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是本宫有幸,今生还能见到您。”
珠翠宝石,金钗布摇尽数堆叠于发髻之上,叫人不敢轻易地动一动,或许这便是宫规之中要求妃嫔所要有的仪态。
绫罗锦缎,泥胎木偶,一颦一笑皆有定制。
稷山行宫,梁帝也将它如同梁宫一般对待。
观若坐于无比华贵的宫车之上,看着正阳宫门缓缓为她打开。
禁军侍卫值守于宫门之前,而那一重宫门之后,便是泥塑的宫娥两两,帛装的阿监双双,垂首立于墙边,恭谨自持,不敢发一言。
袁静训独自一人站在宫道中央,并未低眉垂首,只是静静地望着观若走来的方向。
她是一身正红的宫装,并非女官服饰,同样也没有戴官帽,如寻常宫嫔妇人一般,梳着华贵的牡丹髻。
远远望去,姿容华贵。谁都不会相信,她不过是一个白头宫女而已。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原来便是这样的情形。
走到正阳门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观若面前的裴俶已然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观若与袁静训叙话。
在这种时候,他总是能将自己掩藏地很好,没有人会把矛头引到他身上去。
袁静训的神色肃穆,并不见丝毫得见故人的欢悦之意。
隔着一重轻纱,观若看不清她的面庞。不过她到底是老的多了,鬓边已见了大片的白发。
算来从承平十六年六月分别而至如今,分明也不过两年多而已。
如此两年,终究是比梁宫两年要辛苦的多了。
“下官奉陛下之命,在此恭迎殷贵妃娘娘回宫。请娘娘不要再做耽搁,即刻入宫去吧。”
说起话来亦是公事公办,仿佛她们从来不曾相识,也从来不曾朝夕相对过一般。
只是她的态度,倒是不像“恭迎”。
她从来都自矜身份,不肯自称一句“奴婢”,可她如今分明已经没有领尚宫局之中的差事官职了。
“距离册封吉时还有一段时间,袁夫人不必如此着急。本宫倒是还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夫人请教。”
袁静训朝着观若走过来,她好像连看都不愿看观若一眼,“陛下让下官与娘娘同车前往昭德殿。”
“路途之中,娘娘若有些事情不明白,下官自然会同您解释。”
她说完了话,便欲上车,却被一旁的兰桡拦住了。
观若没有和袁静训解释她如此行事的原因,因为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袁夫人。”观若不过是将这个词在口中过了一遍,并没有唤她的意思。
“本宫离宫已久,如在山中,不见日月。‘夫人’是个什么位份,我竟没有听过。”
袁静训似乎也明白观若会为难她,从她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她就已经明白了。
她的声音清正,似乎并不引以为耻,“‘夫人’并非后宫妃子品级,下官亦非前朝命妇。”
“只是宫中人体谅下官侍奉陛下已久,一句客气之语而已。”
“原来是这样。”观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么袁姑姑如今既非内廷女官,亦非嫔妃命妇,不过一个奴婢而已,如何与我同车?”
“我记得从前在梁宫之中,姑姑是最讲规矩不过的。”
观若从前有多孺慕袁姑姑,到她知道那支红宝石发钗的秘密的时候,就有多恨她。
她知道她们往后是没法和平相处的,又何必总是等着对方来出招。
众目睽睽之下,被观若这样点名了身份,戳穿了她粉饰太平的尊贵。
袁静训慢慢地抬起了头,望向了坐在宫车之中的观若。
她好像终于愿意接着观若最开始的话,同她闲聊几句了,“娘娘,许久不见,您当真是变了许多了,您从前,是很听姑姑的话的。”
话语之中,藏着只有观若才能听出来的森然与威胁。
从前在梁宫之中,永安宫中唯一的意志,便是袁静训的意志。
她看起来是金尊玉贵的珩妃,其实不过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她说的话,观若不能反驳,也不能流露出半点不情愿的样子来,否则最后吃亏的也永远都是观若自己。
没有人会帮她的。宫娥内侍人微言轻,在袁静训的目光之下人人自危,哪里还能为观若抗争。
梁帝更是从来都同袁静训站在一起。
他要看的不过是发妻年少之时的生活图卷,而袁静训便是绘卷之人。
那三年间他们亲密无间地合作着,最后一起无情地谋杀了她的意志与思考。
可两年的时间好像的确也足够长了,观若已经不是手脚都系着丝线,在屏风之后供人观赏的木偶了。
桂棹替观若掀开了车帘,令她能够同袁静训平静地对视着。
“今日惊见姑姑鬓边雪,我才忽而发觉,从承平十六年到承平十八年,已然过去两年了。”
“不在姑姑身旁两年,本宫自然是有变化的。”
观若看清了她的面庞,故作惊讶道:“呀,姑姑这两年,实在是老的厉害了。”
“看来是这些年行宫之中的嫔妃行事仍然不太得体,让您操了太多的心了。”
她的话也并非夸张,不再隔着朦胧的轻纱,她能看清袁静训的样子。
不光是鬓边白发而已,骨肉容貌都会随岁月老去,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
她眼中已经没有从前的那种意气,那种执着于争胜的欲望了。
这也不是观若想象之中的她。
袁静训同观若对视了片刻,心中似乎已经了然,重又低下头去,失去了与她交谈的欲望。
“如今娘娘已经回宫,为陛下身边妃嫔之首,往后这些事,自然也就交到您手中了。”
这出戏还是要唱下去,观若摇了摇头,“后宫之中有燕德妃已然很好,便是姑姑想要轻松些,也应当将这件事交给燕德妃。”
“本宫不过是贵妃,不是皇后,还是不要插手这些事了。”
她将“皇后”这两个字咬的很重,不是为了刚刚与她失之交臂的皇后之位,而是为了文嘉皇后。
文嘉皇后,与她是一般年纪。
一个仍然苟活于世,为众人粉饰太平,一口一个“袁夫人”。
一个却已经长眠于地下,枯萎的玉楼琼勾,将要被人遗忘了。她会提醒世人的。
袁静训的神情恭谨,“后宫之事,既无皇后,自然是由陛下做主。”
观若轻轻笑起来,“既然之前后宫嫔妃皆是由您来管束的,那么本宫拿捏住了您,不也就足够了么?”
“袁夫人,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