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很多个深夜,当她带着被男人蹂躏的伤痕回到家里时,都会将床上的昭凡掐醒,像疯子一般抱怨、殴打,“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跑掉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招人厌烦?你为什么不去死?”
昭凡身上受虐的伤从未好过,总是新伤添旧伤。
可他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办法反抗,也不知道怎么反抗。
那个肆意殴打他、辱骂他的人是他的母亲,他唯一的亲人。
四岁那年,在再一次被扇了多个耳光后,他趁夜离家,跑去那据说有很多狼的山里。
他想就这么死去。
可是当狼真的出现时,他又害怕了,拼命地跑,直到遇上闻讯赶来搜山的村民,才堪堪获救。
他总是记得自己像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一般打了狼几拳,其实根本没有。
王永丹抱住他,又哭又骂。他恐惧极了,害怕再次挨打,小心地喊着“妈妈”。
王永丹似是非常厌恶这个称呼,抬手又是重重一巴掌。
他患上了抑郁症,可是柳岔村根本没人听说过这种病。
五岁,村里丧心病狂的男人不满足于干寡妇,竟是将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他看着逼近的男人,茫然不知所措。
是王永丹保护了她。
这个总是肆意殴打他的女人,将男人拉到一旁,脱下裤子,说:“你放了我的儿子。”
男人奸笑,“行啊,那你让我‘走后门’。”
他从门缝里,看到那个男人压在母亲身上,一边辱骂一边逞凶。
王永丹的血淌了一床,奄奄一息。
自此,林家的寡妇又有了新的“生意”。
他无数次看到自己的母亲被伤害,在尚不知人事的年纪,潜意识里就种下了极深的恐惧。
有一天,王永丹破天荒地叫了他一声“宝贝”,他已经处于重度抑郁中,没有什么反应。
当天,柳岔村出了震惊全国的大事——寡妇王永丹使用砍刀和自制炸药,杀害了村长一家,以及二十六名男性、十七名女性。
杉城与舟城的特警赶到时已经晚了,整个柳岔村血流成河,昭凡坐在血污中,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王永丹彻底疯了,抱住亲生儿子当做肉盾。
狙击手将她击毙,林浩成第一时间冲进屋中,抱起木讷的昭凡。
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后,全国展开了一系列追捕人贩子、求援被拐妇女儿童的行动。由于警方的保护,昭凡自始至终没有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下。
他失去了亲人,又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需要一个家。
大约是因为见到的第一位警察是林浩成,他不说话,总是跟着林浩成走。
最终,当年二十来岁的林浩成成了他的养父。
办理户口登记之前,林浩成问:“你自己起个名字好不好?”
他愣愣地摇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我妈妈叫我‘招烦’。”
林浩成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招人厌烦。”他说:“没有人会喜欢我。”
林浩成抱住他,良久,“我们换两个字好不好?”
他不解地眨眼。
林浩成接过笔,边写边说,“昭凡,昭,是光明的意思,凡,是平凡的意思。孩子,从今天起,你将有一个平凡的,却光明的人生。你很好,将来等你长大了,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爱护你。”
他懵懵懂懂地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第一次露出笑脸。
第66章
“他旧病复发,最该立即通知的就是我。”林浩成夹着烟的手指轻轻颤抖,脸上是痛惜而忧虑的神情,“但他不敢让我知道,他害怕我因此担心,这些我……我都懂。”
茶已经凉透,严啸盯着沉在杯底的茶叶,深深叹了口气。
“医生当年说,他心灵遭受重创,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将来有希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性格几乎不可能由内向变为开朗。”林浩成道:“我那时候年轻,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既然他已经是我的孩子,我就有义务让他好起来。我每天给他念故事,带他出去玩,半哄半强迫让他说话。医生说,运动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很重要,我就带他去支队跑步、打球、游泳。他算是我们整个特警支队救下来的,大家都很照顾他。我出任务时,他就住在支队,不吵不闹,很乖。”
说着,林浩成眼神飘远,竟是有了隐隐泪光。
“他以前不爱说话,但其实很懂事、很感恩。他知道我陪他做的这所有事都是希望他赶紧好起来,所以他很努力地改变自己。他对药物的反应很大,但他从来不因为难受而抗拒药物。我记得那年我过生日,他说他也想许愿。我问他许了什么愿,他说他要快快当一个健康的孩子。”
严啸捂住脸,肩膀震颤。
林浩成顿了许久,“他是七岁时不再需要看心理医生的。那个年龄的男孩子都皮,他比别人安静一些,不过已经是个正常的孩子了。他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希望我更加闹腾?我当然希望啊,说来好笑,我们全队都希望他皮起来,越皮越好。因为……因为我们都看过他五岁时的样子,太可怜了。他再怎么顽皮,我都觉得不够。”
“他开始主动和同龄男孩一起玩儿,最初因为长得像个姑娘,经常受欺负。我教他打架,他聪明,有天赋,一学就会,还热爱运动,每天坚持锻炼,体能和力量都好,收拾一群同龄小孩儿不成问题。但你们猜,他第一次打架是因为什么?”
严啸哑声道:“帮助别的被欺负的小孩。”
林浩成有些惊讶,“他跟你说过?”
严啸摇头,揉了揉通红的眼,“他就是那样的人。”
林浩成沉吟须臾,颇为感慨地笑了笑,“你啊,的确很了解他。对,他第一次打架是为了救一个被欺负的小男孩。一个人对十几个,身上挂了彩,却也把那帮臭屁孩子给打服了。”
严啸轻声说:“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不管在哪里,他的身上都有万千光芒。
“他成了孩子王,性格越来越开朗,朋友也越来越多。”林浩成抖掉烟灰,“十几岁时皮过了头,连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但我开心啊,他终于从幼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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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凡躺在床上,睁大双眼看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手摁在胸膛上,轻轻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玉观音。
这个玉质不算上乘的小物件是买来送给严啸的,却一直被他自己戴在身上。
今天,严啸突然出现,他是又惊又喜,死水一般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在边境的时候,他不知道严啸这三年过得怎么样,还需不需要他的这份“喜欢”。
如今,严啸的出现即是答案。
严啸还没有放弃他,还想跟他讨要这份“喜欢”。
欣喜之余,他又感到愧疚。
当时是他非要拒绝,不顾严啸的心情,执意成为缉毒警,除夕夜一个电话将一切斩断,头也不回地离开,既是去追逐梦想,亦是逃避。
他不是没有想过在失去他之后,严啸会经历一段怎样的日子。但他从不敢细想,自欺欺人地认为,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哪有看不厌的风景过不去的坎儿?时间一长,严啸自然就放下了。而且,严啸曾经亲口承认对他是“一见钟情”。
最不靠谱的“一见钟情”。
三年未见,严啸更加内敛成熟,举手投足间的温柔是强大内心的投射,但半个下午的相处,他却感到啸哥还是以前的啸哥,分毫未变。
而他却不再是三年前的昭凡,现在他浑身伤疤,性格阴郁,不再爱说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严啸为他而来,看他变成了这样,是不是非常失望?
他还当着严啸的面吐了,那么狼狈,那么令人生厌。
在餐厅,当严啸将排骨汤端过来时,他胃中便已经开始翻滚。但严啸一直微笑着看他,鼓励他喝一口。
他想起过去参加各种特训时遭的罪,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以前什么苦都能吃,现在连一口汤也喝不下吗?
汤喝下去了,却也全部吐了。
在水池边撑起身来时,他看见严啸紧皱双眉,面色十分难看。他难堪地接过严啸递来的纸,竭尽所能对严啸挤出一个笑。
他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但再难看,也比丧着一张脸好。
本来,他打算将玉观音从脖子上取下来,在用过晚餐后送给严啸。但呕吐之后,他突然没了心情,更没了勇气,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子中苍白的自己。
母亲的尖叫又在脑海中响起,“你招人厌烦,没有人会喜欢你,我根本不该生下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堵住耳朵,却堵不住骂声。
我已经招啸哥厌烦了吗——抑郁症患者总是倾向于自我否定,他也逃不出这个怪圈,喃喃自问——看到我呕吐,他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
心里一个声音道,这能怪谁呢?都怪你自己!你对啸哥不闻不问三年,以建功立业的名义残忍逃避,他早该厌烦你!
祝医生来了一趟,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他没有看到严啸,很想问问严啸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却问不出口。
黑暗里,手心渗出的汗抹在了玉观音上。他坐起来,将玉观音擦干净,然后走到窗边,呆呆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想要好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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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医生。”严啸道:“我想带昭凡离开这里。”
祝医生与林浩成都看向他。片刻,祝医生摇头,“现在恐怕不行,昭凡是缉毒一等功臣,又是公安部特颁的‘神枪手’,他非常重要,在心理状况没有明显好转之前,理应在康复中心接受治疗。”
“但他在这里住了两个月,身上的伤确实好了,但心理问题还是老样子。”严啸有个身为特种大队队长的兄长,举止亦有几分军人的魄力,“您也是暂时找不到有效的办法让他好起来,才让我们前来配合。”
祝医生叹息,“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给予他,也给予我一定的帮助。”
“我认为对昭凡来说,康复中心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严啸说:“您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学教授,救助过不少受过精神创伤的缉毒警。但昭凡的情况与他们并不相同——他们应该都是初次患上抑郁症,而昭凡是旧疾复发。下午,我陪昭凡在庭院里走了好几圈,这里的绿化、硬件设施没得说,但您发现没有,这里缺乏一种市井的生气。”
林浩成沉默着点了点头。
祝医生面露疑虑,“不过……”
“这里的病房虽然是独立的,不用与其他患者挤在一起,但总归没有家的感觉。”严啸认真道:“餐厅虽然供应各种饮食,却无法照顾每一个患者的口味。祝医生,昭凡需要一个家,而我,正好可以满足他。还有,他以前很喜欢我做的菜。他厌食,尝不了荤腥,我觉得不仅是药物和心理反应,还有厨师的原因——我没有抱怨康复中心的意思,您,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尽力,可是只有家人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抑郁症患者。”
祝医生按着眉心,“我再考虑一下。明天,我去问问昭凡的意思。”
林浩成看向严啸,“你想将他接去杉城?还是勋城?要不去舟城吧,他小时候……”
“去杉城。”严啸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认为他小时候在舟城康复,所以现在也应该去舟城待着试试。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浩哥,我想带他去我为他准备的那个家。如果他住不习惯,我们就搬回以前租住的那个小区。那里有我们不少回忆,他应该住得惯。”
林浩成半晌道:“你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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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啸这么说的?”昭凡局促地坐着,“他想接我离开?”
祝医生道:“对,我也考虑了很多,你现在的情况,也许离开康复中心更好。不过这一切还要看你自己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