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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又拣了一个软柿子

第六十七章 又拣了一个软柿子

别人的意见令狐颉可能不会听,但齐策的意见令狐颉要认真对待。

自从赵武担任武宫守卫(晋国军官学校校长)之后,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出丑,赵武着手将晋国现有的军事策略编辑成册,结合现代部分军事思维,制作了一本军官培训的标准教材——从这以后,赵武上讲台不至于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这本教材从军队的组织架构谈起,详细谈论了军队的指挥、训练、编成、作战协同、指挥等等方面……但赵武不知道,晋国以前的军事条令是“习惯法”,大家口口相传,从来没有录制成文字,成为标准规范。如今这标准规范有了,于是晋国一下子过渡到军事“成文法”时代……

正如蔡伦总结造纸经验后,别人将发明纸的荣誉归结他一样。这本总结教材编录成功后,赵武俨然成了晋国第一兵法家——但赵武却推辞了这份荣誉,他以负责整理这本教材的齐策之名命名这本教材,称其为《(军)策十六篇》。

由此,享有编录兵册名声的齐策,一跃成了春秋时代最耀眼的兵法家。

这样人的意见,令狐颉能不重视吗?他认真考虑了一下齐策的建议,若有所悟的反问一句:“赵氏步兵会用弩弓配合吗?”

令狐颉这句话,表明他已经明白了齐策的打算。齐策欣喜的点点头:“当然,我赵氏步兵将射击五轮。”

赵武听不明白这两人的对话,他伸了个懒腰:“凡事由手下操心,日子真是舒服……你们聊,谈好了告诉我。”

齐策与令狐颉继续交谈几句,确定了攻击顺序,魏颉转脸看着赵武,吩咐:“我老了,再去争什么荣誉已经无所谓了,这次就由武子出面,我居中指挥吧。”

赵武也不推迟,他站起身来,回答:“那就由我出面,你们准备好了喊我一嗓子。”

令狐颉又细心的叫过英触,询问:“郑国来了多少辆兵车?”

英触回答:“约三百乘。”

令狐颉又问:“外面的道路情况如何?”

英触回答:“土地冻的很坚硬,正利于赵氏的战车驰骋。”

令狐颉点头,转而吩咐赵武:“你动身吧,我这就调派兵力。”

赵武点点头,他一指英触:“你来驾车。”

齐策站起身:“我当为车右。”

武士昆回答:“右行是我的。”

林虎舔着脸,胆怯的问:“我能担任左行吗?”

卫敏拍着胸脯说:“我不做左行,也当得起左行的车右。”

赵武一挥手,尽量让自己王八之气充足:“同去同去。”

稍后,晋军新军开始缓缓出营。

头排行走的是魏氏的甲士。魏氏以甲士称雄于列国,百年积累下来,他们挑选的甲士无论力量如何,个个都身材高大而魁梧。这些甲士一手举着一人高的大盾牌,一手用剑敲击着盾牌,随着鼓点慢慢前进,在原野上,仿佛一面盾墙向前推进。

紧跟这些甲士后面的是韩氏的弓手,每名韩氏弓手身边都有两名以上的、身穿柳条甲的赵氏私兵伺候,他们手里提着一个炉火正旺的小炭炉,迈着小碎步尾随着韩氏私兵。

韩氏私兵之后是赵氏的战车队——英触刚才说“现在的大地适合赵氏的战车驰骋”,是因为赵武经过两次冬季作战后,对他的战车进行了改革。现在的赵氏战车走轻便路线,缩减了车身的宽度,加大了车身的长度,另外,车身四周插满了盾牌和武器,车轴上装着长杆坚硬的三轮刺,驾车的战马身上也披了金属的铠甲,马额头上的一根长长的尖刺,使战马活像一匹独角兽。

因为赵氏战车附加装备多,所以战车之间间距很大。而齐策先前建议用双彻行为一个攻击横排,这意味着晋军新军出战的正面是以两“卒”作为一个攻击方阵。这种布置加大了赵兵的攻击正面的宽度,但也使赵兵的攻击纵深不够。

齐策排列出这种攻击阵型,是为了吓唬郑国的君主,他用宽大的正面告诉郑国人:我们的兵力很雄厚,后面后援不断,所以我们不担心攻击纵深不够——我们是来跟你们拼命的,郑国人,你有胆不要逃,我们打个过瘾。

晋军新军随着鼓点推进。在整个队伍前方,孤零零的行进着三辆战车:中间的战车上坐着赵武,他的右手是天下第二的潘党(右行),左手是猛士林虎与神箭手卫敏的搭配。

等他们推进到离郑军不远的地方,郑国君主郑成公迟疑不定的询问身边的执政子罕:“对面的三辆战车上来的是什么人,怎么他们人人脸上都罩着青铜面甲,那面甲狰狞可怕,倒让人心中犯嘀咕。”

子罕躬身回答:“君上,来的一定是赵武。我听说赵武年幼,长相文秀俊美,他担心上阵交锋被对手看不起,所以锻造了一个青铜面甲,每当上阵的时候就戴在脸上,防止对手看轻自己。

我还听说赵氏盛行一种军中游戏,是用棍棒击打飞舞的石球,因为怕石球打伤脸部,所以游戏时,上场人员人人都喜欢在脸上戴上面甲,赵氏因此而盛行佩戴面甲。

我还听说,自赵武戴上面甲后,其家族武士也有样学样,纷纷给自己铸造狰狞可怕的面甲,战时戴在脸上以混淆别人的视听,借此掩护自己的家主。我还约略听说,那个喜欢戴狼头面甲的是林胡人,就叫林虎……只是赵武右手的那位脸上戴巫鬼面具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他身材好魁梧啊。”

子罕向郑君交代的功夫,赵武已在阵前停住了马车。郑成公看了看左右,招呼执政子罕:“我们也迎上去吧。”

因为赵武带了侍从出阵,所以郑国国君出阵的时候也带足了护卫。双方战车前呼后拥在阵前接触,赵武停车躬身,向敌方国君施礼:“晋国外臣赵武问候郑君,我国国君命令赵武出击,以掩护全军撤退,赵武虽然年幼,却不敢辜负国君的重托,等会儿交起手来,赵武定要冒犯了,请允许我在此处先致歉意。”

按赵武的脾气,他见到郑国国君,应该先递上一块宝玉,而后从身边取出一壶美酒,再诚恳的请求郑国国君允许他获得俘虏郑国国君的权力,但这种狂妄的行为被齐策阻止了,齐策在他右手不停的小声提醒:“风度,注意风度。”

郑国国君没有回答,执政子罕代替国君回答了晋国八正卿之一赵武的问候:“你我二人同样命运(同病也)。”

子罕的意思是说:赵武奉命出击,以掩护晋国全军撤退,而郑国国君也同样奉命出击,以掩护楚军撤退,所以,战场上这对敌手是“同病相怜”的命运。既然大家都同病相怜了,那么……嘿嘿,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赵武却听不懂,他躬身请求:“请让我们开始吧。”

子罕苦笑了一下:“非得开始吗?”

赵武笑了:“郑国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讨伐?”

说罢,赵武回车,子罕愣了。

郑成公看出子罕的犹豫,他态度坚决:“楚王为了寡君损失了一只眼睛,寡君绝不能背弃楚王。既然晋国人要战斗,那就战斗吧。”

子罕原先对赵武说的话,是提醒对方:你我同病相怜,不妨走个过场。我们彼此站在弓箭射程之外,吼上几嗓子,而后相对列阵,坚持到日落,再各自撤退。也算是圆满的完成了彼此的任务,何必要闹得脸红脖子粗,兵刃相见呢?

子罕这个建议被赵武断然拒绝,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的明白,晋国称霸的决心很坚定,郑国不屈服,那么这场战争还将继续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战争拖延到他这位小领主承受不起,还不如早早结束这场灾难。

郑君回车了,子罕一步三回头往自己军阵中行进。看到子罕的动作,在赵武战车上的齐策悄声提醒:“主上,对面的郑国执政战斗意识不强,他频频四处张望,是在担心我们的援军。这次我们只要把声势做足,郑国人一定逃个爽快。”

赵武撇了撇嘴,斜着眼睛看了看齐策:“你好歹也算是个著名的兵法家,遇到这样一支软柿子,不好好捏一捏,岂不辜负了兵法家的名声。”

齐策好奇的打量了一下赵武,无所谓的说:“我一向以为主上爱惜士兵的生命,所以才出这种嘘声恫吓的计策,既然主上要打,那就打吧。”

对面的郑成公回到自己的军营,他心神不安的登上巢车,观察对面晋国的动态,看到晋国士兵在原地跳跃不停,他转身询问子罕:“晋国士兵为什么站不住,他们原地跳个不停,莫非犯了什么病?”

这个问题子罕也回答不出来,但如果郑国国君去询问赵武,或者任何一个赵氏私兵,没准这些赵氏私兵会老实的回答:“在热身——赛前嘛,怎能不来个热身,运动一下胳膊腿。”

过了一会儿,郑成公自言自语:“晋国的战车来回奔驰,又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都跳下了战车。”

子罕回答:“这是晋国军队在进行战前祈祷,他们要进攻了。”

郑成公指着对面的军队,皱着眉头说:“奇怪,怎么晋国的彻头主将不在每彻的正中,反而位于彻行的最边上?”

与此同时,晋国军队当中也有人发出相同的询问。在晋军中军,巢车上的齐国正卿崔杼、鲁国的仲孙蔑询问韩厥:“元帅,我认得两彻彻头的主将,那两个人不是跟随武子出阵的么?怎么他两人的战车都在彻行的最边上——武子这是摆的什么阵型?”

韩厥也不明白赵武想干什么,但他稳健的笑了笑,高深莫测的说:“诸位且看下去。”

牛角号吹响了,声音沉闷,活像现在的超重低音喇叭,这声扣人心扉的闷响拖着长长的尾音,当尾音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空气中后,紧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牛角号。最后一声牛角号刚刚结束,位于头排的魏氏甲士呐喊一声,半举起一人高的弧形盾,向前踏出一步,大地在此刻仿佛倾斜了一下,风云变色。

鼓声响起,缓慢而有规律,每一声鼓响,都伴随着晋军的一声大喝,每次鼓响的间隙中,魏兵都举起盾牌向前推进一步。

春秋时的盾牌因为要抵御战车的冲击,所以造的既高大又厚实,这种盾牌在现代称之为“塔盾”。这种盾牌之大,即使向来高大魁梧的魏兵也只能一步一停的举着盾牌前进。

然而,素来“好整以暇”的晋军如此缓慢的推进,却没有给人以懈怠懒散的感觉,相反,那种缓慢的推进如泰山压顶一般,带着不可阻挡的凝重;这种迟缓仿佛钝刀子割肉一样,长时间的折磨着郑军的神经,令他们不能呼吸,心脏狂跳。

傲慢的晋国人带着大国士兵特有的骄傲,用猫戏老鼠的心情一步步缓慢逼近着郑国军队……

春秋时的战争进入到晋楚争霸的时候,战争的手段似乎陷入了平静。自从“曹刿论战”之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了各国军队的共识,于是各国开始研究后发制人的战术。目前,这种战术似乎很成功,从而导致战争进程变得无限漫长——郑国人这次也打算照搬。

春秋时都是用战车交战,宽大笨重的战车对道路状况要求很高,于是各国研究出先用屯车阻碍敌方战车突击,迫使敌方攻击部队不得不在箭雨下挑开屯车组成的堡垒,打开供战车驰骋的缝隙——这有点类似近代的堑壕战发明后,使得冲锋成为一场绞肉机之战。

因为这种有效地防守反击战术发明,此后,各国诸侯作战时,谁先发动进攻,就不得不承受由此带来的重大损失。

在此当中,各国也研究出种种突击办法,比如鄢陵之战中,魏锜凭借个人的勇猛冲击对方的防线;比如三郤的新军操练出一种波浪式的花样进攻方式,等等。

但种种进攻方法,在屯车组成的阵线前,却像是步兵遭遇了堑壕一样,显得收效极微……

晋军士兵依旧走的不慌不忙,在头彻严密的塔盾盾墙之后,是两千韩氏弓兵组成的队伍,他们背着长弓,不停的将手放到身边的小炭炉上烘烤着,并灵活的活动着手指。在这些弓兵的身后,一左一右的尾随着两名身穿柳条甲的仆兵,左边的仆兵抱着装满箭的箭壶,右边的仆兵用长杆挑着炭火通红的小炭炉。

“嗖”的一声,郑军发箭了,他们射出的是单一箭,这支箭不是用来警告的,而是为了测试弓箭的射程。而郑军射出的那几支箭,就是在测量弓箭的射程,一旦新军进入射程之内,郑军便会用远程猛击打击冲锋中的晋军。

头排的魏兵对郑军射来的弓箭恍若未见,他们继续一步一盾的推进着,到了距离郑军射出的箭两三米远的地方,令狐颉举起了牛角号,吹出了一声悠长的号音,魏兵嘎然而止。

郑成公惊喜过望:“他们停止前进了,子罕,他们在我们的弓箭射程之外停止前进了,是想跟我们对峙到日落吗?”

子罕轻轻的摇摇头,他才一张嘴,晋军营地突然爆出一声“嗡”的响声,无数黑点从魏兵身后飞出,像漫天的蝗虫一样冲郑军扑来,而后如雨打芭蕉一样噼里啪啦的落下。

中箭的郑兵沉声惨叫,声音凄厉而揪心,在一片惨叫中,子罕张嘴说出了他刚才就想说出的话:“赵武曾经制作《百器谱》,虽然传闻弩弓是韩氏发明的,但这一发明恰好在《百器谱》出现之后,我猜赵氏的弩弓一定不少,弩弓比弓箭射程远,他们站在我们射程之外,我们却站在他们射程之中。”

郑成公催促:“卫国传来的消息说弩弓射击缓慢,我们在攻击宋国的过程中,也曾缴获了一些弩弓,证实了卫国的说法,子罕,既然弩弓有这些缺点,不如我们冲锋吧,敌人射击缓慢,我们只要忍受两三拨射击,就能冲到晋军面前肉搏。”

子罕摇了摇头,他再度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对面的晋军突然发出一声呐喊,紧接着,连续不断的箭杆飞出了晋军阵营,漫天的箭雨中,子罕慢慢的说:“韩氏以弓射称雄列国,赵武跟韩氏关系亲密,他出战了,队列当中一定有韩氏的弓手,韩氏的弓手急促射是非常著名的。”

对面晋军阵型中飞出的箭杆连绵不断,郑成公擦着额头的冷汗,问:“子罕,你的意思是说,刚才那轮弩弓射击是在引诱我军出击,从而离开屯车的庇护……”

子罕张张嘴,第三次,他还没有把话说出来,晋军擂响了进攻的鼓声,子罕一惊,他后知后觉的脱口而出:“进攻,晋军竟然进攻了。”

子罕说这话的时候,从魏兵盾墙两侧冒出了两支战车队,等子罕说完话,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补充:“竟然是从两侧进攻,我现在明白了彻头为什么处于最边缘,原来彻头站在边上是为了出击方便……不对!”

果然不对,从两侧出击的晋国军队没有攻击郑军的正面,他们在战场上兜了个大圈子,像两把大钳子一样,绕过郑军正面的屯车阵,从侧面,从两翼后方扑向了郑军的步兵。

子罕在那里惊诧,郑成公在巢车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氏的战车实在扮相凶恶,车轮滚动,武装在车头上三轮刺寒光闪闪,驾车的战马头上的尖刺银亮亮的,让人下意识的想要躲避,晃眼间,赵兵战车冲进了郑国的侧翼,车轴上尖利的三轮刺划过了郑国步兵的双腿,立刻对郑国士兵进行了截肢手术,被车轮搅起的断腿飞舞在空中,失去小腿的郑国士兵抱着膝盖凄厉的惨叫着,这叫声让幸存的郑国士兵心中胆寒,他们躲闪的更快了。

战车上,英触全身披着重甲挥舞着马鞭,他驱赶着战马横冲直撞;战车上,赵武挥舞着长戟,荡起一片风声,替英触拨打着箭杆;车右,齐策手持着弓箭,频频搭弓远射,凶恶的战车没有放缓速度,齐策边射箭边催促:“不要停,不要减速,向前冲。”

战车周围没有人敢靠近,车轮上装的三轮刺不时的斜斜划过郑军士兵的双腿,躲避不及的郑兵或被割去一条腿,或被割伤,他们倒卧在地上,惨叫的声音令人揪心,这些活生生的榜样更让郑国士兵拼命躲避着战车,连弓箭手都忘记着职责,扔下弓没命的奔逃。

赵武横冲直撞,在他的战戟下,郑军像割倒的麦子一样齐齐倒伏。很快,郑军的头一矩很快被击穿,映入眼帘的是第二矩。头排停列着惊慌的战车,溃散的士兵堵塞了郑军战车驰骋的道路,郑军的战马惊慌失措的长嘶着,驾车的御戎竭力安抚着战马。

从两翼侧击的赵兵战车队与郑国军阵中合拢了——右行潘党到了;左行林虎、卫敏到了。

得到两位神射手支援的赵武大发神威,他拼命的驱赶着郑国溃兵倒卷向郑军第二矩。他的战马凶狠的撞向郑国战车,车轴上的尖刃轻快的划过郑军车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音。

赵武冲进了第二矩的步兵阵。

战车冲进步兵阵,就像老虎扑向了羊群,威风凌凌的战车具备了掌控生死、予取予夺的权力,赵武在车上左右开弓,连挑带打,在郑军第二矩中纵横肆虐。

韩厥还在巢车上。从远处看过去,晋军冲入郑国军队心脏中后,整个郑国的军队仿佛中心挨了一颗原子弹,混乱立刻成波浪形向四处扩散,只眨眼间,郑国的军阵膨胀起来,越涨越大,而后,像个撑不住的气球一样爆开——郑军溃散了。

整个郑军阵式外围全是四散奔逃的士兵,这些溃散的士兵就像爆炸形成的颗粒一样,分散的很开,但都是朝着一个方向直线前进——远离郑军排列的阵式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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