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简陋,居于其中的修士多半为妙僧邀请而至。至于旁人,就只能住在七绝山下的酒肆客栈之中。
按理说,吾辈修道之人,不当沉溺于口腹之欲,应清修苦练,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只是这七绝山下的酒肆客栈大有来头。
“哼!这里可是我姜家的地方,岂容你等撒野?”只听客栈内传来道娇蛮的训斥声。
接着,一红衣白裳的姑娘从二楼旋身而下,手持长鞭挡在道路中间,对着躺在地上的几个纨绔就是一顿狠抽猛打。
这姑娘也不知因何事如此生气,长鞭被她使得虎虎生威。只是她长得好看,蛾眉倒蹙,杏眼圆睁,艳俗的红衣反衬得她艳若桃李。
故而,许久过去愣是没有旁的修士上前阻止。
只不过别人不阻止,玉灵微却看不惯这等被长辈宠坏的蛮横大小姐。
于是她上前一步,出剑,剑身与大小姐的长鞭绞在一起,只听玉灵微问道:“阁下何必咄咄逼人?”
大小姐抽回长鞭,和玉灵微互拆数招后,二人同时退开三步。大小姐方回道:“很好,你报上名来。”
玉灵微虽不欲给掌门父亲惹事,但不代表她怕事,她颇为硬气地回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玉灵微。”
玉字开头,黑白道袍,上清宗。
大小姐猜出玉灵微的来历,却不点明,只道:“看在玉姑娘的面上,本小姐便绕他们一命。记住了,姜家行二,单名敏。”
姜敏说罢,飞身离去。
“哎!”玉灵微没喊住姜敏,索性对着被她救下的纨绔道:“你们还不走?”
几个纨绔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有人揉脸有人捂肚,却不忘谢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没齿难忘。”
“对对对!”
“额,涌泉相报,以身相许!”
像这种屡教不改纨绔,玉灵微懒得理会他们。恰巧她收到四长老让众人赶往镇妖塔的传讯,立刻转身去寻师兄,却发现师兄不见了。
许是方才不小心走散了。
感到四长老简讯的急迫,又想到师兄也该收到消息,玉灵微在原地留下一道属于自己的灵气,以防大师兄认为自己遭遇不测,而后御剑飞向镇妖塔。
再说方才天璇子在旁看师妹与姜敏交手,二人同为筑基巅峰,招式上用剑者刚,使鞭者柔,灵根来讲师妹天生水系灵根,正好与姜敏的火系灵根针锋相对,这二人撞上,便犹如那冰锥对上火蛇,颇有几分精彩。
正当天璇子目不转睛时,一只手突然从背后将他双眼捂住。
“谁——”声音戛然而止,熟悉的冷香令他放下抵抗,踉跄着被林前辈拖到街角。
林婠清松开手,冷不防与转过身的天璇子贴面。
若非林婠清竖在唇上以示禁声的食指,二人指不定唇齿相碰。
天璇子被惊得连连后退。
林婠清掩唇浅笑道:“呵呵,小璇子总是这般害羞,姐姐如何能不调戏你?”
“阿姊。”天璇子知道林前辈好耍人的脾性,为了不在木官、吴山和风萝面前丢脸,他只能试探着换个话:“阿姊找我可有要事?”
林婠清看出天璇子的小心思,反问道:“怎么,没有要事便不能找你?”
“不,不是,我……”天璇子双眉紧皱,苦思冥想着措辞,只差抓耳挠腮。
木官早就看不下去,好不容易遇到漂亮姐姐,讲话不利索磕磕绊绊,简直不配当他木官的契主。
还是要本大人出马!这般想着,木官飞快地从天璇子袖管里钻出,三两下攀到天璇子肩上,纵身一跃扑向林婠清。
林婠清伸手将它捞到怀里:“小木官有没有想姐姐呀?”
“嗯嗯,可想啦。”木官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表明自己的心意。又欢快地说道:“漂亮姐姐,刀里——唔唔唔!”
天璇子一把拽过木官,捂住他的嘴巴,接过木官的话茬对林前辈道:“那灵刀我有些掌控不来,木官想帮我问问有什么法子。”
天璇子面上羞愧万分,内里却通过他和木官的契约,教训木官道:别多嘴。
“唔唔唔!”我偏不!
天璇子解释道:那两位前辈虽说是魂体,但谁知道他们还有哪些自保的办法。何况他们只是看上去不对付,万一被阿姊逼急了,两人联手……
“唔……”那好吧。
林婠清没理会天璇子那边的动静,独自思考着甚么。待天璇子将堵住木官嘴巴的手放下,她才回神,看似喃喃自语,实则答复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天璇子一听,立刻恭敬地请教:“烦请阿姊教我。”
“这镇妖塔不就是?”林婠清指向那七绝山的山顶。
看天璇子似懂非懂的样子,林婠清深吸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叹道:“也罢,你且随我来。”
说着,林婠清将木官还到天璇子手中,取出红叶伞飞到空中。
天璇子接过木官,御剑紧随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飞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天璇子耳边忽然传来四长老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是传简讯用的纸鹤。只是尚未等他听个清楚,林婠清便一掌将其销毁。
只听她道:“催你去镇妖塔的。别担心,姐姐带你从别处进塔。”
天璇子犹豫一瞬,还是继续追随林前辈身影行去。
……
静谧的禅房,妙僧盘腿禅坐,以手掐捻持珠。
乳白色的炉烟弥漫,为他增添了些许神秘的意味。
须臾,白烟化成一片云镜,一抹银发白衣的身影倒映其上,层层叠叠的白,使他相貌得以隐藏其中。可他周身如万丈冰峰般凌冽逼人的气势,却绝不会令旁人认错——剑圣白余。
可惜,没有旁人,唯有妙僧。
妙僧停下掐捻持珠的手,双手合掌恭敬道:“见过仙君。”
白余微点下颌。
妙僧又道:“他已到。”
白余道:“择一凶兽,予他。”
妙僧应道:“谨诺。”
云烟散去,妙僧再次双手合掌,恭送白余离开。
妙僧重新掐捻持珠。
先前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说出林婠清这三个字。
……
林婠清和天璇子立在镇妖塔的二层塔檐上。
“芥子纳须弥?”天璇子看着塔身内数个不同的景色,以及打斗的众人,不禁惊呼出声。
“孺子可教也。”林婠清满意地频频点头。
天璇子立时想到已先进塔的同门,不由瞠目远眺。
林婠清摸着他的心思,伸手指向东边最角落里,果真让天璇子看见了小师妹和诸位师弟。
知道师弟师妹们无事,天璇子方安心向林前辈道罪:“小璇子,怠慢阿姊,还望阿姊莫要放在心上。”
自己念出林前辈起的绰号,着实令天璇子赧然。
“无事。小璇子身为大师兄,理应多加关照师弟师妹。”林婠清本就欣赏天璇子这份对待同门的责任心,哪里会责怪他。若某日天璇子突然成了个一味追求己利的自私小人,林婠清反而会教训他。
“多谢阿姊。”天璇子感念于林前辈的用心,恨不得将自己观察所得尽数说出:“阿姊,方才在上空,我瞧见这塔共有十三层,难道对应着不同境界?”
“不过赶巧,也说不准。”对于镇妖塔,林婠清兴致缺缺,不愿提及,只道:“反正,你和你那小师妹在同一层。但是,在找她之前,你得先去救个人。”
“啊?”天璇子莫名其妙道:“什么人?”
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取某人专门为天璇子准备的礼物。
林婠清避而不答,反问道:“那灵刀可起了名字?”
“不曾。”天璇子惭愧地低下头,他就说忘了件事,原来是此事。
林婠清不假思索道:“就叫天璇刀好了。”
“不,不可,这怎么行?”天璇子连连摇头。
历来修士都好给自己的法器起个雅名。这些法器大多是从修士默默无名之时便陪在左右,直至修士闻名六界,法器成为他们身份的象征;亦或修士陨落,法器被淹没在黄沙之下。
而这起名的规矩,自然是不能以自己姓名命名。
至少在天璇子成为天上地下六界最强者之前,他这般命名只会遭人耻笑。
就好比,世人谈起剑,只会想到剑圣白余的剑,没有雅名,没有别称。
林婠清当然知道这点,甚至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点,但她仍问道:“不敢应下?”
许久,天璇子没有回话。
也许他在等阿姊再次鼓励他一番,但这次林婠清没再多说甚么,干脆地提起他衣领,扔向正与妖兽鏖战的姜敏身旁。
待天璇子行至中途,林婠清方道:“你善使剑,今次我将你的佩剑收回,往后你要勤加练刀。至于刀中那两魂魄,可保你无性命之忧。”
天璇子心道:当真都瞒不过阿姊。
……
姜敏彼时正陷在夫诸的大水幻境中挣扎,突然天上砸下来个人修,正好将她从幻境救出。
只是姜敏不领情。
先不说她被这人连累,跌倒地上,身姿极其不雅。便是她费尽心思过关斩将找到妖兽夫诸,并让它同意破除幻境者可与之结契,却偏偏被此人破坏,就不能不令她火冒三丈。
天璇子虽不知他坏了何事,但也看出这位被她牵连的姑娘正在生气,忙低头道歉:“在下上清宗天璇子,惊扰姑娘,十分抱歉。”
姜敏被他这番举动堵得一口闷气不上不下。
而且,又是上清宗?
她盯着天璇子良久,见他目光清正,并无躲闪,确实不是暗中偷袭之辈,只得愤愤道:“哼!本小姐真是欠你们上清宗的!记住了,姜家行二,单名敏。”
同样的话,即使是自己说起第二遍,也总归有些不耐烦。
姜敏随意挥了几下手,算是收下天璇子的道歉。接着扭头看向夫诸道:“此战不算。”
夫诸脾性在这十三只妖兽里可以算得上是最温柔的,但它有些认死理:“不行呦,说好的谁破阵谁结契呦。你不能反悔呦。”
天璇子本以为道完歉就没他事了,索性站旁边看这只四角白鹿。哪料到火被夫诸往自己身上引。
感受到姜敏那瞪得快将自己烧死的目光,天璇子越发愧疚道:“这事因我一时疏忽所致。听夫诸大人之音,必是位温柔洁净的夫人,何不与姜姑娘结契,成一段妙缘?”
姜敏听天璇子此言,顿时对夫诸警告道:“你听清否?他可不愿与你结契!你难不成想被一直关在这里?”
夫诸虽然是凶手中性情平和的一种,但它也厌烦了暗无天日的生活,然而这一切,比起违逆天道盟誓就不算甚么了。
所以它安慰这个小姑娘道:“对不起呦,誓言定下谁都不可以反悔呦!”
姜敏一时气急,挥起鞭子向天璇子抽去。
天璇子早就提防着这个脾气暴躁的姜大小姐,侧身躲过,内心也被激起一丝火气。
姜敏见他躲开,更是觉着他瞧不起自己,火上浇油,紧跟着连挥三鞭,鞭鞭挟着“啪啪”的破空声。
天璇子见状忙抽刀挡在身前。
三鞭过后,天璇子和姜敏落在夫诸两侧。
天璇子怒道:“你这人怎么这般蛮不讲理?”
“哼!”舒了胸中一口恶气的姜敏扭过头,不言不语。
“我想起来呦。”好似没看见两人刚才的打斗,夫诸慢悠悠道:“我们可以重新定个天道盟誓呦。”
姜敏顿时心中大悦,确认道:“真的?”
夫诸解释道:“因为你们都和之前的誓约有关呦,所以只要你们之间分出胜负,胜者和我结契就行呦。”
天璇子刚想拒绝,谁知姜敏一口应下。
天璇子暗道:先是灵刀,再是妖兽,虽然还不太明白阿姊想做什么,但是,你可真给我出了道难题。
姜敏持鞭立在山石上,犹如一株开在悬崖边的娇花,可她远比花要坚强。
她傲然道:“姜敏,赤焰鞭,可敢应战?”
即使想将过错揽于己身,让出夫诸,恐怕也不行了。
天璇子缓缓抽出灵刀,他拿到的姿势其实还有些不稳,但已经掌握了精要。
自剑圣为六界第一的数年间,剑已有了权力、身份等诸多象征。而刀,还是刀,提起它,世人想得多是亡命散修之辈。
刀,是刀客的命。
他一字一句道:“天璇子……天、璇、刀……战。”
阿姊,这是你想看见的么?
“刀,是你的命啊。”林婠清似有所感,垂眸叹息道。
天璇子那里还是烈日当空,塔外却落雨了。
她坐在第九层的塔檐上,风吹得纱裙披帛猎猎作响,像一只在暴雨中苦苦挣扎的蝶,偶尔还夹杂有一两声清脆的铃音。
雨滴顺着伞缘滑落,一切似乎又回到那天初遇天璇子的场景。
但更多地,却似那已经快要被她遗忘的很久之前的梦。
倏而,一片羽毛从她眼前划过。
林婠清迅速出手,将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烈焰般的红,在青翠欲滴的山林间愈发耀眼夺目。
她抬头,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喃喃:“棋局,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