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覃九寒,也如现在这般不露神色,面上看不出波澜,仿佛丝毫没被外界这些风风雨雨所影响,淡淡道,“他若不来,我倒要高看他一眼。但是,他——不值得我高看,哪怕是一眼。”
柳学政当时还觉得此人虽有才,却有些自负了,读书人名声为重,真要背上个好色风流的名声,虽无伤德行,但多多少少会有些影响。
但当知府大人在他耳边道,府外有人前来讨公道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覃九寒的确可以担得起“攻心为上”这四个字了,他将人心算计无遗。
这一遭,覃九寒不光算准了他想要改变名声的急迫,也算准了幕后之人嫉贤妒能、冲动易怒的性情,更拿捏住了百姓的好奇心。
旁人要坏他名声,他便将反击做到极致。
知府宅前,数千百姓围观之下,堂堂学政亲自为他正名!
想必那想要毁他前程的人,必定恨得直咬牙了!
还真是漂亮的反击。
柳学政心下赞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起身道,“方才衙役来报,说是有人要向我讨个公道。众位秀才可愿同往?”
众秀才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柳学政相邀,便都起身拱手应下。
柳学政、知府、府学教授以及此次上榜的秀才,浩浩汤汤近百人,一道往外走,气势很能唬人。
行至门前,百姓们先是一惊,继而犹犹豫豫打算跪下,被知府大人免礼,才又兴致勃勃围观起来。
见到这番场景,刘冲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畏惧还是兴奋,畏惧于事情无法回头,兴奋于府试院试两夺案首的覃九寒,也许就在今日,身败名裂!!
柳学政踱步过来,看向人群中领头的刘冲,问,“方才说要讨个公道的,可是你?”
刘冲身后的几人皆是吓得愣神,唯独刘冲,上前一步,扬声道,“是,正是学生刘冲!”
跟着柳学政一起出来的,有锦州府府学的教授,也曾给刘冲授课过,一见来人是刘冲,当即暗道不好。
但此时的情况,已经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由不得他们左右,便也只能静观失态如何发展。
柳学政得了刘冲的回答,便正色道,“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你要讨公道,为何人讨公道?你可想清楚了?”
柳学政仍是想救他一救,一再暗中提醒他,想清楚再开口。文人多重名,风流还算是众人能接受的,但嫉贤妒能,甚至因嫉妒而诬陷同行,就为同行所不齿了。
他这口一开,恐怕日后只能另寻出路了。
柳学政一再提醒,覃九寒自然觉出他的意图,不过并不放在心上,刘冲若是真能及时收手,他放对方一马又如何?怕就怕他,蠢,而不自知!!
果然,刘冲丝毫没能领悟柳学政的意图,豁然指向人群中的覃九寒,大义凛然道,“学生是为天下学子讨一个公道!敢问柳大人,覃九寒其人品行有亏,如何担得起案首之名?傅兄、钱兄皆是才高八斗,不过是策论略输一筹,为何屈居覃九寒这小人之下?学生不服!”
他倒还算有些小聪明,没直接说,我嫉妒覃九寒做案首,反而找了个大义凛然的理由,替第二三名的学生讨公道。
这一下,原本还在悠闲看戏的傅秀才和钱秀才坐不住了,这人自己发疯就算了,怎么还将他们二人拉下水了?
两人赶忙出来表态,“刘兄所言差矣,这案首之位,是柳大人和众位大人商议所定,自然是再公正不过。更何况,覃秀才的大作,我等已然拜读,甘拜下风。”
两人又朝覃九寒拱手,才又赶紧钻回人群中,生怕又被刘冲拉下水了。
刘冲见傅、钱二人不敢出头,心道二人真是胆小怕事,随即扬声道,“还请学政大人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柳学政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蠢货,随即按照两人先前商量的,朝覃九寒示意,“覃秀才,既然这位学子对你的案首之位不服,便由你来和刘学子辩一辩。”
身旁的人连忙让开道,覃九寒便不急不缓走了出来,他今日身着蓁蓁亲自做的靛青色长衫,滚了浅色银丝梅纹边,身材颀长,再加上他五官深刻、瞳眸略浅,看人的时候微挑眉梢,整个人仿佛贵气天成,竟还有几分温文尔雅之意。
倒是和他面对面的刘冲,本来刘冲是那种最普通的书生长相,虽然不似覃九寒那般出众,但算得上是温文儒雅。但自此次院试落榜后,他便如同疯魔一般,夜夜难以入眠,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又加之面由心生,愈发面目可憎。
不对比倒还好,一对比,众人就不免觉得,这新晋的秀才,还真是难得的俊朗。
覃九寒也不假作什么谦逊,直言道,“刘兄对我的学识有所怀疑?那还请刘兄指点指点,想来,此番院试三甲的文章,刘兄必然已经看过了。”
本来么,文人虽然重谦逊,但也不是那种“你打我左脸、我伸出右脸给你打”的谦逊,该有的风骨,是决计不能少的。
更何况,覃九寒骨子里就不是个谦逊的人,他虽不自负,但向来觉得世间大多数人都不过蠢货而已,任人操纵,极少数人才值得他费心思罢了。
所以覃九寒话一出口,在场的其他秀才,不但没觉得他傲气,反而还增了三分好感,觉得此人有读书人的风骨。
有的秀才甚至抚掌道,“覃秀才所言极是。咱们读书人,手底下见真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反让旁人看笑话!刘兄你不若也将你的院试文章公之于众,让我们在场之人评判,谁优谁劣,一目了然!!”
“是啊!”“说的不错。”“有道理!”
面对众人的起哄,覃九寒自是岿然不动,八风不动,甚至还朝刘冲拱拱手道,“我无异议,刘兄你呢?”
刘冲先是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旋即稳稳心神,道,“众位误会了。覃兄的文章,比起我这名落孙山之人,自是好了不少的。”
老百姓还以为要当众比比文采,正摩拳擦掌、双眼发光盼着呢,结果刘冲一句话给回绝了,皆是失望不已,有的脾气躁的,开口道,“咋就不比了呢?你连比都不比,就认输了,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市井百姓说话本就这般,直接粗暴,不加丝毫掩饰。刘冲在利用这些市井百姓传流言时,自然乐见其成。此刻自己成了百姓嘴里的谈资,就面红耳赤,若不是端着读书人的架子,恐怕要破口大骂了。
刘冲此时也知道了,比文采,他是比不过覃九寒的,傅秀才和钱秀才倒是能和覃九寒不分伯仲,但两人皆是胆小如鼷之辈,必不愿意做出头之鸟。
好在他还有后手,刘冲深吸一口浊气,强忍内心的慌乱,方才跟着他一道来闹事的几个学子,见势头不对,早已不见踪影。现在只剩下他一人,身后是看热闹起哄的老百姓,面前是小他几岁却高他三四寸不止的覃九寒。
他咬牙道,“我方才便说过,我是为傅秀才和钱秀才不平,两人文采不输覃九寒,品行却比覃九寒只高不低!傅秀才和钱秀才不愿出头,我便为天下学子出这个头!敢问柳大人,道德败坏者,如何能做案首?”
众人看他总算说到点子上了,便都竖起耳朵静观事态发展。前几日席卷整个锦州府的流言,众人自然有所耳闻,甚至可以说是津津乐道了。
覃九寒寒声道,“敢问刘兄?覃某道德败坏,从何谈起?”
“你流连烟花酒巷,宿妓、戏娈。这还不算道德败坏吗?”刘冲怒指覃九寒,扬声道。
覃九寒面无表情,直视刘冲,一字一句质问,“刘兄从何得知这些消息?莫不是听了街头的传言,便一口咬定我是道德败坏之人?你口口声声说为天下学子讨个公道,句句皆以天下学子代表自居,你可问过天下学子?”
“你心虚!你就是贪恋美色之人!”刘冲咬牙切齿,仿佛喊得越响,这罪名就能定下一般。
“我问心无愧!”覃九寒抬眸扫过现场众人,无所畏惧,道,“刘兄口中种种,我皆未做过!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锦州府青楼楚馆问一遭,我可曾踏足烟花之所?”
“也正好,让我与那花魁对峙一番,省得她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坏我名声!”覃九寒冷声说着,继而嘴角边噙起了笑意,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我家中有一童养媳,恐惹得她伤心垂泪。”
众人哗然,交头接耳,皆道,“怪不得这覃秀才一点不慌呢!原来人家中有娇妻,压根看不上那些子什么花魁啊花娘子啊!”
围观的妇人皆是感动不已,都说文人多薄情,没想到覃案首这般专情,完全满足了他们对男子忠贞与一人的幻想,原本还中立看戏,顿时全部倒向覃九寒一方了,还你一句我一句声援。
“刘公子真是的,怎么能听信传言呢?我们这般没见识的妇人都知道,胡乱嚼舌头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人家家中有青梅竹马的童养媳,怎会看上妖妖艳艳的花魁娘子?”
“刘公子莫不是嫉妒覃秀才得了案首,自己却榜上无名,才这般诬陷覃秀才的?”
第49章 ...
眼下这幅场景, 却是出乎覃九寒的意料之外了。
他特意按兵不动,由着刘冲在知府设宴之日闹事,自然也是想靠着悠悠众口来破解流言。
但, 方才那一句“家中尚有一童养媳, 恐她伤心垂泪”, 却是一番痴嗔怒念作态中,唯一的真情流露了。
他家小姑娘因为流言而闹了点小别扭,虽不到暗自垂泪的程度,但也偷偷把给他绣了一半的荷包丢到床脚了。
小姑娘难得闹一闹小脾气,就犹如脾气娇软的小猫难得伸爪子挠你一挠, 不光要拿小鱼干哄一哄, 还要时不时把小猫放在嘴上说一说, 让他家小猫知道, 他就圈养了这么一只可爱到让人心颤的奶猫。
谁知道他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怎么就引得妇人们七嘴八舌出来声援了。
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若说实打实的辩论,这群妇人自然比不过念过书的刘冲。但你一句我一句, 光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刘冲被说得无力反驳, 又见覃九寒依然不慌不忙,稳如泰山, 更是一股无力感萦绕心头, 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柳学政。
府学教授曾言,柳学政其人最是惧内,被家中妻子管束极严, 也因而对男子风流韵事最是憎恶,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他今日虽辩不过悠悠众口,但只要柳学政被他的话动摇了心思,便算是动摇了覃九寒的案首之位。
柳学政见刘冲最后都不知悔改,还希望他出面抹了覃九寒的功名,心下暗叹,终是站出来了。
覃九寒的手段,委实有些狠辣。他打的主意便是,将人心人性算计到了极点,踩着刘冲来为自己正名,虽说刘冲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覃九寒若是提早应对,彻底打消刘冲那一点恶念,或许,刘冲不会走到现在的绝境。
柳学政暗自摇头,有些心惊,又有些惭愧,他虽对覃九寒的雷霆手段胆寒,但又不由自主按着覃九寒的谋划去做,甚至自己也要踩着刘冲来为妻子正名。
他没多做迟疑,站出来道,“刘冲,你今日之举,未免太过偏激了。”
偏激二字,已经表明了柳大人的态度,刘冲闻言便是脸色一白,知道今日柳学政不会帮他了。
果然,就见柳学政痛心疾首道,“作为府学学子,却轻信谣言,污蔑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你该自省了。你说覃秀才流连烟花之地,莫说他未曾有此举,就算他真的曾踏足烟花之地,也与他案首之名无关。读书人的确该洁身自好,但我并非那般迂腐之人。若真是那般色令智昏之人,圣上也不会重用!”
梁帝的确如此,按照他的用人之道,有弱点的臣子,用起来才放心。但那种酒囊饭袋、色令智昏之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他的眼的。
“人无完人,就连孔圣人也不敢说自己从未犯过错!我难不成就因为这些小小的不足,而否定考生十年寒窗苦读吗?”
刘冲嘴唇微微发颤,忍不住发问,“可是……可是夫子明明说过——”
他话未说完,方才跟着柳学政一道出来的府学教授就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柳大人摸摸胡子,轻飘飘看了一眼那咳嗽的教授,心中暗自生气,就是你们这帮老不休的,成日里编排我的闲话,害得我被夫人百般折腾。
柳学政摆出大公无私的表情,开始替自家夫人正名,“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那些传言,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认无愧于心。但这流言竟然误导你做出这般诬陷之事,那我就不得不澄清一番了。”
“七年前,我任岭南行省的学政,主办岭南的院试一考。有一女子半夜敲了鸣冤鼓,当地知府审问后,方知原委。原来这女子是青楼一妓子的胞妹,其姐身怀六甲,却一朝自缢身亡。知府觉得蹊跷,便寻妓子身旁伺候的婢女前来询问,才知晓,这妓子与一书生相恋,倾其家产供这书生科考,腹中所怀胎儿也是这书生的孩子。”
“这书生一夕之间中了秀才,便不愿与这妓子来往。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这书生还怕妓子前来攀扯,特意同青楼主事人商量,让她在这妓子茶水中下堕胎之物。这妓子喝了茶水,腹中剧痛难忍,又得知事情原委,伤心欲绝之下便自缢了。”
柳学政本是科举出身,年轻时也写过不少话本子,又因为是亲身经历之事,叙述之时娓娓道来,听得众人皆是同仇敌忾起来,恨不能将那负心书生痛殴一顿。
“柳大人做得对!”“这样的人,合该做牛做马,不配做什么父母官!!”
柳学政略一停顿,便继续道,“当地知府见事关此次上榜的秀才,便将原委和案状告知我。我那时也是一时冲动,立即将这秀才的功名革除了。事后,我上报圣上,虽得了圣上的许可,也算是我冲动之举。因这事,我自请扣罚一年俸禄。这倒罢了,不知何时起,同僚间竟有人道,我是因为惧内而眼红旁人娇妾在怀,故而革除了那秀才的功名。我的确有错,合该任由旁人指摘,只可怜了我夫人,不但要操持家务,还无端落了个泼妇之名!”
他话一落,几位府学的教授皆是羞愧掩面。
柳大人便继续往下说,“我夫人乃是岭南黄家正正经经的嫡女。尚在闺中时便娴静舒雅,颇有美名。自嫁入我柳家,上孝公婆,下慈幼儿,从未有过半分差池。却因为我的冲动之举,而背上了泼妇的恶名!我——实在愧于夫人!”
围观的百姓皆是议论纷纷,“这柳夫人可真是倒了大霉!明明是一贤妻良母,却背了泼妇恶名,委实冤枉!”
“都怪那些嘴碎的,又是编排覃秀才,又是编排柳夫人!”
到了现在,已经没人关注刘冲了,都将关注放到了覃九寒和柳夫人被流言中伤一事上,交头接耳。
衙役趁机前来将众人请回知府宅院,看了一场好戏的众人意犹未尽往里走。
一边走还一边道,“覃案首和柳夫人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这搬弄是非之人,实在是害人不浅啊。”
“是啊,是啊。”
听闻众人窃窃私语的府学教授惭愧得直摇头,一咬牙,亲自上前向柳学政道歉,“柳大人,我等冒犯尊夫人了,日后必然为尊夫人正名!”
原本就心虚不已的知府也应道,“是!是!柳夫人深明大义,我必让拙荆上门拜见夫人。”
要知道,知府因着怕自家夫人被柳夫人带坏了,都没敢让夫人去拜见柳夫人。
柳学政满意摸摸胡子,心道,这一回可多亏了覃小子,他家夫人总算是能放他一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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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九寒三人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有些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