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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5)

本来没有,得到过,后来又失去了,这才是真正叫人难过的事情。

他边回忆着,边觉得困意好像要将他吞噬一般凶猛,于是在聂秋的脖颈间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上眼睛,彻底地沉进梦境之中,陷入了浅眠。

聂秋感觉到方岐生的呼吸逐渐平稳,轻轻抚摸他背脊的手也慢了下来,正要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却又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方岐生说的是:聂秋,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知道我的恐惧,你知道我的孤独,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你知道我会有多难过。

你看,你都这么了解我了,是你先叫我依赖你的。

所以,你不会在师父之后也弃我而去吧?

聂秋的身子一僵,半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在方岐生的耳边留下一吻。

他用在考虑上的时间太久,方岐生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

但聂秋还是轻声回答了方岐生的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犹疑,一字一顿,却又说得清楚:我尽量。

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聂秋想,他的承诺是毫无用处的。

他能够在三壶月的力量之下回到四年前,保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又回到四年后。

聂秋小心翼翼地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给他盖上了柔软温暖的被褥。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他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也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方岐生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是认真谨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然后他就意识到,如果他在某天突然离开,方岐生会崩溃的。

当初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方岐生不像黄盛那样去高台上吹着风喝闷酒,他冷静又沉默,和安丕才商量好魔教的事情,就去了酒窖,或许也是想喝点酒消愁,但是发现黄盛将一大半的酒都顺走了之后,他就决定先将醉得差点跌下高台的黄盛给带回去。

后来连半点悲伤痛苦都没透露,只是常在深夜里点上灯,一坐就是一夜。

等到了一年后的今天,方岐生才将心事告诉了聂秋一人而已。

如果连他也消失,那方岐生该将这些话倾诉给谁听?

可他没办法给出这句承诺,他没办法保证永远都会陪在方岐生身边。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聂秋坐在窗边的桌前,点上一盏暗黄的烛灯,盯着盈盈的火焰看了半天,等到要去拿怀中的东西时,这才发现手脚冰凉,僵硬得都不像是自己的,反倒像是别人在操控。

床帐之后传来了一点动静,聂秋猜测是方岐生在梦中惊醒了,便轻言轻语地哄道:我没有走,就在这里,你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说完这话之后,没过多久,房间内渐渐安静下来,方岐生又重新睡着了。

聂秋从怀中拿出十八枚黑石子,圆润又光滑,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透亮的光芒。他将这些石子放在平整的桌面上,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依次排开,推向各个方位。

常锦煜的生辰八字,他还记得。

甲子年,丙申月,辛丑日,壬寅时。

上一次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根据常锦煜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遍方位,结果看见了一些破碎的景象,紧接着,桌面上的石子就像活过来一般,四散开来,有些甚至掉到了地上。

他对那时发生的怪事是抱有畏惧的,下意识地就想避开,所以之后也很少用到石子。

但是聂秋现在又点上灯,坐在桌前,情绪平缓且冷静,决定再算一算。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只照亮了房间的很小一部分,是黯淡的橙黄色光芒,反而将房间内其他角落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明显,火焰摇曳,烛光也随之收缩,归属于虚无的黑暗就在这光芒的边缘处蠕动,好似某种剧毒又带有十足恶意的爬虫,正试探猎物的警觉程度。

第一次,聂秋看见了相同的画面。

阴暗,潮湿,布满蜘蛛网的墙壁,燃尽的油灯,流淌的血液,无尽的黑暗。

两座巨大的石碑在光芒的照耀下显出圣洁神秘的感觉,左边的那座刻着光风霁月四个大字,而右边的那座石碑上同样也刻着什么字,但是已经被时间腐蚀得看不清楚了。

十八枚石子散落在桌上,聂秋垫了几层厚厚的绸缎,所以没发出多大的响声。

第二次,聂秋看见常锦煜正倚在石壁上,皱着眉头平复呼吸。不远处的顶上拴着根长长的绳子,他好像是去找路了,却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失败了。

石子相互碰撞,四处奔逃,有些黑石子上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聂秋感觉喉咙中有一股腥甜的气息,从胸腔涌上来,抵在唇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按住石子的指尖忽然有了一种千刀万剐般的细密疼痛,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疼,汗珠从额上滑下,落进他的眼窝中,先是濡湿了视线,又向下流淌,让他尝到盐一样咸的味道。

许久没吭声的虚耗凭空出现,面露惋惜,低声问道:你这样值得吗?

聂秋不答。

第三次,聂秋先是等了一会儿,才将最后一枚石子推向中央。

他看见常锦煜走到潺潺的溪水旁,双手将水捧到唇边,喉结滚了滚,咽进腹中也不知道这里头怎么会有小溪。随即,常锦煜仰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神色暗沉,抬头看向面前贯穿了所有视野的巨大石碑,喃喃地念出上面的几个大字。

声音好像并未存在于这黑暗的世界中,聂秋只能依据他的口型猜出他说了什么。

玄,圃,堂。

紧接着,还有两个字。

白,玄。

眼前的画面霎时间褪去,空留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灯。

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回桌上。

这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眼中情绪复杂,声音嘶哑暗沉,又问了一次:值不值?

聂秋心中答道: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

他垂下眼,望向手里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又硬又硌手,混着滚烫的血液,从他指缝中滴落,在洁白无垢的衣服上铺开,向四面八方溅去,留下的是扭曲的痕迹。

然后,聂秋的视线终于往上挪去,看向自己的指尖。

新鲜的血液不断从指甲缝中流出,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在他掌心中聚拢。

黑暗在窃窃私语,低声嘲笑,要他在黯淡的烛光下仔细看清楚你不顾劝阻,要做这件忤逆天道的事情,非要救回将死之人,好,那就让你做,而我将报应明晃晃地摆在你眼前了,叫你睁大双眼看明白,你到底有多愚昧可笑,不自量力。

聂秋感觉到一股暖意,勉强抬起手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不仅是指缝,眼角处也有东西流下来,不是剔透清澈的眼泪,是浑浊的血,又甜又腥,混着唇边的血,一齐滚落下去。

第124章 、藏梦

烛泪凝成霜, 垂在灯盏的边缘,欲坠未坠,随着烛火的熄灭一同沉入黑暗。

聂秋的手肘抵在桌角, 攥紧拳头,指节处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苍白,他就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抬起眼看了看,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蜡烛已经熄灭了, 房间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将他重新拉回深渊。

他松开已经变得僵硬的手指,几声细小的声响,是那些石子的碎片落在了桌面上。

所幸窗外雾蒙蒙的, 隐约有几缕晦暗的月光递了进来,好歹能叫他看清楚东西。

他感觉喉咙干涸得像口枯井, 头晕,眼前灰蒙蒙一片, 连呼吸都是烫的, 直将胸口烧出个大洞来,好让风从洞口处灌进去, 把心脏给搅碎,这才能够结束痛苦。

指甲缝里的血液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了, 沉在那里,是近似于朱红的颜色,肮脏, 杂乱,和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借着朦胧的光,透过指甲晃眼一看,聂秋又觉得像条横卧在狭窄缝隙中的毒虫,正在蚕食他的血肉。

取过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似乎是古老部落中举行血祭仪式的祭司,满目萧然,神情诡秘,脸上涂满了血,从眼角一直抹到脖颈处,余下的纹路都被妥帖地藏进了衣襟里。

聂秋心想,他不认识这个镜里的人,于是伸手去将铜镜推开,不再看他。

他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准备打点水清理一下血迹。

方岐生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撩开层层床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浑身浴血的人在门边久久伫立,手指抵在门框上,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外头是灰蒙蒙的天际,黯淡而惨然,而他循声回头,脸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就挂在眼角,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聂秋?方岐生的声音颤了颤,霎时间困意全无,只剩刺骨的寒冷。他忽然慌乱起来,动作粗鲁地掀开床帐,赤脚踏步上前去牵聂秋的手,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聂秋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任由方岐生拉住他的手。

片刻后,他像如梦初醒似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细碎浮动的光芒,轻轻握住方岐生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松了手,转身又要往外走。

方岐生的指腹从聂秋唇边的血迹蹭过,但是没有沾染上半点猩红,只能感觉到虬枝怪木独有的粗粝触感,刺刺的,比刀刃更加锋利,一下又一下,割破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嵌进血肉骨骸中,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告诉他,聂秋身上的血到底流了多久。

他咬着牙,皱起眉头,心里暗骂了一句。

因为他太熟悉聂秋身上的气息了,熟悉到能将警惕性降到最低,丢盔弃甲,剥去一切该有的防备,就连浓郁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一丝半点,在聂秋说了那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的话之后,就真的信了他,安安稳稳地重新睡了过去,没再惊醒过。

所以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别走。方岐生下意识将聂秋扬起的袖摆紧紧抓住,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挽留他。

太糟了。

方岐生想,说到底,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聂秋。

聂秋要走,只需带上一柄含霜刀,就能远走高飞,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牙缝里逼出一句不算是挽留的话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聂秋怔了怔,看了方岐生半天,停滞的思维嘎吱嘎吱地转动了几下,这才意识到方岐生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话出来,不由得以手遮面,摇着头,说了这半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很好,你没有哪里地方做错了,我只是想出去打点水清洗一下。

声音虚弱得很,一碰就散,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他说出这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往后的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深深地看着方岐生,眼底的情绪复杂,淡薄又沉重,即使是眸光闪烁之处仍存了阴郁苦闷。

好像他经历的不是一晚上,而是经历了一生的悲欢。

方岐生不可能放手。

他敢肯定,聂秋要是去后院的井边打水,就凭这副恍恍惚惚的模样,能一脚跌进井里。

你晚上是不是没睡觉?方岐生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追问聂秋,先解决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等聂秋醒了之后再仔细询问,先去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聂秋这次没有再固执地要去清洗身上的血迹,由着方岐生将他拉到床边,褪下衣裳,准备上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么一回事,停了动作,轻声说道:我身上脏得很。

方岐生笑了一下,我又不嫌。

说完后,方岐生将这木头桩子拽上床去,把温暖的被褥全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被角,似是无意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两下,确定没什么需要包扎的伤口之后,就用手掩住聂秋的眼睛,把他的微颤的睫毛梳下去,说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将典丹和季望鹤找来。

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聂秋浑身都是血,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聂秋应了声,却没有闭上眼,自顾自地说道:方岐生,我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你吗?

大半夜的,浑身挂着血,看起来又虚弱又憔悴,结果突然就说出句没来由的话来。

方岐生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聂秋这副模样就跟交代后事没什么两样,索性也不听他后半句的话了,又去捂住聂秋的嘴唇,抢在他之前回道:我知道。

你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方岐生披起外袍,草草地将靴子穿上,很快就出去了。

你不知道。

当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时,聂秋暗暗想到,如果方岐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也好。

上一世他在邀仙台面对死亡时有多么坦荡,这一世面对死亡时就有多么惶恐茫然。

但如果再问上一次,聂秋仍然会回答,这一切都值得,他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那时,他看着指甲缝里流出血,抬手又发现眼睛也在流血,顺着眼角淌下去,胸腔又痛又痒,引得他掩住嘴唇低声咳嗽起来,咳出零星的血块,在衣服上绽放成大片大片的花。

虚耗说:我能听到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快要死了。

要是有闲情逸致,聂秋还想仔细问问它生命流逝时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是兵戈相交时的铿锵声,是血液流淌的汩汩声,是朔风卷过大漠黄沙的簌簌声,又或者是木炭在火焰中燃烧时热烈又响亮的噼噼啪啪声,还是像冰融化成水那样,静默而克制。

但是聂秋此时正扯了桌面上的绸缎去擦面上手上的血,无暇顾及它的话。

擦去,重新涌出来,又擦去,又涌出来。

他逐渐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用手去堵住泉眼一般,没有任何意义。

不消虚耗提醒,聂秋也知道他现在就悬在死亡的深渊之上,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挂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生怕坠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

那就坠下去,跌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叫后世把他挂在城门上,记住他的愚蠢莽撞。

聂秋没有再试图止血,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用指腹蘸了血,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道:玄圃堂,白玄。

布料也就那么大,多写一个字或少些一个字都显得突兀。

于是聂秋索性就不写了,将布料压在碎石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他想喊醒方岐生,想对他说,你看,我就要死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找到了有关你师父的线索,我得赶紧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离开,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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