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看了谢乘云一眼,按刀转身,低声道:“你早知会有人来。九仙宫,天子剑,你也早就知晓。”
谢乘云凝重的神色微收,眼梢微挑。
裙摆流动如轻云,楚云声停步在谢乘云面前半尺:“丁傲玉几乎是确认了季灵已经拿到天子剑,而你与季灵一战,明知她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却仍未杀她,而是留她一命,将之囚禁,若不是想审问出什么,那便是给了她被人救走的机会——你,或你所在的谢家,本身就在此局中,也有可能亦是设局之人。”
“留下我,令我做剑侍,带我高调来到七大武馆会武之处,也只是引蛇出洞。”
“季灵背后至少有两方势力,一是救走她的游仙,二是九仙宫。前者知晓季灵已得救,必不会上当。后者不知,自然会派人过来接应。”
“你杀了丁傲玉,令其有来无回,又容我四处自由走动,以我为极信任的剑侍,九仙宫得知,难免会怀疑季灵是否已叛出门派,入了谢家。季灵背叛事小,天子剑丢失事大,九仙宫之后必然会派出更强的武者探查谢家,谢家没有得到天子剑,却因此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实在得不偿失。”
话音顿了顿,楚云声道:“谢公子,却不知,你与谢家意欲何为?”
凝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谢乘云无甚多余表情的脸孔上忽地唇角弯起,露出了一个开怀的笑。
他抬步,抵近三寸,轻声说道:“季灵身怀天子剑,此事谢家当真不知,搜身并无所得。留她性命,也确是得知她于大内盗取天子剑成功,想要审问出此剑下落。至于谢家所求,与这天下诸多千年世家,其实并无两样。”
“只是,谢家所求的,更多一些罢了。”
楚云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却知道,这并非是完整的答案。此时的谢乘云嘴里,假话绝对要多于实话,隐瞒绝对要多于坦诚。
而且,他虽只刚刚在谢家住了一夜,但心中却对这个千年世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观感。
碍于目前所知信息太少,他也并不能知道这奇怪从何而来。
“是谢家求的更多,还是谢乘云求的更多?”楚云声道。
似是没料到楚云声有此一问,谢乘云愣了一刹,旋即失笑摇头。
他侧身在楚云声肩上轻轻靠了下,微凉的指尖穿过楚云声鬓角的发丝,温柔地扶正了一枚略歪的珠钗。气息相若,谢乘云叹息,轻声道:“我的好楚楚,这些可就不能告诉你了……”
随着这一声低唤,方才隐隐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凝滞之感一缓,周遭真气与夏日的微风流动,又复轻盈。
问不出,便不再问了。
楚云声想了想,只道:“若有要杀之人,我可陪你去杀。”
鬓上珠钗微不可察一颤。
谢乘云收回手指,笑了笑:“我心无大恨,又不是什么大魔头,哪有想杀之人?”
“你我离场也算时候不短了,该回去了,免得方文敏笑你家公子临阵脱逃,做不来那同甘共苦的好友。”
说着,谢乘云取出一个瓷瓶,拔塞倾倒,黄色液体落下,丁傲玉的尸体便像一块冰一般飞快融化了。
楚云声见过尸山血海,对此没什么反应,但寻常武林正道可不会身怀化尸水,且眼都不眨还面带浅笑地融了别人尸体,谢乘云虽说不是大魔头,但也绝对和什么温柔仁厚的世家公子沾不上边儿。
处理过杀人现场,又在茅房速速解决了需求,一刻钟后,楚云声与谢乘云一前一后回了演武场。
方文敏倒没讥笑谢乘云去个茅房去半天,反而是一副八卦之色,看看楚云声,又对着谢乘云挤眉弄眼,好似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般。
黄昏,七大武馆会武结束,崇和武馆于演武场上摆了半宿的流水席,宴请诸位来此的武林好汉。
谢乘云并无什么世家子的倨傲矜持,撩起袍子坐下,也吃得随意和乐。楚云声倒是得顾及一点女子仪态,收敛举止,好歹是做过影帝的人,演起来便要注重细节。
酒足饭饱后,两人牵马漫步,踏着灯火通明的长街回了谢家大宅。
之后半个月,谢乘云要为开剑台时迎战诸多强敌作准备,便宣布于鹤鸣院静室内闭关,打磨心境,调整自身状态到最佳。
除开往静室门口送一日三餐时,楚云声能偶尔听见一两声谢乘云的言语,瞥见他的身影,其余时候,便全不能见。
谢乘云闭关不出,楚云声也没闲着。
他循着谢乘云的作息,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练刀,每晚入睡前必打坐运功,他一边积蓄磨炼着真气,使其更为雄厚玄妙,一边将阴阳纵横掌的奥义一点一点融入刀法之中,虚实相得,圆融自然。
练刀之余,楚云声每隔几日便也会出门,去逛一逛上京城。
谢乘云闭关之前并未告诉他人楚云声的身份,也未交待不许楚云声离府,是以鹤鸣院的人都将楚云声看作是真正的剑侍,除一些谢家重地外,出入没有限制。
楚云声清楚,谢乘云若真想软禁他,绝不会忘记于谢家下令,而他没有下令,不论是出于丁傲玉一事后可能已生出的一点信任,还是另有其他谋划,当真不怕他通敌或跑了,那也都是摆明了意思的——谢乘云还了他自由身,无须受限。
并不浪费这点默许,楚云声于谢家或上京,都出入得相当频繁。
由此,楚云声也觉察到一个怪异之处。
谢乘云抓了季灵的事,其他人或许不知,但他的父亲、兄长以及谢家的高层却都该是知道的。哪怕是谢乘云报上了变故,可一天天过去,他们就当真对自己这个剑侍不好奇,不想见,不试探?
这毕竟关系着天子剑,他不相信单凭自己的说辞和一些调查,谢家就能如此相信自己。
可事实却是,除谢乘云外,谢家高层楚云声一个都没见到过。
而谢家作为剑道世家,从很久以前就不再像其他世家一样,令嫡系族人入仕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专心武道,不再管太多朝廷之事。
高层深居简出,见不到也就算了,但就是在整个谢家大宅,楚云声都没有见到多少仆役或护卫、客卿,比起其他鼎盛世家,谢家低调得近乎简朴了。
但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堂,只要谢家仍有游仙活着,仍有名剑裁云剑镇压,便是行事再简,人丁再少,也依旧是底蕴非凡的千年世家,不容小觑。
“楚姑娘,这里!”
上京武林盟大门前,市井百姓拥挤,人头攒动。
路旁的茶摊里,方文敏侧身举了下手中折扇,提高声音喊了声,身背重剑的厉明见到楚云声,也遥遥点头。
这半个月,楚云声与方文敏、厉明二人时有来往,倒是混成了熟人。
“方兄,厉兄。”
步伐如流水清风,迈动间避开人群,轻松进了茶摊,楚云声落座。
茶摊内的桌边,除了方文敏和厉明,还有最近时不时便也出来逛逛的鱼丹。只是鱼丹出门虽出门,却依旧寡言孤僻,四人之间,最少开口,只偶尔搭腔。
方文敏含笑,习惯性地就吹来一句:“楚姑娘的身法精妙绝伦,翩翩似仙,寻常目力难以捕捉,实在是令某心向往之。”
楚云声和厉明都已对方文敏信手便拍的马屁无感,也没有谢乘云那样和他互吹互捧的闲心,便一个低头饮茶,一个望向武林盟门侧的一面十丈巨碑。方文敏叹气,摇着扇子,非常想念自己的知心好友谢公子。
武林盟是朝廷建起的一个江湖组织,盟主为定丹后期,而武林盟前的巨碑上,便是由大夏联合几个名门大派列出的三大榜单。
今日是七月初一,正是换榜的日子。
每到这一日,上京的百姓和江湖人都会不约而同来到这面巨碑前,等待最新的江湖高手排名。
那或许离他们有些遥远,但看热闹,攒谈资,却是人的天性了。哪有江湖闲汉不能张口就论三榜排名,闭口就说天下豪杰的?若一问三不知,那便是连吹牛都落人一等了。
楚云声对张榜之事有些好奇,前天被方文敏知道,就嚷嚷着要来看榜,凑个热闹。
消息递到自己案头,和亲身站在巨碑前仰望着榜单,听着身旁一道道高声阔论,总是不一样的。
“来了来了!”
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四周的人群顿时沸腾了,更汹涌地朝前挤去。
楚云声望过去,便见武林盟的大门打开,一队护卫走出,到巨碑前摘下三个卷轴,又将三个崭新的挂了上去。
挂好后,有三名护卫齐齐一扯巨幅卷轴的红绳,卷轴便如瀑布,飞流直下。
第一道升仙榜,列二十二位游仙,无任何变动,只在第十名的上清宗“定天真人”徐止戈的战绩中,多了一行重伤长生神教“魇主”阿世达的文字。
“魇主”阿世达是长生神教的教主,位列升仙榜第十四,败在徐止戈手中,对排名并无影响。
“天下第一游仙,大夏皇室‘北斗天’李由真……第二,无垢山庄‘判官’裴信芳,第三,昆仑九山‘丹青手’温璧……”
楚云声望着升仙榜的最上方。
那里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前三。
“惊神榜上有定丹高手陨落了!”
有人惊道,惹得无数视线纷纷投向第二道卷轴。
“陨落的竟是无恨岛的‘勾魂使’孙成雪!她可是成名多年的定丹后期高手,只差一线便能突破至定丹巅峰了,在惊神榜上第十七,已是天底下有数的高手了,怎会被排了二十名的‘碧水刀’白浩源一战除名!”
“‘碧水刀’这一战之后,可在榜上不是二十,而是十五了!”
“江南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无恨岛与百里水帮都想坐第一把交椅,那自然是摩擦不断的,打起来,折了高手,也不算意外嘛……”
巨碑前议论声嘈杂。
方文敏没什么形象地跳起来看了看,叹道:“白龙榜前十依旧没变化,但下月约莫就不同了。谢兄开剑台,别的不提,拿个前十还是绰绰有余的。”
厉明微微颔首,目露战意地看着白龙榜的榜首,道:“‘杀身剑’林策,听闻他已要迈入定丹境,在他突破前,我与他定有一战!”
“谢兄开剑台的消息已传遍天下,这几日无数高手涌入上京,‘杀身剑’好剑成痴,是绝不会错过此等江湖盛事的。你到时想怎样切磋,便可怎样切磋,只是莫要输得太难看,可要连我这好友的脸都一起丢。”
方文敏戏谑笑道。
说着,他忽然转头看向一直沉默如隐形人的鱼丹:“鱼兄,开剑台时,你可要挑战谢兄?我听说你的蛟龙枪,可是早就想战抚雪剑了。”
鱼丹喝茶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先不战,待日后总有机会。我的枪还未圆满。”
方文敏一合扇子,笑叹:“啧,又是个武痴呀。一个你,一个厉明,一个楚姑娘,都是拿武道当命的。方某命苦,生了颗风流潇洒的心,却交上了一堆一心向武的朋友,惨,惨。”
鱼丹闻言,目带异色地看了楚云声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仍低头喝茶。
“楚姑娘,你家谢公子明日便该破关了吧?”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方文敏带着几分调侃,低声笑道:“仓溪山的山道都被人扫了一百遍了,就等着他明天入山呢。我到时候也先不战,去给他护护法。”
楚云声点了点头:“多谢方兄。”
“哎,和我客气什么!”方文敏笑道。
看完榜单,四人又去酒楼吃了顿饭,方散场回家。
翌日,七月初二。
谢乘云出关,沐浴焚香,执剑出上京,登仓溪山。
楚云声随其后,迎猎猎山风,望见了云雾掩映间,高居山崖之上的一方高台。
此台石凿,简拙粗陋,但却坚固无比,乃谢乘云之剑台。
第193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7  来时山……
上京城东环水。
宽广的龙虎江连接三大码头,无数楼船雄伟富丽,熙熙往来,渔家与小舟穿行其间,如叶散巨树下,目之所及,帆影万重,舳舻千里,堪称遮天蔽日。
龙虎江汇入沧水前,尽头处,便是赫赫有名的仓溪山。
仓溪山传闻曾是昔年道祖坐化之地,无一观一寺立于山上,入目便是自然。其山高耸万仞,却又奇伟峻丽,上接九霄天幕,下裂深谷幽涧,龙虎江浩浩荡荡流过其侧,卷走万载沧海桑田。
时值盛夏,山色青黛,浓荫遍地,万般山景皆化作重重水墨,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