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京的声音简洁又坚定地从耳边传来:“在。”
几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时,他们已置身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无恙,叶既明则暗暗调动内丹御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挂了些冰霜,实际上并未受冻,至于宴金华,由于平日里惫懒,灵力不足,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御寒,依然冻成了三孙子。
待周围温度恢复正常,文玉京方才退开一步,单袖一甩,另一手抱剑,四下观察起来。
根据裸露出的岩层土质判断,他们仍在时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换物之法转移到了这里。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临时,叶既明本是想护段书绝的,但被文玉京抢先一步,本就气闷,如今见他安然退开,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气度。
若是以前的叶既明,眼看自家小鱼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会立时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饶,也要说上三两句酸话才能出了这口气。
而死过一回的叶既明,只是将方才缠住段书绝脚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裤管,伸手接住一滴从崖边落下、即将钻入段书绝后领的冷水滴,又若无其事转开身去,不显声色,只在心中暗暗记下。
而宴金华缓过神来后,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总算利用自己的先知优势,笃定地挥了挥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动。这里有太极阵。”
这次他们走了原著剧情,被山鬼擒获,丢入了天坑内。
池小池尝试调运体内灵力,发现未被锁闭,他的石中剑,文玉京的伞,以及宴金华的佩剑,都没被收去。
正如宴金华所掌握的讯息,约在距离几人头顶三尺处,山鬼埋设下了三迭太极阵。
所谓太极阵,讲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劲之效。在阵中,精纯的灵力被切割成丝流,以八卦阵型运转不休。
此阵于常人无害,就算碰触到,也不会伤及性命;至于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动灵力,也不会出大问题。置身此阵中,如果对着空气嘿的打出一掌,极容易会出现一掌推出后、掌力被阵法化消轮转、最终狠狠呼上自己后脑勺的尴尬局面。
这八卦阵,就是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剑逃离天坑所设。
至于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够徒手攀登上百丈悬崖的普通人,但绝不多见。
宴金华提供的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因为在场诸人,刨除宴金华外,两个读过原著,另外一个知道宴金华读过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装了个逼后,除了叶既明维持着自己的弱质书生人设,往段书绝身侧贴了贴,求教什么是太极阵外,其余两人都是一脸平静。
大致弄清了眼前状况后,叶既明好奇道:“你们懂得真多。”
“我们是修道之人,自然对风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转进如风,随剧情需要快速调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简单告知了叶既明他们此行的来意后,便指向宴金华,道,“这是我师兄宴金华,最是通晓五行之术。”
叶既明点一点头,转向他,满眼钦佩道:“原来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只当段书绝是在和叶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长脸。
能在这个穿越者面前被一个主角一个第一配角亲口吹捧,图个一时爽快,想想也不坏。
谁想叶既明话锋一转,诚心诚意地发问:“可这着实奇怪了,山鬼捉了我们来,却不杀不伤,只是囚禁起来,宴仙人,这是为何?”
宴金华僵住了。
……日你妈嗨,书里没写。
《鲛人仙君》连载到这里时被喷得不轻,作者砍了大纲,很多铺设的暗线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里。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简化成了想要修炼丹精;山鬼与段书绝结交的理由,变成了对段书绝高尚人格和绝对武力的敬服,就连破阵都改用了观感更爽快的暴力拆迁法。两大宿敌的牢中会面虽然稍显儿戏,但后面那场剑斗还是不错的,甚至直接压过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点儿,但不得不说,《鲛人仙君》的确是借靠着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读者和订阅。
大家纷纷表示,耍心眼看着多没意思,别bb直接干才是真男人。
宴金华也是持如此观点的。
但是,作为读者,他能对作者指手画脚;作为故事中的人,他却没了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上帝视角,一切情节发展,都必须按照逻辑来。
面对叶既明的提问,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养起来慢慢吃吧……跟圈养羊是一个道理。”
叶既明歪歪头,继续提出质疑:“可她为何连宴仙人你们的剑都不拿走?”
……何止是剑,连灵力都没有封掉。
谁会在圈羊的时候,还给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锹?
宴金华有些局促了:“……或许是忘记拿走了?”
叶既明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她可当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华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叶既明性情促狭,一口一个“宴仙人”,不过是故意逗弄自己罢了,但他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难之事?
他甚至有些恼那远在天边的《鲛人仙君》的作者,为何不把这段故事的逻辑补全,颠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现在好不狼狈。
宴金华只希望叶既明识些相,不要再问了,见好就收。
很显然,叶既明并不识相。
他抛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宴仙人,你既精通阵法,可否带我们出去?”
……宴金华现在深刻体会到了装逼装到整段垮掉的感觉。
一眼识出阵法,却不会破,这和一眼看出数学题是什么题型,却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解之外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一样,毫无卵用。
还是池小池轻咳一声,适时出来打了圆场:“明兄,莫要为难师兄了。”
叶既明偏头,在宴金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宴金华讪讪笑了笑,发现也没人理会他,更觉如芒在背。
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过那些书中的配角待遇,还是那种不懂装懂,最后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宴金华被憋得不上不下、几欲吐血时,池小池转头问文玉京:“师父,我们能出去吗?”
文玉京抬头。
在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太极阵和其间埋设的灵力网,构成了一道道立体模型中的函数方程。
他沉吟片刻,说:“不难。”
闻言,宴金华暗骂:装什么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剧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吗?
可他一时金手指欠费,无法动用主角光环惊艳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闭嘴,暗暗生气。
池小池可管不着宴金华在想什么。
这种人跟他在第三个世界里遇到的娄思凡同属一脉,都属于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娄思凡酷爱把自己包装成圣人君子,以受人追捧为乐,宴金华则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标明确,小聪明也多,却又沉不住气,比娄思凡还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对于这种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几脚,他就能在脑内展开异常丰富的脑补,自己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他对此人脑内自产自销的垃圾情绪兴趣不高,仰头望着从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线日光,若有所思。
061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多,也不少。”说话间,池小池把手指压在唇边,“嘘。”
其余人也齐齐噤声。
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听力自是不能与凡人相提并论。
他们都听到,天坑上面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一张人脸出现在天坑上方的边缘处。
那张脸仅仅是一闪,便在坑边消失,但大家凭借目力都认了出来,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并劝他们下山的女子。
叶既明讶然:“喂!”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踏着乱石又走远了。
熟读《西游记》,对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怀疑的宴金华立刻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话音甫落,上面就传来了倒茶女清澈又无奈的嗓音:“不是说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吗?”
被秒打脸的宴金华:“……”
上面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声弱弱答道:“……没抓。”
“把人换了地方关起来,不叫没抓。”倒茶女说,“而且底下关着的是新的人,我半个时辰前才给他们倒过茶喝。”
另一个女声不说话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赶考的,放了他们吧。”
和她对话的女声声音很软,可逻辑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能听得出来,她的精神有些问题,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时间就到了。”
“可你答应过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诸人正细听着外面宛如小学女生的课间对话,试图收集更多信息时,突然集体眼前一黑。
等再睁开眼时,他们被移入了另一个坑。
说话声远了点,但依然能听个大概。
弱弱的女声听起来轻松了不少:“我没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叹一口气:“……你又把人换地方了?”
对方干脆耍赖了:“没有。”
倒茶女道:“那答应我,今天不抓人了?”
对方是打定主意耍赖到底了:“没有就是没有。走了,我要吃饭,昨天说好要吃豆角的,你备下了吗?”
二人走远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觑。
宴金华率先回过神来:“她们走了,我们快些杀出去。”
文玉京却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张旗鼓,你生怕引不来山鬼?山中诸阵皆为她所设,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动术法,我们打草惊蛇、空手而归倒是小事,万一伤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该如何?”
……宴金华怕的就是打不起来。
如果不打起来,他怎样渔翁得利?
他故意挑动:“我们有这么多人,难不成怕她一个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眯眼,素来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猫的倨傲之气:“哦?不如请你去攻打山鬼,我与书绝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说这里谁能毫无顾忌地在身份、地位压上他宴金华一头,那非文玉京莫属了。
宴金华登时哑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拱手:“小师叔,弟子一时意气用事,思虑不周,请小师叔莫要怪责。”
文玉京收回视线:“知错就好。”
宴金华口上认错,心里仍是不服:“可我们就白白纵了这山鬼逃走?她抓人来,无非是图谋夺眼,或是吸取精气,此等恶物,我们放了她,就是贻害无穷!”
池小池说:“设阵的不是山鬼。”
宴金华差点被口水呛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