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河从何家离开, 已经是午后,临走还被老何强塞了两份糖水。
车子从繁华闹市穿过, 经过了几个公交站,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右拐,驶进树木阴翳又环境清幽的小路。
“严医生回来啦?”门卫大叔认得他,于是打了声招呼。
严星河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放慢车速, 经过了刻着“时代花园”四个红色楷体字的大石头,渐渐驶进小区停车场。
电梯上到十二楼, 他走出来, 鞋跟叩地的细微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被放大开来。
屋子里也是一片寂静和昏暗, 他走过去, 将挡着玻璃门的厚重窗帘往两边一拉, 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 有细微的尘屑在光线中飘舞着。
他现在原地眯起眼看了会儿外头的天气,然后才转身,将带回来的两份糖水放进冰箱, 是双皮奶, 一份原味一份红豆。
屋子里陈设简洁, 没有多余累赘的东西, 整洁到有些像样板间, 严星河从厨房出来, 直接就进了书房, 很快就响起了翻书的声音。
相比于严星河此处的宁静,何家那头明显就要热闹许多。
“老何,来碗红豆沙, 再打包份花生糊汤圆, 核桃馅儿的。”这是老熟客,一来坐下连菜单都不用看,也不用想,张口就点好了单。
说完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擦桌子,然后看着在一旁拣豆子的何秋水,搭话道:“阿水不去午睡啊?”
“不睡咯,现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何秋水笑眯眯的,声音甜又脆,让人不由自主的就生出想和她聊天的兴趣来。
午后气温渐升,店里也慢慢热闹了起来,不时就有人过来过来点单,还有外卖的,何秋水走不稳,不好帮忙端碗碟,便一边拣豆子一边帮忙打包。
过了会儿,温妮过来道:“我来装,囡囡你去收钱。”
何秋水便坐到了门口的收银台后边,看见春天的暖阳从门缝溜进室内,洒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有趣极了。
天还没热的时候,下午三四点是店里人最多的时段,周围的老街坊们得了空,午睡起来了,便过来要一碗糖水,坐着和邻居聊天。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说闲话。
这下何秋水就惨了,这会儿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她,一会儿张家的大妈问:“阿水你腿怎么样啦?”
她答:“蛮好的,医生讲再过一个月没事的话就可以拆外固定支架了。”
大妈哎哟一声,问:“那能好得像正常人一样不啦?”
“当然可以了,今天才见到严医生,严医生说啦,只要好好锻炼,能好得根本看不出骨折过!”温妮眉头抬了抬,立刻就大声应道。
大妈哦哦了两声,似有些尴尬,没有再问下去,别家的阿姨又接着关切道:“那阿水以后还能不能跳舞呀?学了那么久,不跳了老可惜的。”
“嗐,这不是身体不允许么,不跳舞总好过不能走路,再说了,家里不还有个店么,不跳舞了就回来接班呗。”温妮边说,边把一份椰汁花生糊端到阿姨面前。
白瓷的碗里,刚盛进来的花生糊结成了一层“衣”,和白色的椰汁井水不犯河水,花生浓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旁人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把话题又转向了别的家长里短,比如谁家婆媳打架了之类的。
何秋水在一旁坐着静静的听,半晌何曦捧着两个碗从厨房跑出来,到了她跟前,把碗一放,“小姑姑,我们吃下午茶呀。”
透明的玻璃小碗里,装着菠萝、草莓和橙子切成的水果丁,拌了酸奶,上头还撒了一把坚果,看起来十分诱人。
何曦搬了张椅子,和何秋水并排坐着,挖了一口橙子放嘴里,咂咂嘴,有些故作深沉的评论道:“味道还不错,就是酸奶有点酸了。”
酸奶是何秋水早上起床才做的,将将能吃,她嗤了声,“那么能你怎么不做,你作业写完了吗?”
一招制敌,还要继续发表演说的何曦立刻就萎顿下来,蔫头耷脑的叹了口气,“没有呀,太难了,我太难了。”
何秋水闻言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骂了句:“就你这样憨吃酣睡的,有什么可难的,你知道严医生多勤快么?人家晚上都还在办公室看书!”
住院的时候经常过几天就碰到严医生值班,有时候她睡不着,在病区里晃荡,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就会看到严医生要么在工作要么在看书。
她问过小美,小美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都定期要考试的,想晋升职称,还要发文章,护士都要,更别说医生了,他们更难。”
何秋水听了以后觉得,果然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就像她在歌舞团,不也年年都有考核么。
见她拿中午才见过的医生叔叔来压自己,何曦嘴一撇,“小姑姑,你咋不和我爸比比吃鸡呢?”
何秋水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何曦乜斜着眼瞅她,“菜是硬伤,我都不要你像我爸那样厉害,你干嘛非要我像医生叔叔那样努力学习?”
“……嘿,我说你……学习不多好,歪理还挺会说。”何秋水都被他气笑了,一巴掌就呼他脑门上。
何曦抱着碗跳下椅子,朝她吐吐舌头,就远远的跑开了。
何秋水正要说他,就听见身旁的门口传来一阵窸窣的推门声,她立刻下意识的笑着扭过头去,刚要说欢迎光临,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凝住了。
她的声音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才讷讷的叫了一声来人,“……张老师。”
张从真是何秋水的老师,从她上附中开始,就带她过她的专业课,直到她保送容城舞蹈学院,就顺利的拜入张从真门下,继续学习古典舞,专攻汉唐舞,一度是张从真看好的接班人。
何秋水在舞蹈上是有天赋的,从小她就表现出对音律节奏的敏感和喜爱,五岁时容珍珍便想送她去特长班,舞蹈是她自己选的,后来容珍珍病笃,临终前最放心不下女儿。
她不怕老何再娶个老婆,但怕后妈对女儿不好,于是拉着老何的袖子,用尽力气求他,求他对女儿好点,别断了她的前程。
所以后来不管再难,老何也没有动过让何秋水放弃学习舞蹈的念头,因为在他心里,妻子的决定是最正确的。
容珍珍也没有料到,老何会一个人带着女儿,守着她的牌位,一过就是差不多二十年罢。
“阿水……”张从真慢慢的抬腿走进店里,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从她已经变得有些丰满的脸颊上滑落,在她的伤腿上顿了顿,然后眼底闪过痛色。
温妮从窗口后面看到她,忙走了出来,“囡囡,这是……”
“这是我老师,张从真。”何秋水忙扶着柜台桌面站了起来,“张老师,这是我嫂子。”
“你好。”张从真朝温妮勉强的笑了笑,“我、我来看看阿水。”
“哎,好好,那个……囡囡,你和张老师去里头聊罢?”温妮的眼风扫了扫周围好奇打量她们的时刻,建议道。
何秋水点了点头,扶着拐杖引张从真往里走,张从真看着她长又乌黑的马尾辫,轻轻的晃着,眼前却浮现出她梳着发髻穿着曲裾的身影。
一时间悲从中来。
这是她最赋予厚望的学生啊,她从汉唐舞大家王老先生那里继承来的衣钵,是要传承给她的呀,可是为什么世事弄人,她不过出国了短短的几个月,再回来就变了天?
张从真甚至后悔,早知会这样,当初不去参加什么交流就好了。
“老师,您坐,我给您泡茶。”何秋水停了下来,回身笑着对张从真道。
她的眼神很平静,那种平静不是装出来的,张从真和她朝夕相处,看得出她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平静。
“别忙活了,小心摔了。”她深吸了口气,阻拦道。
何秋水哦了声,“那我给您拿瓶水。”
等她从冰箱边上回来,张从真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还说什么才好,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都说不出来。
后来还是何秋水先打破了沉默,“老师,您从意大利回来,有什么新收获么?”
“意大利克罗艺术学院想邀请我们下半年去他们学校进行访问,他们稍后也会派团来我们学校进行交流学习,我本来想让你……”她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何秋水眨眨眼,笑着摇摇头,“我就不去参加了,下半年我估计还不能拆钢板呢。”
随着她的话,张从真把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腿上,有些心疼的问道:“还疼罢?”
“现在还行,难受的时候早过去了。”她应道,大大的眼睛眯了眯,睫毛颤巍巍的。
张从真抿抿唇,“……我刚回来就听说你……然后去了歌舞团,王团长告诉我说你辞职了,你以后……不跳了?”
容城歌舞团的王团长是张从真恩师王老先生的女儿,也是古典舞的研究者,《花木兰》就是在她的积极筹措之下编排出来的。
“……医生说最好不要跳了,排练的强度那么大,我的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恢复到能运动的程度,别说很可能恢复不了,就是两三年能……可都什么也荒废了,再说也不能让团里养着我呀,还不如……”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再说了,我爸慢慢就老了,家里的事也不能总靠我哥和我嫂子干。”
“可是你那么有天分……”张从真忍不住想要劝她。
可是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何秋水打断了,“老师,我知道您的心情,但凡有点可能,我都会坚持的,我学了那么多年,做梦都在跳舞,可是……”
“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可是……总不能因为我接受不了,事实就不存在了呀。”
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怅然,是开解张从真,也是劝自己。
张从真也知道这是飞来横祸,人生总有或大或小的意外,不管接不接受,它们终究是发生了。
“我去看了演出那天的监控……”张从真叹了口气,“这意外真的太巧合了……”
一开始她疑心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毕竟舞团里一些勾心斗角的龌龊她是知道的。
可是监控里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高架台旧了,维护得不是很好,加上舞蹈动作的力量使然,发生了歪斜,最后倾塌,何秋水从上面摔下来,倒下的架子还伤了另外两个男团员,不过他们的伤都不重。
于是张从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意外,除了叹气可惜,再无他法。
“是意外,我倒霉呗。”何秋水耸了耸肩,然后噗嗤笑了一声,“不过也不算特别倒霉啦,在医院过得还行,医生护士都挺好的,严医生特别负责,他说了,只要我好好锻炼,能好到看不出骨折的。”
“人生那么长,那么多路可以走,不能跳舞了我可以做其他事呀,您也还是我老师呀。”
她笑着按了按张从真有些颤抖的手,故意俏皮道:“不跳舞也好,我都不用忌口了,也不用天天称体重,您看我是不是胖了?”
说着她挺挺胸,少女柔软的曲线舒展开来,比几个月前更加玲珑起伏,张从真看着她如花般的脸孔,心头一跳,又叹了口气,“你能想得开就好,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康复,不跳就不跳罢。”
她边说边抬手将何秋水脸颊边的碎发轻轻拨开,然后揽住了她的肩膀,何秋水靠在她的肩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鼻子一酸,眼睛就闭了起来。
“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她喃喃道。
张从真拍了拍她的背,半晌才嗯了声。
一直到日落,张从真才离开何家,才送走她,何秋水都没来得及为此感到怅惘失落,就听见手机叮咚一声响。
打开来一看,是严医生发来的信息,是一个邀请她加入群聊的链接,她点进去,群名是“病人/家属随访群”,加上她刚好是八十个人。
在线的群友见有新人进来了,都向她发出了欢迎,严星河还特地冒了个泡:“请大家督促一下@在水一方小朋友,每天都要好好做锻炼,争取早日彻底丢掉拐杖。”
“家和万事兴:小朋友啊?你怎么那么不听话,是不是作业没写完跟家长干仗摔的?”
为了大家不被误导,吓了一跳的何秋水连忙回复道:“我不是小朋友了[笑哭]是工作时意外摔的骨折,可能因为我住院的时候太不听话,所以严医生觉得我像小朋友吧[捂脸]”
严星河发了个你也知道啊的表情包,何秋水看着他那穿白大褂小人偶的头像,笑了笑,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严医生,有空么?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她按着键盘打字。
严星河收到她的私聊信息,愣了愣,然后回复:“有啊,什么问题?”
然后等了足足一分钟,何秋水才回他,“严医生,如果您不当医生了,会做什么呢?”
严星河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这个问题,眉头一跳,窗外有微风扑进书房,面前的电脑上,搜索栏里刚刚输入几个字,“何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