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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5章 痴情——正文番外(二十六)

安虑公主听见了她身后,男子的靴子,踩在砖块砌成的城楼楼梯之上的声音。

“琢石,你来了。”她没有回过头去,只是仍然望着正阳门外,月色之下无数的人间烟火。

她只是站在这里,并不算太高的地方,好像也犹如神女,可以俯瞰众生,主宰着城楼之下所有人的命运。

伏珺的脚步停了停,而后继续往前走。“阿姐。”

她想要问一问她,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又怎么敢来这里。

毕竟,她已经逃避了许久了。

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必问,安虑公主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她走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么?

所以不必问了,她走到了她身旁去,她知道她是在等她。“阿姐。”她又唤了她一声。

她想呼唤回她们当年在凤藻宫中的欢游岁月,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安虑公主微微撇过头去,看了她一眼,“不要同明之学,醉酒伤身,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过去她对她说过的话。

此时又重复一遍,像是在说今夜的事,也像是在说未来的事。

“明之”不愿再做“三郎”,她也已经获得了自由。

就算她仍然是一个国家送给另一个国家的人质,但,那个接收了她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伏珺点了点头,“阿姐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要记得按时用膳,天凉时也要记得添衣。”

下人的照顾,抵不得心爱之人,或是家人与朋友的嘱咐,她没法做更多,陪伴她更久了。

安虑公主的手指轻轻抚过城砖,上面有风吹雨打的痕迹。也有多少年都洗不去的血迹,如锈迹一般,永恒地纂刻在上面。

毕竟是前朝又前朝时,便存在的宫殿了。

“琢石,当年的事,谢谢你。”

伏珺的目光原本落在她的手指上,听闻此言,骤然抬起了头,望向了她。

安虑公主的神情淡然,纵然说起来,还是满目心酸。

“我知道的,当年冯家的事情出来之后,你同蔺家的那个少年曾经一起为了他而奔走过。”

去寻找当时与冯逾一起谈天的那些人,去找可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但他原本就是清白的,要如何来证明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太容易,要证明他没有做过却太难,这样的事,原本就是徒劳无功的。

梁帝是要冯家人死,要晏家人死,至少他没有用“莫须有”这样的罪名。

当年的她没有机会与伏珺道一声谢,因为她很快就被关在了梁宫里。

这份谢意最终还是到达了该到达的人心里,她已觉得万般幸运。

伏珺没有办法再此刻还遮掩什么,她不想冠冕堂皇地说自己当年那样做是为了公主,为了娘娘,任何的谎言都是可耻的。

“无论从什么原因来说,驸马都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因为这样的污名获罪。”

那时她只以为他会受到一些惩罚而已,她根本就不懂所谓的政治。

可是真心喜爱的男子,如寂月皎皎的男子,身上不应该有任何的污点。

“可惜我什么都没有能够做到,而当年与我一起奔走的少年,如今也只剩下了一抔黄土。”

她不过和蔺绪一起奔走了数日,他便被蔺士中关了起来,一如后来长安陷落,他被蔺士中所软禁一般。

这两次禁锢,禁锢了蔺绪一生的理想与希望,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只剩下一副没有灵魂的身躯了。

蔺士中这样的小人,这样的花花面,不会明白是他自己毁了他的儿子。

“国家风雨飘摇,大道不存,那些心中坚持着正义的人,当然没法在这样的世间坦然地活下去。”

“他至少保护了自己妹妹,保护过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没有让自己的父亲犯下更多的罪孽。”

她轻轻叹了一句,“与逾郎交好之人,果然也是世间至情至性,痴情人也。”

就好像她们这些爱慕他的人,因为他在生命中留下了或多或少的痕迹,数年过去,即便再数年过去,沧海桑田,他也仍然为她们所怀念着。

痴情人,总吸引痴情人。

安虑公主叹完一句,忽而又问伏珺,“琢石,你还记得长安正阳门下的那棵柳树么?”

杨柳多依水而生,正阳门下,却偏偏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须得两人合抱。

她记得她和冯逾刚刚成婚的时候,从凤藻宫中探望母亲出来,常常会登上正阳门去。

长安的正阳门,比此处更高近一倍,能一直看到很远的地方。

看见长安城中安居乐业的百姓,看过某一户人家的一下午,便好似已然参与了那户人家的一生——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的。

他们那时也以为,他们的幸福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先是彼此,而后再有孩童,吵闹着围绕在他们身旁。

纵然好像一眼也能望见他们人生的尽头,但他们彼此相爱,平凡的过完一生,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冯逾的神情总是很专注,于他而言,发现站于柳树之后,仰起头望着在望旁人的他的那个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她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他们从皇城之中出来,都会有人先他们一步。

候在四时的柳树之下,只消能够望一望她心中的那个人。

这是她唯一允许自己打扰的时刻,她几乎从不参与他们的生活,从不打断。

伏珺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此刻提起来那棵柳树,就好像她一定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都逃避与她见面一般。

正阳门下,春日青涩的不是柳叶,是少女这一生最为深刻而无望的一段感情。

于是她望着她,无比真诚地道:“阿姐,对不起。”

她不应该对她的丈夫,怀有这样不该有的感情的,这使得她感到羞愧,无地自容,几乎也想从城楼之上跳下去。

安虑公主伸出手来,为她撩起了为夜风吹乱的头发,“傻瓜,这哪里是你的错呢?”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爱慕一个人与否,不是由自己的心控制的。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她也还记得过往的很多生活碎片,记得凤藻宫里的梅花树,记得每一次相遇时,她总是格外冷漠的身影。

只可惜他是个书呆子,从不曾发觉过这份心意;也幸好他是个书呆子,才让这份感情,得以在她心中的角落里保持美好。

知好色,而慕少艾,没有人在这件事里犯了错。可惜的不过是这段感情没法生根发芽,如那棵柳树一般枝繁叶茂而已。

“你永远都是我心里那个听话乖巧,给了我与母亲很多安慰的妹妹。”

她是她的妹妹,所以她才不希望她人生中有这样的遗憾。却也只能是遗憾了。

今生不会再相逢了,谁都不会。

“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走到哪里,做了什么选择而改变。只要你记得这些,我们一家人就永远都是在一起的。”

生死之事,只能使得他们分开一阵子,而非永远。他们是世间最亲近的人,不以血缘连结,也永远深爱彼此。

伏珺的眼泪落在衣襟上,她很想如幼时一般躲在姐姐或是她心中视之如母的文嘉皇后怀中哭泣,可是她知道,她已不能了。

只有她坚强且勇敢,姐姐才能够看着她离开,不再满怀担忧。

“琢石,现在离开,真的是最好的时机么?”她不必因为回避她,回避心中的那份感情,而远走南虞的。

若是她并没有那样强烈的渴望,梁朝的土地很辽阔,没有人会那样在意她外邦人的身份。

伏珺终于能够正视这个问题,“我母妃的家族,这十几年来在南虞的势力日益增加。”

“又因为有意在民间散布了如今的太后欺压我母亲的故事,因此她在民间的人望很好。”

一无所知的百姓,总归是同情弱者。

哪怕自己家中的锅盖都将要掀不开了,也不会忘了在有心人的鼓动之下高喊几句旁人的可怜。

“我已经联系上了我的舅舅,他也听说过我在梁朝,在明之身边做的事。他愿意与我合作,先将如今的皇帝拉下马。”

至于后续的事,那自然便又是他们各显神通了。

“您不必太过担心,我母亲的家族与如今皇帝的母族几乎已经到了世仇的地步了,在皇帝下马之前,他应当不会倒戈的。”

毕竟她有一个皇子的身份,又居长居嫡,为南虞与梁朝的和平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是南虞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而这些年我跟着明之南征北战,他也授意我去收编一些愿意追随我,誓死效忠于我的士兵。”

他对她实在很好,即便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也未必能心无芥蒂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一直用她的忠诚于智慧报答他,一直到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我带着这支军队,自保应当不成问题。若是情势不对,我也不会恋战的。”

那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不过是心中有一口气不平,想要为当年懵懂无知,便离开故国的自己讨一个说法而已。

夜色渐深,城中千家万户的灯光,都渐渐熄灭了下去。

安虑公主在夜风之中叹了一口气,“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这于旁人不过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感慨,可是于手握权力的人而言,就是一生的成功与失败。”

每一个人,毕竟都只有一生而已,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如何去活的。

她从衣袖之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伏珺,“这是当年我让曾经出使南虞的使臣为我撰写的一些与南虞有关的消息。”

同样没有来得及跟随那句“谢谢”交给伏珺。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里面的消息,大多都已经过时了。不过也或许还有一些会是有用的,琢石,你将它收起来吧。”

原本母亲也是打算在她成年之后,有能力应对各种事务,再以贵宾之礼,将她送回南虞国去的。

所以她打听来了这些,也是怕她将来会吃亏。

伏珺迟疑了片刻,方才将它接了过来,安虑公主的声音仍然在她耳边,眼泪沉重地砸落了下去。

“琢石,我知道你一直都还惦念着故国,所以我才……”

她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着的肩膀,而后上前一步,将她搂在了怀里。

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如幼时无数个她怀恋故土,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的深夜一般。

良久之后,伏珺才终于在她怀中抬起了头,“阿姐,谢谢你。”

除却一句谢谢,她好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安虑公主掏出手帕来,仔细地为伏珺擦着眼泪,“为你们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我是你们的阿姐。”

十数年过去,也还是她为她擦泪,为他们收拾所有闯祸之后的烂摊子,以“管教不力”的理由,为他们担下责罚。

她是姐姐,就永远都是姐姐。

她最后嘱咐着伏珺,“琢石,权力是这世间很好的东西。你可以获得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

伏珺此去南虞,纵然她没有同她说过自己的目的与野心,但是她知道,她一定是为了争夺帝位。

尽管她并不稀罕皇帝的位置,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很好的,很诱人的。

“可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

人生的前般部分,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了,她希望往后她再没有无谓的失去。

“阿姐,你也千万要保重自身,看着我,看着明之成为这世间的帝王。”

安虑公主的思绪飘远了,她望见城楼之下,一个抱着孩子的的妇人。

她手中拿着拨浪鼓,一面快步向前走,逃避着夜晚中未知的危险,一面勇敢地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怀中的孩子被拨浪鼓的声音逗笑了,她也笑了。

“‘安虑’。我没有这个封号了,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安安心心,不必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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