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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严星河从何家离开, 已经是午后,临走还被老何强塞了两份糖水。

车子从繁华闹市穿过, 经过了几个公交站,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右拐,驶进树木阴翳又环境清幽的小路。

“严医生回来啦?”门卫大叔认得他,于是打了声招呼。

严星河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放慢车速, 经过了刻着“时代花园”四个红色楷体字的大石头,渐渐驶进小区停车场。

电梯上到十二楼, 他走出来, 鞋跟叩地的细微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被放大开来。

屋子里也是一片寂静和昏暗, 他走过去, 将挡着玻璃门的厚重窗帘往两边一拉, 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 有细微的尘屑在光线中飘舞着。

他现在原地眯起眼看了会儿外头的天气,然后才转身,将带回来的两份糖水放进冰箱, 是双皮奶, 一份原味一份红豆。

屋子里陈设简洁, 没有多余累赘的东西, 整洁到有些像样板间, 严星河从厨房出来, 直接就进了书房, 很快就响起了翻书的声音。

相比于严星河此处的宁静,何家那头明显就要热闹许多。

“老何,来碗红豆沙, 再打包份花生糊汤圆, 核桃馅儿的。”这是老熟客,一来坐下连菜单都不用看,也不用想,张口就点好了单。

说完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擦桌子,然后看着在一旁拣豆子的何秋水,搭话道:“阿水不去午睡啊?”

“不睡咯,现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何秋水笑眯眯的,声音甜又脆,让人不由自主的就生出想和她聊天的兴趣来。

午后气温渐升,店里也慢慢热闹了起来,不时就有人过来过来点单,还有外卖的,何秋水走不稳,不好帮忙端碗碟,便一边拣豆子一边帮忙打包。

过了会儿,温妮过来道:“我来装,囡囡你去收钱。”

何秋水便坐到了门口的收银台后边,看见春天的暖阳从门缝溜进室内,洒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有趣极了。

天还没热的时候,下午三四点是店里人最多的时段,周围的老街坊们得了空,午睡起来了,便过来要一碗糖水,坐着和邻居聊天。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说闲话。

这下何秋水就惨了,这会儿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她,一会儿张家的大妈问:“阿水你腿怎么样啦?”

她答:“蛮好的,医生讲再过一个月没事的话就可以拆外固定支架了。”

大妈哎哟一声,问:“那能好得像正常人一样不啦?”

“当然可以了,今天才见到严医生,严医生说啦,只要好好锻炼,能好得根本看不出骨折过!”温妮眉头抬了抬,立刻就大声应道。

大妈哦哦了两声,似有些尴尬,没有再问下去,别家的阿姨又接着关切道:“那阿水以后还能不能跳舞呀?学了那么久,不跳了老可惜的。”

“嗐,这不是身体不允许么,不跳舞总好过不能走路,再说了,家里不还有个店么,不跳舞了就回来接班呗。”温妮边说,边把一份椰汁花生糊端到阿姨面前。

白瓷的碗里,刚盛进来的花生糊结成了一层“衣”,和白色的椰汁井水不犯河水,花生浓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旁人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把话题又转向了别的家长里短,比如谁家婆媳打架了之类的。

何秋水在一旁坐着静静的听,半晌何曦捧着两个碗从厨房跑出来,到了她跟前,把碗一放,“小姑姑,我们吃下午茶呀。”

透明的玻璃小碗里,装着菠萝、草莓和橙子切成的水果丁,拌了酸奶,上头还撒了一把坚果,看起来十分诱人。

何曦搬了张椅子,和何秋水并排坐着,挖了一口橙子放嘴里,咂咂嘴,有些故作深沉的评论道:“味道还不错,就是酸奶有点酸了。”

酸奶是何秋水早上起床才做的,将将能吃,她嗤了声,“那么能你怎么不做,你作业写完了吗?”

一招制敌,还要继续发表演说的何曦立刻就萎顿下来,蔫头耷脑的叹了口气,“没有呀,太难了,我太难了。”

何秋水闻言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骂了句:“就你这样憨吃酣睡的,有什么可难的,你知道严医生多勤快么?人家晚上都还在办公室看书!”

住院的时候经常过几天就碰到严医生值班,有时候她睡不着,在病区里晃荡,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就会看到严医生要么在工作要么在看书。

她问过小美,小美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都定期要考试的,想晋升职称,还要发文章,护士都要,更别说医生了,他们更难。”

何秋水听了以后觉得,果然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就像她在歌舞团,不也年年都有考核么。

见她拿中午才见过的医生叔叔来压自己,何曦嘴一撇,“小姑姑,你咋不和我爸比比吃鸡呢?”

何秋水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何曦乜斜着眼瞅她,“菜是硬伤,我都不要你像我爸那样厉害,你干嘛非要我像医生叔叔那样努力学习?”

“……嘿,我说你……学习不多好,歪理还挺会说。”何秋水都被他气笑了,一巴掌就呼他脑门上。

何曦抱着碗跳下椅子,朝她吐吐舌头,就远远的跑开了。

何秋水正要说他,就听见身旁的门口传来一阵窸窣的推门声,她立刻下意识的笑着扭过头去,刚要说欢迎光临,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凝住了。

她的声音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才讷讷的叫了一声来人,“……张老师。”

张从真是何秋水的老师,从她上附中开始,就带她过她的专业课,直到她保送容城舞蹈学院,就顺利的拜入张从真门下,继续学习古典舞,专攻汉唐舞,一度是张从真看好的接班人。

何秋水在舞蹈上是有天赋的,从小她就表现出对音律节奏的敏感和喜爱,五岁时容珍珍便想送她去特长班,舞蹈是她自己选的,后来容珍珍病笃,临终前最放心不下女儿。

她不怕老何再娶个老婆,但怕后妈对女儿不好,于是拉着老何的袖子,用尽力气求他,求他对女儿好点,别断了她的前程。

所以后来不管再难,老何也没有动过让何秋水放弃学习舞蹈的念头,因为在他心里,妻子的决定是最正确的。

容珍珍也没有料到,老何会一个人带着女儿,守着她的牌位,一过就是差不多二十年罢。

“阿水……”张从真慢慢的抬腿走进店里,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从她已经变得有些丰满的脸颊上滑落,在她的伤腿上顿了顿,然后眼底闪过痛色。

温妮从窗口后面看到她,忙走了出来,“囡囡,这是……”

“这是我老师,张从真。”何秋水忙扶着柜台桌面站了起来,“张老师,这是我嫂子。”

“你好。”张从真朝温妮勉强的笑了笑,“我、我来看看阿水。”

“哎,好好,那个……囡囡,你和张老师去里头聊罢?”温妮的眼风扫了扫周围好奇打量她们的时刻,建议道。

何秋水点了点头,扶着拐杖引张从真往里走,张从真看着她长又乌黑的马尾辫,轻轻的晃着,眼前却浮现出她梳着发髻穿着曲裾的身影。

一时间悲从中来。

这是她最赋予厚望的学生啊,她从汉唐舞大家王老先生那里继承来的衣钵,是要传承给她的呀,可是为什么世事弄人,她不过出国了短短的几个月,再回来就变了天?

张从真甚至后悔,早知会这样,当初不去参加什么交流就好了。

“老师,您坐,我给您泡茶。”何秋水停了下来,回身笑着对张从真道。

她的眼神很平静,那种平静不是装出来的,张从真和她朝夕相处,看得出她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平静。

“别忙活了,小心摔了。”她深吸了口气,阻拦道。

何秋水哦了声,“那我给您拿瓶水。”

等她从冰箱边上回来,张从真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还说什么才好,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都说不出来。

后来还是何秋水先打破了沉默,“老师,您从意大利回来,有什么新收获么?”

“意大利克罗艺术学院想邀请我们下半年去他们学校进行访问,他们稍后也会派团来我们学校进行交流学习,我本来想让你……”她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何秋水眨眨眼,笑着摇摇头,“我就不去参加了,下半年我估计还不能拆钢板呢。”

随着她的话,张从真把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腿上,有些心疼的问道:“还疼罢?”

“现在还行,难受的时候早过去了。”她应道,大大的眼睛眯了眯,睫毛颤巍巍的。

张从真抿抿唇,“……我刚回来就听说你……然后去了歌舞团,王团长告诉我说你辞职了,你以后……不跳了?”

容城歌舞团的王团长是张从真恩师王老先生的女儿,也是古典舞的研究者,《花木兰》就是在她的积极筹措之下编排出来的。

“……医生说最好不要跳了,排练的强度那么大,我的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恢复到能运动的程度,别说很可能恢复不了,就是两三年能……可都什么也荒废了,再说也不能让团里养着我呀,还不如……”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再说了,我爸慢慢就老了,家里的事也不能总靠我哥和我嫂子干。”

“可是你那么有天分……”张从真忍不住想要劝她。

可是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何秋水打断了,“老师,我知道您的心情,但凡有点可能,我都会坚持的,我学了那么多年,做梦都在跳舞,可是……”

“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可是……总不能因为我接受不了,事实就不存在了呀。”

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怅然,是开解张从真,也是劝自己。

张从真也知道这是飞来横祸,人生总有或大或小的意外,不管接不接受,它们终究是发生了。

“我去看了演出那天的监控……”张从真叹了口气,“这意外真的太巧合了……”

一开始她疑心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毕竟舞团里一些勾心斗角的龌龊她是知道的。

可是监控里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高架台旧了,维护得不是很好,加上舞蹈动作的力量使然,发生了歪斜,最后倾塌,何秋水从上面摔下来,倒下的架子还伤了另外两个男团员,不过他们的伤都不重。

于是张从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意外,除了叹气可惜,再无他法。

“是意外,我倒霉呗。”何秋水耸了耸肩,然后噗嗤笑了一声,“不过也不算特别倒霉啦,在医院过得还行,医生护士都挺好的,严医生特别负责,他说了,只要我好好锻炼,能好到看不出骨折的。”

“人生那么长,那么多路可以走,不能跳舞了我可以做其他事呀,您也还是我老师呀。”

她笑着按了按张从真有些颤抖的手,故意俏皮道:“不跳舞也好,我都不用忌口了,也不用天天称体重,您看我是不是胖了?”

说着她挺挺胸,少女柔软的曲线舒展开来,比几个月前更加玲珑起伏,张从真看着她如花般的脸孔,心头一跳,又叹了口气,“你能想得开就好,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康复,不跳就不跳罢。”

她边说边抬手将何秋水脸颊边的碎发轻轻拨开,然后揽住了她的肩膀,何秋水靠在她的肩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鼻子一酸,眼睛就闭了起来。

“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她喃喃道。

张从真拍了拍她的背,半晌才嗯了声。

一直到日落,张从真才离开何家,才送走她,何秋水都没来得及为此感到怅惘失落,就听见手机叮咚一声响。

打开来一看,是严医生发来的信息,是一个邀请她加入群聊的链接,她点进去,群名是“病人/家属随访群”,加上她刚好是八十个人。

在线的群友见有新人进来了,都向她发出了欢迎,严星河还特地冒了个泡:“请大家督促一下@在水一方小朋友,每天都要好好做锻炼,争取早日彻底丢掉拐杖。”

“家和万事兴:小朋友啊?你怎么那么不听话,是不是作业没写完跟家长干仗摔的?”

为了大家不被误导,吓了一跳的何秋水连忙回复道:“我不是小朋友了[笑哭]是工作时意外摔的骨折,可能因为我住院的时候太不听话,所以严医生觉得我像小朋友吧[捂脸]”

严星河发了个你也知道啊的表情包,何秋水看着他那穿白大褂小人偶的头像,笑了笑,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严医生,有空么?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她按着键盘打字。

严星河收到她的私聊信息,愣了愣,然后回复:“有啊,什么问题?”

然后等了足足一分钟,何秋水才回他,“严医生,如果您不当医生了,会做什么呢?”

严星河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这个问题,眉头一跳,窗外有微风扑进书房,面前的电脑上,搜索栏里刚刚输入几个字,“何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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