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听说和她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
可看着那些女人的脸, 包括眼角的泪痣,容无殷已经完全想象不出温媗的容貌。
直到一年前, 沈慕幽入宫,让他嗅到了一丝奇异的香气, 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和温媗的初见。
而今年在这些进士当中,他又嗅到了更为相似的香气,那种滋味让他仿佛连温媗肌肤的触感都能回忆起来。
他不介意给叶平华宠信, 前提是对方可以继续给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次送来的香粉却无疑是戳破了天子想要编织的幻想。
“怎……怎么会……”
叶平华冷汗涔涔,他并非天子与乔旧那般嗅觉敏锐之人, 只隐隐约约觉得香气还是那般,却无法分辨出这香气有几成像或是几成不像。
天子脸色阴沉,他连忙叩跪在地上, 不敢动弹。
叶平华面无血色地被斥退。
福金见天子神色不愉, 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方才刘内侍那边传话说……乔大人也不慎坠入了那蛇窟里, 您瞧要不要……”
容无殷揉了揉眉心, 睁开那双黑沉的眸。
“听说他在宫外的时候, 就连笔纸都是进当铺典押自己的物件换回来用的?”
福金面露感慨道:“是啊,乔大人真是可怜,陛下的意思可是要再考验他一段时日?”
天子的心意向来深不可测,但这件事情当年发生的也过于荒唐, 福金不能直接过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
容无殷将香粉盒子盖上,“容锦很好。”
他无端地提起了三皇子容锦。
四个字,让福金敏锐地察觉到了天子腹中那冷硬的心肠。
谁曾想,当年容妃冷宫里换子的事情天子比任何人都要更为清楚。
但容无殷不在乎。
哪怕日后皇太子之位由根本不是他亲生的皇子来坐稳,他也不会在乎。
当温媗从那高楼上跳下去后,容无殷的魂仿佛也打那一日起跟着温媗去了。
温媗温媗……如果她还活着,给他生下来的皇子必然是这世间最优秀的孩子吧?
天子将那香粉抵到鼻端,想要重新陷入那些痴狂的记忆当中。
然而香粉中的劣质气息无不在提醒他,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是温媗的香气……
他脸色骤变,将香粉盒子掀翻。
“陛下,乔大姑娘将漆雕氏的埙取回来了。”
刘内侍满脸喜色进屋来道。
容无殷莫名道:“没死?”
“没死。”
容无殷面色沉静下来之后,忽然又问:“听说她从前经常在府上欺辱乔爱卿?”
他的话语看似要为乔旧出头,但福金仍旧不敢轻易对这真皇子抱有什么希望。
毕竟天子喜怒无常,这种情况下往往都只是不想让旁人痛快罢了。
***
天子心情似不愉。
乔乔将埙上交之后,刘内侍也只是笑着道:“陛下今日甚是忙碌,改日再嘉奖姑娘。”
能捡回这条小命乔乔都谢天谢地,哪里会再意什么嘉奖。
身旁的少年被那气味呛鼻的药壶解了药性后便一言不发离开。
待乔乔反应过来时,乔旧早就不见了人影。
潇碧连忙迎上前来检查乔乔的身子,“姑娘进宫竟还差点搭上性命……都怪那沈慕幽不好!”
乔乔知晓她是迁怒,只低声道:“我想再去见她一次。”
潇碧诧异,“姑娘还不死心?”
乔乔点头,也是方才在那蛇窟下经历了一遭,让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这次若她不愿见,往后我便不会再进宫来打扰她了。”
将心比心一回,乔乔忽然间就想明白了什么。
倘若沈慕幽并不想见到她,那她定然也会理解对方,再也不再出现就是。
待乔乔去而复返之后,那宫婢似还有些不喜。
“前几次也不见姑娘有什么诚心,既然姑娘这回口口声声说是诚心,那便该跪着,哪里有站着求见的道理?”
她的语气无不挑衅。
潇碧顿时要怒目上前,却被乔乔的小手轻轻拉住。
潇碧惊讶地看向阻止自己的乔乔,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乔乔端端正正地在这门前跪下。
那宫婢眼中掠过一瞬诧异,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转而进了殿内。
“姑娘,她从前不过是你奴婢罢了,你为何要跪她?”
潇碧要扶乔乔起来,却被乔乔拒绝。
“我曾无理取闹,也曾让她下跪于我,如今她是兰妃,我想见她,如何跪不得了?”
说到底,乔乔始终觉得自己从前错了。
她若早早就明白了将心比心的道理,也许就不会犯下这些恶。
恶是可大可小。
小到她可以无知地相信王氏动辄罚跪她身边的下人是疼她为她好,大到雨天让老仆抬轿,险些害人性命。
她如今明白了,却也不会奢望旁人的原谅亦或是理解。
错了就是错了,她同样也可以接受沈慕幽一辈子都不愿意见她的事实。
然而这次却又与前几次有所不同。
在乔乔跪了半个时辰之后,那宫人终于神情复杂地请乔乔进殿里去。
乔乔被潇碧扶起,进到殿中,穿过一道水晶珠帘,终于见到了窗前修剪着花枝的女子。
时隔一年,沈慕幽穿着秀丽宫裙,鬓首翠绕珠围,宝鹊珍珠步摇华美,粉紫色裙摆上的海棠刺绣精致。
她握着一把金剪,直到瞥见乔乔一抹裙摆,这才缓缓抬眸,露出了那张曾经让乔乔羡慕的容貌。
沈慕幽从前瘦极,入宫一年的生活使得她丰腴几分,秾艳的妆容却让她完全找不出从前半分清傲的影子。
她缓缓开口:“乔乔,你是真的变了。”
乔乔眼睫微颤,似乎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为何要这般坚持?记得上一次,我让人送药回府里去落井下石……”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吗?”
她搁下剪子,转身悠悠地在那茶几旁的玫瑰椅上落座。
“我只是后悔,后悔我自己当时没能喝了那药。”
乔乔抿了抿唇,更是鼓足勇气道:“我知晓表姐不会害我,表姐若不喜欢我,未进宫之前也大可以对我置之不问。”
过去那么多日日夜夜,旁人都会想方设法讨乔乔欢心,只有沈慕幽像一根碍眼的逆刺,不许乔乔吃生冷的东西,不许乔乔一个人去河边。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让乔乔讨厌她。
“表姐,我知晓我错了,也知晓我不好、我坏,但我相信表姐的那碗药必然不会害我。”
沈慕幽挥退屋中下人,复又仔细打量了一眼乔乔。
“你不恨我?”
乔乔认真地摇了摇头。
沈慕幽道:“你可知我这些年来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守着你?”
“姑姑在世的时候对我很好,她在怀着你的时候,曾经因为我不小心落水后第一时间跳下来救我,打那日起,姑姑便一直在生病,难产生下你之后去世,与当时救我也不无关系……”
“就算这样,你也不恨?”
陈年的伤疤重新揭开之后,并不会减轻痛苦。
沈慕幽时常会质问自己,如果姑姑没有死,至少乔乔不会从根子上被人给养坏。
现在乔乔真的变好了吗?
她着实不敢抱有希望。
只是若要恨她那便恨吧……
沈慕幽慢慢握紧拳,指尖也禁不住陷入掌心。
她早就已经准备好要用一辈子来偿还姑姑的女儿。
哪怕永远没有任何人能理解她,帮助她。
对于沈慕幽而言,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就如同独自在黑暗中行走一般。
她不是不渴望乔乔能够有朝一日明白事理,可她早已经习惯了被乔乔仇恨厌恶的局面。
眼下也不过是继续重演从前的一幕罢了。
跟前的少女听完她的话之后,陷入了沉默。
半晌,乔乔才怔怔疑惑,“可……那也是母亲的决定吗?”
沈慕幽抬起眸。
少女柔润的黑眸清透纯澈,带着几分茫然不解,“如果是母亲自己的意愿,那我当然会尊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