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天的杀声中,严元衡却望着时停云的后背,眼中渐渐亮起了光。
难道……
时停云扭过头来,笑说:“……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来援’。”
他从腰间抽出一枚信弹,引燃过后,松手任其入天。
火药嗤嗤推动着信弹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随着漫天散开的白星弥漫开来,映亮了李邺书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刹那惨白下去的脸。
下一瞬,比南疆军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天而起,悬于九霄,响遏行云,只凭层层回音,便压住了那五千虚张声势的运粮军的喊杀声。
听声可辨,数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邺书回过神来,既惊且喜:“望城附近何来这么多北府军?”
时停云笑道:“他们等了四天,我们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时停云回身,摸了摸李邺书的头发,“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辈?识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没有察觉出我围城意图,扣二十分;一味担忧多日,连茶的味道都不对了,害我没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邺书红着脸,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转身去取时停云的银枪与弓箭。
见褚子陵还在原地发呆,时停云没有管他,一声唿哨,他的白马便奔驰而来。
时停云跃身上马,调整马缰。李邺书飞奔而至,将银枪与箭匣凌空抛出:“公子!”
时停云双手接住,箭匣背于背上,银枪握于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亲冲散外围的包围圈,里应外合,务必活捉对方将领!李邺书,留在营中,看顾好十三皇子!”
言罢,他低下头来,目光如星地盯准严元衡。
“扶绥小城一座,与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浑动魄的杀声中,时停云高声道,“五千人来送,勉强还够。十三皇子,末将去去便回,稍后带扶绥来见。”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会?
他以为时惊鸿与时停云突然提出要打扶绥,只是想打场必胜的仗给严元衡看一看。
谁想公子竟是冲着来救援的军队去的?
褚子陵早有设想,扶绥附近能迅速调动的南疆军队,唯有送粮的吴宜春部,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演那个黄雀在后的角色,甚至能杀掉严元衡,借此大挫北府军锐气……
可是,谁会想到,本打算里应外合的他们,却反过来被北府军给包了饺子?
以吴宜春那运粮军的战力而言,别说八千人来围,就算只来三千,也足以冲得他溃不成军。
最糟的是,来的是吴宜春。
“务必活捉”四字言犹在耳,虽然吴宜春或许会死在乱战当中,或许会成功脱身,但褚子陵万万赌不起这个“或许”。
若是吴宜春活着被押回营,那他就完了!
有那么一瞬,褚子陵甚至怀疑,公子是否已经发现南疆在北府军内安插了细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设计自己,但心念一转,又觉得并无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这么多步?又如何能算到会是吴宜春来援?
公子说了,他是在考验阿书而已,因此才没有明言……
褚子陵敛起所有杂念,沉默着转身奔去,清点五百军士,直扑那已经混乱一团的五千人的乱阵中。
无论如何,吴宜春绝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马离开后,严元衡沉下一口气,转头对李邺书道:“备马。”
李邺书还沉浸在局势反转的快感中,热血难免澎湃,一时间难以平复:“……十三皇子?”
严元衡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我是三千围城兵士之一,我也该入战场。”
与此同时,吴宜春阵内已经慌了神。
为了方便潜行,他们根本没有携带多少马匹,而一直守在外围的北府军,带了千乘骑兵军。
战事方起,千乘兵马长驱直入,把吴部署的阵型径直冲散,又左右包抄,把整个包围阵直冲了个人仰马翻。
吴宜春下达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观虎斗,以及坐收渔利,士兵们根本没想到会被人当做渔利坐收,阵脚一乱,立时溃不成军,弃甲曳兵,望风而逃。
吴宜春在听到排山倒海的杀声时,便已慌了手脚,急忙下令撤退,可发现漫山遍野都是北府军后,他胆子立时骇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过一名士兵,强逼他脱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当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只不知要往何处逃的羊,对上八千严阵以待的精锐将士,溃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杀了一千余人,几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负隅顽抗,剩下的纷纷缴械。
吴宜春身着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虏的士兵中,两股战战,并紧双腿,生怕叫北府军军人瞧见他那双没来得及换下的、镶了玉的靴子。
他抱紧头,满身毛刺刺的冷汗,拼命想着自己是哪里做错了,然而脑中轰鸣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个声音:“褚副将?是少将军派你来的?”
……“褚”?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虏,都在这里了?”
“是。”
吴宜春抬起头,恰与一双满是探询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虽然讶异于眼前人的年轻,但吴宜春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让开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聪明。
与看守俘虏的士兵谈过后,他信手点了吴宜春出来,说是要让他去另一处俘虏营指认谁是主官。
吴宜春满怀希望地踏出了队伍,低眉顺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后,走至圈束他们的笆篱边,周围恰好没有巡逻的兵士经过。
褚子陵左右张望一番,朝着笆篱外无边的黑暗轻轻一抬下巴。
吴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后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够了。
他抽出弓来,引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吴宜春的后心。
在吴宜春往前跌撞两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铁镞,向前扑倒时,耳边又响起了那青年的呼喊:“来人!有俘虏想要逃营!!”
很快,他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了。
再然后,吴宜春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
扶绥那边的战役,结束得也很是顺利。
外面的冲杀声响成一片,城中人还以为来了千军万马,满怀欣喜地冲出来,直到与北府军短兵相接时才觉出不对。
有的硬着头皮要战,有的见敌众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结果可想而知。
混战之中,要找到一个人着实太难了。
严元衡剑杀数敌,一路寻找时停云而去,却也只能在乱战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掺杂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红。
待他定睛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定下胜局后,北府军绞杀了大部守城士兵,顺着他们自行打开的城门冲入,严元衡才看见了坐在城门高地前的时停云。
严元衡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近旁,却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着严元衡换了一身寻常的士兵甲胄,那人并不认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会少将军了。少将军今日有些古怪。”
严元衡诧异:“怎么说?”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疯了一般。”那士兵压低声音,“我一直在少将军近旁,亲眼瞧见他把一个南疆兵拖在枪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还使马踏碎了一人的头颅。有好几次,那枪势差点落在我身上……”
严元衡:“……多谢。”
言罢,他径直走了过去,在时停云身前半跪下去。
他轻声唤:“停云。”
时停云抬眼,眼底下蜿蜒着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泪一般,望之心惊。
他看了严元衡一眼,便低下头,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满手的鲜血,突然笑了一声。
他说:“……原来如此。”
严元衡:“什么‘原来如此’?”
“麻烦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亲的中军宣令,趁军势未歇,奔袭卫陵。”
严元衡直觉时停云的确与寻常不同了,但是他决心先关心军事,毕竟他知道时停云最关心这个:“卫陵?”
时停云一笑:“吴宜春的运粮军没有去。卫陵怕是濒临断粮了。趁消息还未传开,速速扒了那些俘虏的衣服,装作运粮军,便能轻而易举混入城中。”
严元衡:“你呢?”
时停云向后一撑,站起身来:“我回去,有事要请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污的战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劳烦。”
严元衡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却给了他两字保证:“放心。”
向严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驭马,向他们目前安营的、距此约十里的小镇而去。
滑腻的鲜血在他掌心被风吹干,结成了一片片龟裂血纹,干涸的血屑在缰绳的摩擦间不断落下。
他没有呕吐,也没有反胃,他很冷静地判断着眼前的局势。
他杀人了,亲手杀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还在想,为什么已经是第八个世界了,一直针对自己的主神却会给自己一个这样优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贵胄出身,任务对象虽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过是个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时停云是将军,还是以善战骁勇闻名的将军。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会离原来的世界愈来愈远。
即使那并非他所愿,但也不可能推脱得干净。
亲手割破人的喉咙的感觉,想要忘记可不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