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端着五彩花卉纹样的茶杯鱼贯而入,贵妃微微看了一眼身侧的茶盏,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妹妹今日来迟是有些不妥,不过皇后娘娘从前一贯是免了早晨六宫的觐见的,想来其他妹妹迟到多少是因为有些不习惯了,倒也不能全怪她们的。”
她这话无形中便是将其他嫔妃拢到她这边了。言外之意是温映寒忽然一反常态,唤了众人过来,这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温映寒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茶盏的边缘,眸光平静如水,“既入了后宫,守规矩是本分。本宫从前念及寒冬腊月里雪天难行便免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觐见,如今惊蛰已过,天气也暖些了,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免了一阵的请安,不代表请安就该免。不论外界因素如何改变,皇后永远是皇后,只要她还在这凤位上,嫔妃就合该守着应尽的本分,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众人齐齐地应了一声:“是。”
薛慕娴也没再说话捧起茶轻抿了一口,神色已不似刚进门时那般含着笑意了。
饮了茶,屋中的气氛稍稍有所缓和,平时在宫里相熟的几人随意聊了两句话,温映寒细细观察着在场众人的神色,又瞧着那日来看过自己的朱兰依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便微微地嘱咐了几句。
时辰一点点过去。
“今日天气不好,似是又要下雨。说了这会子话本宫也有些乏了,诸位便早些回吧,别赶上了雨。”
“多谢娘娘关怀。”各宫嫔妃起身行礼,而后陆续朝门外退去。贵妃不疾不徐地轻饮着半盏茶,没有着急要走的意思,待到大多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起身。随侍的小宫女立刻上前搀扶。
“诶,宜嫔今日佩着了这条宫绦。”薛慕娴刚走了两步,蓦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云淡风轻,不过是在唠两句家常似的。
刘嘉宜本就是要等着她一同走的,见她注意到了自己戴着这条宫绦便刻意回身朝她行了一礼,“嫔妾甚至喜欢,这样的日子自是要佩着的。”
豆绿色的宫绦一闪,温映寒也注意到了,乍一看倒是比寻常宫绦要精细得多,玉也是块通透的。
薛慕娴暗暗留意着她的神色,见温映寒眸间平静得如止水也不曾有一点在意的迹象,不由得微微敛了细眉。
她淡淡行了一礼,转身带着宜嫔而去。
……
“娘娘今日可是乏了?”
夜色微凉,明夏替她揉捏着肩膀,轻声开口询问。
温映寒捻了捻手中的书页,桌前烛影晃动,堪堪照亮了寝殿里的地方。桌边还摆着碗飘着热气的苦药汁。
“还好,身子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些了,说了会子话而已,不打紧。”
她虽翻着书页,脑子里思索的确实白日里的事。
贵妃家势极好,又是个不服输的性格,入宫这么久了怎么肯一直屈居人下?她落水前恰好家里遭了弹劾,前朝的风浪未必同后宫无关。
她隐隐已有了些头绪。
“明夏,你明日叫人递消息回家里,就说从薛、刘两家入手,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在世人看来,她能一直坐在这个后位上不倒,可不就是因为她过人的家势吗?所以想要除掉她,必要在前朝动些手脚。找到源头,事情兴许便能有些转机了。
明夏一怔,低低地应道:“奴婢明日就去。”
温映寒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揉了揉眉心。
明夏福了福身,“娘娘,眼下时候不早了还是饮了药早些休息吧。今日天气不好,夜里恐有雷雨,张御医说让娘娘提前服了这药,可以抚神安眠,今晚只要睡着便不会出现上次的状况了。”
温映寒也明白御医的意思,上次经历雷雨的反应太过骇人,以至于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不适还会心有余悸。那夜脑海中平白闪现出了不少她印象里没有的画面,以至于连当晚原本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事后她静静回想,只记得自己越矩地拉了沈凌渊的衣袖,再后来便回忆不起来了。
“嗯,歇息了。”
她端了药汁紧蹙着眉饮下。明夏将寝殿内的几盏灯熄了,扶着她趟到了床上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张御医知道今晚的天气,所以在药中可以加大了剂量。安眠的成分很快发挥了效用,没过多久温映寒便困倦了起来陷入了深睡。
云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寝殿的大门被轻缓地退开。
沈凌渊望着床榻上熟睡的少女,薄唇轻轻抿了抿。
这段时间他有意避着她,仿佛自己只要不见她,便可以将上次隐隐浮现的冲动悉数克制。可是当惊雷响起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过来了。
只是眼下瞧着少女呼吸绵长睫毛轻颤的样子,沈凌渊才发觉自己的担忧都是一场多余。
宽大的手掌在绣着金丝团云密纹的袖间紧紧攥了攥,最终缓缓放松了下来。温映寒睡着的样子,远比她醒着要离他更近些。
深夜里的一声轻叹淹没在漫天的大雨里悄无声息,沈凌渊轻敛了凤眸间的情绪,最终转身朝门外走去。
一道闪电划过,温映寒似有所觉地微微睁了睁眼睛,但终究抵不过药性,只看见一个人隐隐离去的背影。
门外似是有人在低沉着声音吩咐。
“……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朕来过。”
这声音是……皇上?
终是抵不过强烈的睡意,温映寒似动未动地摇了摇头,轻轻阖上了眼睛。
应是场梦境。
寝殿内袅袅盘旋着的安神香中,徒留了一丝清冽存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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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德坤宫出来后,宜嫔便直接跟着薛慕娴回到了芙湘宫。大殿之内,宫人已经提前点好了薛慕娴最好的香料,端茶的宫女低着头将两盏斗彩莲花纹的茶杯送进再缓缓退出,整个过程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先前随侍的宫女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就早早地派人回宫传过话,说今日娘娘心情不佳,让所有人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着。芙湘宫的人一贯明白自家娘娘的脾气,这节骨眼儿上稍有差错就是等着进尚刑司到死的结局。
值守的人皆静立在正殿两侧,连呼吸都变得紧绷。薛慕娴一身海棠红绣百蝶芍药纹的长衫拖曳在身后,坐在秋香色贵妃榻上的那一刻,连眸子里都散发着阴沉的冷意。
宜嫔被宫人搀扶着,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上一同走了进来。她丝毫没注意到薛慕娴此时的神情,自顾自地开口:“这个淑妃,真是找回倚仗了,敢同娘娘这么说话分明是没把娘娘您放在眼里,这才刚过去了几天,这么快就忘了她上个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碧心听着一阵心惊,心道这宜嫔几日不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又渐长了,丝毫不会看人脸色。她默默垂下头望了望自家娘娘的眸光,果不其然又见那双细长的眼睛沉了两分。
碧心忙上前福了福身子,开口打断道:“宜嫔娘娘消消气,先用盏茶吧。”
刘嘉宜闻言望见了身边放着的茶盏,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却一点没能领会碧心的好意,“真是小看了那个淑妃了,先前教训了她几次,见她懂得做小伏低了,还以为往后能安分些,没想到竟还没有死心。”
众人皆知,温映寒同柳茹馨那是自幼相识,从前在闺阁的时候便常常一起出现在一些贵女们间的宴会上。
如今两人全都入了宫,宫里的人们自然听说过这段往事。先前宜嫔她们还刻意有意无意中挑拨过这两人的关系,只是没想到温映寒竟是个宽心的,虽平日里不怎么见人,但只要柳茹馨出了事她还是会出手相助。直到温映寒自己也被禁足了,柳茹馨这才没了倚仗狠狠被她们折辱了一番。
然而如今皇后没能按照她们的计划被废,柳茹馨又得了翻身的机会。宜嫔见不惯从前被她踩在底下的人,重新开始耀武扬威了,坐在花梨藤纹的宽椅上越琢磨越生气。
她继续开口道:“还有那个朱婕妤,我瞧着今日皇后谁都没问,就单单关心了她一句,听闻前两日她还特地跑到皇后宫里去了。这是眼瞧着皇后解了禁足要投奔皇后了,朱兰依那种人,上赶着登门跟在娘娘身后伺候都不配,如今也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了。”
薛慕娴闻言眉心轻皱了一下。朱兰依去见皇后这件事先前有人跟她禀报过,但是区区婕妤位份低,又没什么家势,她根本没放在眼里,想不到她温映寒倒是将人拢到身侧了。她还真是来者不拒。
今日她用那宫绦去试探温映寒,没想到她神色间没一点变化,更无一点在意的迹象,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失忆了。
那条宫绦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来头,早在薛慕娴入宫前便对皇后之位多有打算,自然是将温映寒嫁入王府前的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她听闻温映寒先前是要被家里许给当年的八皇子的,只可惜先帝赐婚才免了当时的婚事。
八皇子对她有意,曾定了条宫绦打算赠给温映寒当做是定情,那条宫绦温映寒自然是见过的,只是估摸着后来被赐婚的时候无奈只好又还给了八皇子,有一日的宫宴上他还曾自己佩戴过。
如今薛慕娴赠给宜嫔的这一条,并不是八皇子的,只是模仿了颜色和样式,连玉佩的成色都如出一辙。这块玉她原本是打算留着挑拨皇上与温映寒之间关系用的,可如今看起来皇上对她也无意,倒不如用在此时试探一下温映寒的反应。
如此定情之物,她就不信,还记得这段往事的温映寒看见了能无动于衷。眼下倒是可以确信她真的是失忆了,而且现在的记忆恐怕停留在好久之前。
薛慕娴想着,失了忆也好,失了忆的皇后就是个没实权的摆设,总有一天那枚凤印会落在她手里。
薛慕娴打开手中的茶盏盖子轻轻抿了一口,再抬眸时眼睛里已经敛去了刚刚的冷意。她朝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碧心立刻会意。
她上前了两步朝宜嫔福了福身,“娘娘的茶凉了,奴婢再去给您添些。”
宜嫔脑子里想着淑妃的事,也没在意,随手将茶杯递到了碧心手中,可也不知怎的,碧心伸出来的手忽然撞在了杯子上,一盏没喝完的茶就这么洒向了刘嘉宜的衣裙。
茶杯碎裂在地上发出“啪啦”一声脆响。碧心随即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不是有心的。”
宜嫔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好在杯子里的茶水已经不热了。褐色的浓茶在颜色鲜亮的衣裙上氤氲开好大一块痕迹。
薛慕娴淡淡地抬眸望了一眼,赶在宜嫔前开口道:“碧心,你怎么做事的?”她声音幽幽的,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碧心忙换了个方向跪向她,磕头请罪,“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薛慕娴语声不改,唇边勾了起末似有似无地笑,“当真是愈发没规矩了,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她抬眸望向站在那里的刘嘉宜,“这手底下的丫鬟笨手笨脚的,让妹妹受惊了,来人,还不快带宜嫔去偏殿看看有没有烫伤。”
宜嫔本就无事,碍于人在芙湘宫,跪在地上的又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她也不好发作。薛慕娴又如此安抚她了,反正那宫女也不是故意的,她便觉得算了。
“贵妃娘娘莫气,丫鬟们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我待会子换件衣服便是了。只是可惜了娘娘送我的宫绦,竟全染上茶渍了。”她说着将腰间系着的宫绦捧了起来,上面透着湿意,隐隐还有水在往下滴,当真是要不得了。
薛慕娴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查看,“是本宫的丫鬟有错在先,这样吧,我将这玉取了改日再为妹妹新制一个,妹妹看这样如何啊?”
宜嫔赶紧福了福身,“不劳娘娘如此麻烦的,嫔妾回去自己打理一下便是。”
“妹妹不必客气,本宫瞧着这豆绿色好像不如桃粉色衬着妹妹的气质,正好一并命人换了,改日叫碧心亲自送到你宫里。”
话至此处宜嫔也不好再推了,更何况她是真的挺喜欢这块美玉,她笑了笑,“那便多谢娘娘了。”她将宫绦解了,仿制在一旁的小桌上。
大殿两侧静立着的宫女会意立刻上前扶着宜嫔去偏殿换衣裳。刘嘉宜和她的婢女前脚刚一走出大殿,碧心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做得不错。”薛慕娴望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了小桌上那条豆绿色的宫绦上。
碧心心领神会,忙捧了走到薛慕娴跟前,“娘娘这宫绦要如何处理?”
“按我刚才说的做就是了,换个颜色换个款式,没人会留意到这小小玉环的相似。”
碧心福了福身,“是。”
毕竟相似于八皇子的定情物,若是被旁人瞧出来了容易惹祸上身,今日六宫觐见只有皇后一人注意到了这宫绦,只要现在将它处理了便留不下祸患了,反正宜嫔也只是带了这一次而已。
她转身回到贵妃榻上,碧心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身旁的下人,净了手伏在贵妃跟前捶腿。
“娘娘切莫动了气,她不过是一个失了忆的人,还能翻了天去?从前就斗不过娘娘您,现在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薛慕娴半眯着眼,“是不该跟她动气。”昨日她父亲派人回了信说他又笼络了些朝臣,近来弹劾镇北侯的人更多了,只要温映寒家势一倒,就算身患顽疾该废也还是要被废的。
说起来先前还是那个倚仗着皇后的淑妃让她意识到了这一问题,那日她仗着有皇后庇护,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宜嫔讥讽她皇后无宠,她却说只要镇北侯府在一日皇后就永远是皇后。
本是淑妃耀武扬威的一句话,却给薛慕娴提了个醒。她恍然间意识到要想拉下温映寒只在后宫下功夫是不成的,必要先从前朝开始。
当晚她便给家里去了信。这才有了眼下的情形。
碧心手下动作轻柔,“娘娘您也该给德坤宫那位点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