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打量起华夙的神色,细细琢磨了一番,当真觉得这鬼话里有话,似是在拿她消遣。她索性开口:这心结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你可不像是会将精力耗费在别处的。
倒叫你看出来了。华夙说得甚是平静,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恼怒和惊诧。
容离眼一瞪,脸上却连一丝凶劲也没有,你在拿我消遣?
我怎会拿你消遣,莫要妄自菲薄。华夙一哂。
容离甚是狐疑,只好又从袖袋里把画祟拿了出来,愈发觉得华夙是刻意引她入此境。
楼下炒菜时油滋滋作响的声音蓦地停下,过了一阵,脚步声又咚咚响起,这上楼的脚步声竟听着和先前那小二一样,先前明明未听见他下楼的,怎这会儿又从楼下上来了?
想来心结便是如此,从里到外俱是假的,连小二都不曾是真人真鬼,又怎能盼他和寻常人一样。
脚步声徐徐变近,这人每走过一扇门便要叩上几下,见屋里无人应声,又叩了下一扇门。
这小二先前说是收拾出了四间客房,故而从楼道拐角起,往里数四间俱是她们的房,只是屋里未留人。
那一扇扇门被敲得笃笃作响,跟在心头擂鼓一般,每敲一下,容离的心头便要猛跳一下。
慌什么。伏在桌底的猫蓦地起身,虽然养了有一段时日了,可仍是瘦瘦小小的。瘦归瘦,一跃便跃上了桌。
垂珠落在桌上,白日里时瞳仁细细长长,尤像刀口,一瞬不瞬朝紧合的房门看取,模样看似聚精会神,可落在容离耳畔的声音,却带着点儿不以为意的冷淡,那小二来了,无须惊慌。
果不其然,门被叩了三下,许是因这是最后一扇门了,不等有人应声,小二便道:姑娘,粥熬好了,炒了三个小菜。
这声音很是熟悉,可不就是先前那矮矮胖胖的店小二么,他果真从楼下上来了。
容离斟酌着要不要应上一声。
那店小二又道:姑娘,再不吃,这粥菜可就要凉了。
容离朝垂珠看去,想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应这一声。
这一路你不饿么,饿了就吃。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还惦记着那只从杯里爬出来的虫,一时竟不知华夙这话是不是认真的,索性道:来了。
她站起身,装模作样地咳了好几声,咳得急,好似连胆汁都要咳出来,咳得发丝乱颤,眼珠子湿淋淋的,连气力都近乎要咳没了。
屋外的人沉默了许久,问道:姑娘病了?
容离打开门,迎上了店小二略带关怀的目光。她咳得脸颊泛红,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才声音细细弱弱地说:病了,不知客栈里可有大夫?
大夫?小二提着红木食盒,摇头道:没有的,不过掌柜倒也常常咳嗽,倒是有一些药,只是不知那些药姑娘吃不吃得。
他一顿,自顾自摇头说:不能行,药哪是能乱吃的。
不知掌柜是因何咳嗽,若是病症一致,也不是吃不得。容离轻声道,这一句话说完拢共喘了三次气,连说话都着实费劲。
小二道:咱们掌柜身子虚,打小便容易生病,有时候连路都走不得,走几步就累。
容离细眉微皱,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这听起来不正和她一样么。
她小声道:我先前也是如此,出不得院门,可后来得了个方子,喝了一段时日已好上许多。
竟有这样的方子?小二诧异,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像是忘了要把食盒给出去。
容离垂眼看向他手里提着的那食盒,颔首道:不错,我试过许多方子,可多半越喝身子越虚,受不得那药性,现下的方子刚刚好,喝了身子舒爽不少,若是掌柜的也想试试,我便把这方子写出来送她。
小二笑道:那便多谢姑娘了。
容离垂着眼眉,弯弯翘起嘴角,若能见上掌柜一面就好了,我学过些医术,要是掌柜的不嫌弃,我还能替掌柜把个脉。
小二本想拱手,可手刚抬起,才想起来自己还拎着个食盒,连忙把食盒递了出去,边道:那便劳烦姑娘了,这是方才熬好的粥和炒好的小菜。
那我何时能见一见掌柜?容离接了过去,手腕子细细的,这一提上这是何,腕骨和手背上青筋便隆了起来,这手好似承不住力。
小二想了想道:待姑娘吃好了,小的再过来带姑娘去见掌柜。
容离颔首:也好。
小二转身就走了,容离一只手关上门,吃力地提着这沉甸甸的食盒,把其放在了桌上。
垂珠倾身靠近,看着是这猫儿在嗅,实则闻气味的却是华夙。
这鬼起初连这猫躯壳都不屑于进,现下用猫鼻子闻气味却是闻得格外自然。
容离一想到垂珠躯壳里的是那鬼,便有些想笑,偏偏要故作冷静,省得被华夙看出来。
华夙在这食盒盖子边沿闻了一下,淡声道:打开看看。
容离一时鼓不起劲将其打开,早些时候曾听过市井里传出来的一些奇闻轶事,说是荒郊野岭常无端端出现一些酒楼,楼里掌柜庖师和小二全是鬼,盛上的菜血淋淋的,乃是从先前的客人身上剁下来的。
她定定看了好一阵,狐疑道:你莫不是在坑我?
华夙轻哼,我若要坑你,何须等到现下?
容离想想觉得有些道理,这才慢腾腾抬起手,撘在了被熏得温热的食盒盖子上。
盖子一掀,炒菜的香味登时飘了出来,连丁点腥臭也没有。
容离往食盒里一看,还真看见了一碟炒得还算精致的小菜,这才小心翼翼将其端了出来。
菜刚端出来,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的空青忽地颤了一下手指,似是要醒。
就连躺在床上的两个丫头也翻了个身,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她们惊醒,菜碟刚从食盒里拿出,倒是把她们给饿醒了。
空青睁开眼,抬手捂着头,头疼道:庖屋竟已把菜炒好了?
醒得倒是离奇,偏巧在饭菜端出食盒的时候。
让她们吃。华夙蹲在桌上,碧眼莹莹地看着那一盅粥和三碟小菜。
容离微微瞪大了眼,心道这当真是能吃的么?
得吃。华夙不咸不淡道:得如了那掌柜的意,但你不用吃这些。
容离把木箸拿了出来,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尚还不太清醒的空青,干脆道:你们都吃一点,我已经吃过了,这是方才又让小二重新拿来的。
空青一愣,姑娘都已吃过了?我怎睡了这么久。
现下连个敲梆子的都没有,自然也不知晓是何时辰,光看天色哪看得出什么。
容离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许是路上太累了,你们睡了有好一阵了。
床上,小芙和白柳也都醒了过来,这俩刚睁眼便打了个照面,俱是纷纷后仰,恨不得把对方踹下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小芙翻身下床,吸了吸鼻子道:这炒菜还挺香的,菜盘子看着也干净。
容离把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她只拿了三个,余下两个碗还搁在食盒里。把碗分给了这三个丫头,她小声催道:快吃吧,这一路光吃干粮,哪能熬得住。
白柳走了过去,不像小芙和空青都和姑娘同桌吃过饭,她就光站在桌边,没好意思坐下。
坐。容离道。
白柳这才拘谨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一口便道:好鲜!这粥里是放了什么。
是蟹。容离捏着那木勺往粥里搅了两下,翻出了红通通的蟹壳来。
壳是红的,肉是白的。
她心觉疑惑,蟹这一物,祁安吃得少,好不容易能吃上一回,还是快马加鞭从别处来的,送到时已是不大新鲜了。倒是都城吃得要多一些,听闻都城达官贵族就喜吃虾蟹,各种吃法俱会试上一试。
空青吃了几口,皱眉道:小二不是说客栈里连新鲜菜都不剩多少了,怎还会留着蟹,这蟹还得是从别处来的,山高路远,蟹可不便宜。
她一顿,又诧异开口:这时节,也不是吃蟹的,以往府里都是秋风起时才吃得上蟹。
她话音方落,瓦盅里的粥好似变了点儿颜色,方才粥里的香菜明明还是翠绿的,现下看着,已有些老了,变得暗沉沉的。
容离蓦地抬眸,看慢声细语:开在这地方的客栈,想来本就不差钱,图个乐子罢了,况且蟹也不是不能养,许是养了好一段时日的,现下才煮了。
华夙冷冷淡淡地嗤了一声,在这心结里太过聪明可不行,你这婢女若是把结主惊醒,其余人怕是要给她垫背。
空青想了想,颔首道:姑娘说得是。
小芙吃了一碗,舔着嘴唇道:我头一回吃蟹粥,先前在府里只能闻上一闻,现下竟能亲口吃上,实在是太鲜了。
许是因空青没再接着说了,瓦盅里的粥又悄无声息地变了回去。
容离松了一口气,看着这三个丫头饱饱地吃了一顿,连一根菜叶子也没剩下,最后碟子里只剩下一些菜汁。
三个丫头相继放下了筷子,这筷子刚放下来,门又被叩响了。
容离被怔了一瞬,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哪知那小二神出鬼没的,就跟把她们的一举一动俱看在了眼里一般,这木箸才刚放下,人便来了。
谁呀?小芙扭头去看。
是小二。容离站起身,悄悄把画祟掏了出来,半掩在袖子下。
小芙不解:这小二可真机灵,怎知道我们吃好了。
容离回头看她,生怕这丫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笑道:你伺候过几个主子,人又伺候过几位客人?
小芙垂下头,努了努嘴,可他方才竟连桌子都不知道要擦,杯子也未洗。
华夙跃下桌,跟着容离的脚步踱了过去,轻手轻脚的,连丁点声响也没闹出来,看着像比纸扎的猫还要轻。
容离打开门,果真看见了那店小二,吃好了,可以把碗收了。
那腰宽体胖的小二走进屋,刚要把碗收进食盒的时候,忽地看见了两个空碗,这
咱们一块儿吃的,省得你们要多洗几个碗。容离轻声道。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
小二点点头,把碟子和木箸也收了进去,食盒一盖,提起便道:姑娘随我来,掌柜今儿挺高兴的,她已许久未见过生人了。
这话听着也有几分古怪,但想想竟也合情合理,入冬后连客人都不见几个,可不就碰不到生人了么。
小芙站起身,作势想跟着一块儿去。
容离睨了她一眼,你们在屋里好好歇着,我去见见掌柜。
小芙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等到门关了起来,才闷声说:姑娘方才好凶,她瞪我。
空青垂眸不语,好似想到了什么,瞳仁微微一缩,摇头道:姑娘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
长廊上,提着食盒的店小二走在前边,他那脚步似乎越走越轻,刚收拾好食盒的时候,还走得咚咚作响,现下虽并未变得轻灵,可脚步显然没那么重了。
容离跟在后边,紧紧攥着画祟,眼一垂,冷不丁看见脚边跟着的猫。她想了想还是弯下腰,把猫儿抱了起来。
华夙在她耳畔问:怕么。
容离摇头,没有应声。
知你不怕,一会见到掌柜,多和她说说话。华夙不咸不淡开口。
容离心觉诧异,明明平日里她和旁人多说几句,这鬼便要这嫌那厌的,现下竟让她多说?她本是想泄愤般薅一下这猫的,想想还是算了,是个惹不得的祖宗。
小二当真越走越轻,且脚步越来越虚浮,明明身量仍如此壮硕,脚步却轻比弱柳扶风的女子。
待走到一扇门前,小二不光脚步声轻,身子还一摇一晃的,好似走不稳路了。
小二叩了门,贴近细细听着,随后才回头道:姑娘,掌柜的就在屋里。
容离抱着猫,抬手往门上轻敲了几下,试探般道:掌柜。
屋里一女子道:姑娘请进。
小二没替她开门,提着食盒转身便走了,身影消失在拐角后。
容离在门前站着,踟蹰了一阵才推开门,抬眼便看见一位穿着鹅黄绒裙的女子背对着她坐在镜台前,铜镜里映着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女子捏着银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发,握着梳子的手有点古怪。
容离定睛一看,蓦地僵住了,她愕然发觉
那女子竟少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硬生生断了一截,似是被斩断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2章
铜镜里看不清人脸,可这女子却在对着镜往头发上插上发梳,那发梳有些旧了,其上镶的珠玉显然掉了许多,色泽甚浑,看着有些久远。
容离气息一滞,忽地不想知道这女子长什么模样了,她大致已能猜出来。
体弱,断指。
这好像是她娘亲丹璇。
掌柜当真身子孱弱,就连梳个妆也能乱了气息,好似噩梦时惊醒那般,重重吸气吐气,在把发梳插进发髻上后,胸膛后背猛地一颤,陡然咳了起来。她咳得急,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似随时要将自己咳死。
可这都已不是活人了,又哪能把自己咳死呢。
容离脚下如生了根,半步也踏不开,肩后蓦地被推了一下。她如梦初醒,不由得抬起膝,迈进了那门槛里。
她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气息也跟着急促了起来,半晌没说话。
窝在垂珠躯壳里的华夙收了鬼气,站着做什么,打退堂鼓了?
容离定住神,进门后问道:掌柜的,我这恰有个治病的方子,只不过得给你把个脉,才知这方子适不适合。
掌柜依旧没有咳停,她桌上放着一杯水,匆匆伸手去拿,在把水喝空了,才缓下来些许。她咳得有些哑,叫人听不出她原本的声音,沙沙的,却很是绵软,有气而无力,我知,是小二替我将姑娘请过来的,姑娘请进,招待不周还盼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