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替眉瑾重新开了药方,便退出了营帐,打算去为眉瑾抓药。
观若原本以为晏既会同吴先生一起走,却没想到他并没有动,看这架势,是要自己留下来亲自照顾眉瑾。
反而把观若架住了,她一直缩在角落里,静静的盯着炉中的火,期望晏既能不再注意她,也不要再为难她。
一直躺在床上的眉瑾却忽而有了动静,她开始不安起来,紧紧皱着眉头,一刻不停的呓语,观若静心去听。
“三哥……三哥……不要跳……”伸出手来,像是想抓住什么。
晏既就是行三的,他还有两个兄长,与他并不同母。
前生他说他姓李,是从了母姓,排行倒是没有错,这恐怕是他唯一没有骗她的事了。
所以,眉瑾是在呼唤晏既么?
晏既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重新放回了薄被中,一边轻声呼唤她,“眉瑾,眉瑾,快醒过来。”
是今生他同观若说话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和耐心。
眉瑾慢慢的睁开了眼,她只看见了晏既,很快眼泪也落下来,“我梦见了我三哥,梦见了他从正阳门上跳下来的那一日。”
“我梦见我也在城楼上,我和三嫂在一起,我们想要拦着他,可是他还是推开了三嫂,义无反顾的跳下去了。”
眉瑾的话说的很慢,却很清楚,泪湿枕巾,蕴藏着无尽的绝望。
“我好想告诉他……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梁帝不会放过我们的……”
原来她是梦见了她自己的三哥。从城楼上跳下来……观若只知道安虑公主的驸马一个。
安虑公主的驸马是颍川冯家的嫡支,若非如此,当年梁帝不会把他同文嘉皇后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眉瑾同他却显然很亲近,难道她也是冯家的嫡支,同安虑公主的驸马是亲兄弟?
晏既沉默了片刻,换下来了她额上的布巾子,“我们会把阿姐救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把阿姐救回来的。”
观若发觉晏既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紧紧的握成了拳,几乎要把那一块布巾子都捏碎了,布巾子里的水滴落下来,在床前汇成了一小片积水。
据观若所知,他是没有姐姐的。这个“阿姐”,说的想必就是安虑公主了。
在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长安少年的时候,出入宫闱,和这个姐姐的关系,或许是很好的吧。
所有同晏家、冯家有关系之人的人生,都已经被梁帝毁去了大半,余生都要沉浸在无尽的痛苦、自责和遗憾中。
那一种感受,是观若这样的局外之人无法完全共情的。
“你还在发烧,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煎好了,等喝完了药再休息。”
晏既看了观若一眼,眼中的恨意隐藏不住。他同观若说话的语气仍然是冰冷的,“药煎好了没有?”
观若掀开药罐的盖子看了一眼,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便取过了药碗来,小心翼翼的将药汁倒出来,捧给了晏既。
他似乎一个眼神也吝啬给观若,将眉瑾扶起来,靠在他肩上,吹凉了药,慢慢的喂给眉瑾喝。
在云蔚山的时候观若不曾生过病,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
到临死的时候她吐了很多血,他似乎是将她扶了起来,也像现在这样,让她靠在他肩上,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再也听不清了。
观若也没有见过眉瑾的这一面,她病的实在很重,纵然面色潮红,并不苍白,却几乎看不出一点生机来。
她靠在晏既的肩上很安宁,将眼泪和药汁一起吞进了腹中,吞进了心里。
有些病是永远也治不好的。有些恨,即便手刃了当年的仇人,也还是意难平。
因为逝去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
那药里大约有一些安神的药材,喝完了药,眉瑾很快又睡了过去,比没有喝药之前要安宁了许多。
蒋掣还没有回来,看来山中藏冰之处,即便策马,来回也要许久。
晏既这样用心的不想让她死,也难怪穆犹知要错认了他的心意。
观若处理完药渣,拿着药罐再回到营帐中的时候,晏既仍然坐在眉瑾床前。
神色晦暗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见观若进门,眼中一下子有了焦点。“吴先生一共给你准备了七日的药,军营中药材珍贵,你若是不想找死,就最好不要浪费。”
怕吵到了眉瑾,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却一点都没少。
他同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好像语气稍弱几分,便显不出他心中对她的恨意一般。
观若无意同他争吵,低头行了礼,便从一旁的架子上找到了吴先生标注好给她的药材,同样倒进了药罐中。
她专注于做自己的事情,才能在晏既的身旁找到片刻的安宁。
等她做完一切,不经意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晏既的眼神。
他似乎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骤然同观若的目光相接,有些不自然的别过了眼。
而后道:“小声些,不要吵着了她。”
观若方才明明一直很小心,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反而是他说了这一句话,眉瑾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观若也就无心同他计较谁对谁错,担忧的望了眉瑾一眼。
幸而眉瑾也只是动了那一下,便仍然沉沉睡去了。
营帐中安静了片刻,晏既站起来,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我出去看看蒋掣回来了没有,你照顾好她。”
观若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副恭送他出帐的模样。他其实没必要告诉她他的行踪的。
晏既站在原地,似乎又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等他终于出了营帐,观若才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眉瑾的床前,取下了她额上的布巾子,试探了一下她的额温。
温度降下来了一些,已经不似方才那样烫手了,观若心中略略放心,取了干的帕子过来,替眉瑾拭去了脸上的薄汗。
将门之女,又在军中行走多年,眉瑾生的是很英气的,也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不知道前生她是怎么就那样相信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不过报那一点恩情,就愿意带着她做逃出军营这样危险的事情。
进宫之前,她也不过是市井出身而已,不似琼楼玉宇中的闺秀佳丽。
她可以每日行走于大街小巷,世情冷暖,她也是见惯的。
虽然年纪尚小,再单纯,也不该单纯到这个地步。如今回头想一想,其实是一直陪伴着她,如师亦如母的袁姑姑改变了她许多。
袁姑姑看似是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其实是安排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几乎将她思考的能力也剥夺了。
除却她要学的那些东西,她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多少。
这应当也是梁帝的授意吧,他只要她做一个同文嘉皇后形似的傀儡,懂得诗词歌赋,懂得弹琴弄筝,令他在一个眼错间,觉得是他最期盼的她回到了她身旁。
他不需要她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需要她有旁的心思。
梁帝其实也毁灭了她生命中许多宝贵的东西。
她是晏、冯两家的惨案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受害者,可惜没有人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