他想要你记住的模样,愿不愿意看一看,他千方百计的隐瞒,跨越生死的长久等候,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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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归去

覃瑢翀走出船舱的时候,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

繁星如昼,点缀在夜空中, 洒下浅淡的光芒,就浮在这凌烟湖面上,被水波揉碎了, 化为千丝万缕的金线,向着暗流深处流淌,最终汇聚成潜藏在湖底的尾游鱼。

他原先望见这凌烟湖畔绵延不绝的烟柳时, 是一种心情, 如今又是另一种心情。

不仅仅是胸口发闷, 还有酸涩难忍的苦楚涌上心头,他并非因为怀念顾华之而忧愁,而是因为知晓了顾华之最想要看到的,待到他辞世时也未能看到的东西, 所以才倍感惋惜。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跨越隔阂,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全然不同?

至少, 当顾华之弥留在世的最后一刻,能够知道, 他并非独自一人在这世间踟蹰。

聂秋和姜笙走后, 覃瑢翀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想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持续了太久,因为当他走出船舱的时候, 陆淮燃和沈初瓶的视线就小心翼翼地粘在了他身上,甩也甩不掉,比最黏稠的蛛网更加难以摆脱。

那两人是完全不知晓的, 覃瑢翀想,何止是顾华之呢,他其实也是那个保持缄默的人。

少年时的喜爱,隐秘而琐碎,霎那间的心动都能让人拥有那样莽撞的勇气。

若非这玉佩上的抹残魂,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将那段回忆说出口。

角落里的陆淮燃和沈初瓶互相推搡半晌,拿了颗小石子抛,最后是沈初瓶运气不好,在陆淮燃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很艰难地说道:公子,你若是

覃瑢翀抬手止住了他后半句话,翻过手腕,随意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小陆也别躲着了,过来吧。他笑道,我难不成还会吃人吗?

陆淮燃这才松了口气,尴尬地摸摸鼻尖,蹭了过来,挤进了他们之间,我和沈先生竟然都不知道公子原来是有心上人的,唔,虽然我们现在是知道了,可也知道得太晚了。

沈初瓶道:我以前直以为公子是不会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一个人身上的。

覃瑢翀兀自叹了声:我到底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印象啊。

我觉得这个问题公子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沈初瓶双手抱胸,手指轻轻敲击着臂弯,语气平淡地答道,若不是你总喜欢挑着容貌昳丽的人下手,又不忌男女,府中美姬无数,闹得全城皆知,大家又怎么会以为你就是个无所事事,轻浮多情的浪子?

纠正你点。覃瑢翀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她们都是自愿的,并非我强迫。

说罢,他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山峰,被笼罩在了星河的余晖中,愈发显得朦胧,让他想起横卧在枕席上的闺中小姐,慵懒而沉静,连衣袂裙角处的珠坠都化作了青翠的雪松。

聂秋离开的时候,有说什么吗?覃瑢翀收回视线,顺手将手中的玉佩翻了个面。

我们本来想送送他,不过他婉拒了,我和沈先生也就没有再提。陆淮燃沉思片刻,他身材魁梧,不得不低下头才能和那两个人对视上,走之前,聂公子说,希望你知道,有人还在等你的那一句答复,踏破千山万水,只为求得片刻安宁,这种心情想必你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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