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武侯这个侯爵,是天子当年进京后亲自向老爹为镇武侯请封的。这封爵请下来没几天,老天子就挂了,新继任的天子一边忙着办丧事一边忙着应付那些争皇位的同为庶出的兄弟们,这时候镇武侯知恩不报传得沸沸扬扬,然后镇武侯就来上书请求换封地。老汤公是皇室嫡公主的嫡长子,身份尊贵不输庶皇子,他把镇武侯挤兑得在京城待不下去。镇武侯在天子最需要人手的时候,被逼到请求就封朝城。
天子那时候刚继任,兄弟们还在蹦跶,他的位置不稳,也不想跟皇室嫡出的那些公主姑姑们起冲突,于是让镇武侯避风头,去了那穷乡僻壤的朝城。
之后,朝武侯仗着有汤公这么个爹,处处欺负镇武侯都成了习惯,镇武侯跟个受气包似的一直受着。
到朝武侯病重,朝武侯的儿子还来欺负镇武侯,结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栽了,名声彻底臭了。随后镇武侯府出了个裴三郎,天子的嘉奖诏书、亲笔的诏书、亲指的买卖一波接一波地送到镇武侯府。
太礼府的太礼官,作为天子的头号心腹,当然不可能让朝武侯世子在这种情况下袭爵,给再多金子都没用。不仅是朝武侯袭爵难,汤公府袭爵花的金子把家底都掏空了。汤公府眼下最值钱的就是大门上的那块匾,太礼府每年还在岁贡上刁难,他们封地的产出能供上年年上涨的岁贡就已经很不容易,想攒出下一代袭爵的金子可就难了。
汤公府缺钱,收了朝武侯府的钱帮朝武侯世子跑门路,那也是撞了满头的包。
如今朝武侯一死,按照规矩,世子明天就得往太礼府上报,是袭爵还是被朝廷收回爵位就在这几天里。世子如果袭不了爵,那朝廷可是要收回爵位和封地的。连爵位和封地都保不住了,其它的那些就可想而知。
裴三郎对于这种自作孽的半点都不同情,他更同情他爹死去的部下和这么多年受的委屈。
他进府,坐榻还没坐热,热汤还没喝上,朝武侯世子的哭嚎声出现在府门口,门仆来报,朝武侯世子在门外请罪来了。
裴三郎一想,这种事情必须不能让镇武侯出面。
他二话不说,抬腿出门,就见一身披麻戴孝的朝武侯世子负荆请罪跪在门口。周围各侯府的门仆们探头探脑,已经围观上了。
朝武侯世子边大声哭嚎边喊:“镇武侯,我知父亲平日于你多有得罪,还望您看在父亲已经过世的份上,恳求您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府上。”
脸都不要了!道德绑架捞到过好处搞上瘾了是不是!
裴三郎上辈子是跑业务搞销售的,要脸皮,那得饿死去。
他上前,跪在朝武侯世子面前,“哇”地一声就开哭,“我求求你们放过我爹吧,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府上吧。你们朝武侯府薅我们镇武侯府的羊毛把我们都薅秃了,放过我们吧。你们不能遇到封爵就难事就来踩我爹啊,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我们府上薅羊毛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啦,你可怜可怜我行行好吧……”他一边哭一边拉起朝武侯世子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虽然没有眼泪也没有鼻涕,但是也要做出有的样子。
朝武侯世子傻在当场,脸上还挂着泪,再一看裴三郎竟然往他的袖子上糊眼泪鼻涕,顿时一阵恶心,猛地一抽袖子。
裴三郎就势滚出去,特意连滚好几圈,滚得满身都是泥和雪,然后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得更惨了。
他一边哭一边嚎:“你放过我爹吧,你放过我们府上吧,你要打我出气就打吧,我不该出现在你的面前的……”
对面,陈武侯府的门仆见状,赶紧回府禀报。侯爷,又该您出手的时候到了。
陈武侯府正在宴请宾客,听到门仆来报,气得大骂声:“岂有此理!”扔下吃饭的筷子,疾步出门。
宴会上的十几位侯爷们也听到外面的声音,正在好奇呢,赶紧跟到大门外,便见镇武侯府的铜钱精滚成了大泥球,凄惨得让人不忍直视。
可那是能生铜钱赚来天子嘉奖诏书的铜钱精。众侯爷们仿佛看到一堆金元宝滚到了泥里,赶紧上前去捞金子……不,是捡铜钱精。
陈武侯见到朝武世子一身孝服跪到镇武侯的大门口欺负七岁孩子,立即化身见义勇为的义士,上前揪住朝武侯世子的衣服把他揪起来,骂道:“欺人太甚!”突然,反应最是迅速、身手最是矫健的庆武侯一把将裴三郎捞在怀里,关切地问:“可有伤着。”
裴三郎有些傻眼:什么情况?你是谁?
哭声戛然而止。
一大群穿戴侯爵以上品级服饰的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对着裴三郎送上了冬日里的温暖、路人们的关怀,将这可怜的受人欺负的孩子救回了陈武侯府。
陈武侯:“……”他瞠目结舌地目送他们去到自己府上,又再扭头看看同样傻眼的朝武侯世子,骂了句:“丢人现眼”,把人松开,回府。
朝武侯世子呆滞好几息时间才回过神来,悲从中来,意欲嚎啕大哭,又实在没脸,最后淌着泪掩面而去,一头撞向自家门前那威风凛凛的大石雕,又被众随从们拉住护送回府。府里又传出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大哭声,比起刚才更加悲切凄惨,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限于自家府上众仆人们。
镇武侯收到消息,从后院匆匆赶到前院,朝武侯世子的哭声隐隐约约从旁边的宅子里飘来,然后门仆告诉他,他的天神儿子被众侯爷们救去了陈武侯府。
镇武侯:“……”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
第46章
镇武侯这人低调到几乎可以用宅来形容。
往年, 他还能去舞寮消遣几回,也都是带着随从们低低调调地去,再低低调调地回, 不要说跟人起冲突,外人想找到他都挺难。
今年,他风头太盛,更是低调到连府门都不怎么出, 各家送来请帖, 他都没去, 但都客客气气地用竹板回了写信请明缘由,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只偶尔到陈武侯上坐客,那也是因为陈武侯对他儿子有救命之恩,两府又是对门邻居,抬脚就到了。
如今也是两府对门邻居, 抬脚就接儿子去了。那么多位侯爷们一起救了他的儿子,再怎么低调也得表示一下, 于是约好, 请诸位明日务必来我府上,我得让我儿子好好地谢谢诸位搭救之恩。
甭管别人是为什么从泥地里捞他的儿子,就冲大家伙儿是扑上去捞而不是扑上去踩,就得好好谢一番。
镇武侯这寒酸大老抠要请客, 过了这村没这店, 必须答应呀。众诸爷连推辞都没有, 说着:“那怎么好意思”, 后半句立即接上,“我们明日一定到。”
镇武侯满脸感激地道谢过后,借口赶着带自家儿子回府换衣服,把泥一样的儿子扛了回去。
待裴三郎洗漱完,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精神十足的小郎君。
镇武侯经过上次配合自家儿子削掉朝武侯世子头发的事,这次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他连问都懒得问了,直接跟儿子商量起明日宴会的事。
裴三郎说:“诸侯爷们救了我,自当是我请他们,父亲交给我就好。”不过功课还是得做的,谢礼也是要送的。
裴三郎得把知恩图报这个人设立起来,哪怕当点冤大头都是值的。这样的话,往后他有事的时候,有人想着伸个手不太费事能顺手捞一把结个善缘什么的,说不定就顺手真救下了他的小命呢。哪怕是为了捞好处救他,也比看着他遭难坐视不理或者是落井下石强八百倍。
他那超过同时代两三千年进度条的见识阅历,从历史课本里随便刨点零碎出来都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东西,多分享点,于他无害,于江山社稷天下万民有利,变相的对他也是有利的。
例如稻谷出来了,石磨是不是该出来了?总不能一直舂米吧!
造石磨没技术难度,随便找个奴隶给把铜的锤子和錾子慢慢的都能凿出来。
这都元宵过了好几天了,还留在京里没走、跟陈武侯聚在一起的,那都是南边的诸侯正为稻谷的事情忙活呢。
农耕社会,粮食是根本。
镇武侯府的冶炼炉都快成为裴三郎专属的了,各式各样的铜铸工具造了一大堆,铜锤和錾子都是现成的。凿大石磨费力费工,凿一个成人巴掌大的样品还是很容易的,后院就有现成的石头,找两个手巧点的仆人,按照裴三郎用炭画的线慢慢打磨,再照着他画在绢布上的图连夜凿磨。
裴三郎向来不让人白加班,仆人们没有工资,但给他加班干活有肉汤喝有肉吃,豆饼管饱。
他们给三公子干活,干好了很可能会被挑去当匠奴,甚至有可能当上管事。府上已经出去好多管事了,甚至还有当上比豪商们还要气派的大管事的。
两个仆人拿出卖命的力气凿石磨样品。
东西凿出来是要用的,不能只是个样子货。裴三郎交待得仔细,他们听得仔细,问得也仔细,直到弄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才开凿。
裴三郎交待完就去睡了。即使出不来样品,有图纸,稍微多琢磨几天也能弄出来,回头让诸位侯爷们自己回府慢慢凿样品也是一样。这个世界没有专利,也不讲究什么冠名权,他更没那脸皮搬抄上辈子的东西还取个名字叫“三郎石磨”,所以就是造出来更好,造不出来也就那样。
结果第二天,大清早,他上完武课刚吃完朝食,两个仆人捧着小石磨来了。
很迷你的一个小石磨,只有成年人的巴掌大,拿来早餐磨手工豆浆正好的那种。
这两个仆人也是人才,不仅把石磨凿出来,连推石磨的杆都削好装上了。
他俩趴在地上,石磨摆在地上,推动杆,石磨就转起来了。
两人按捺住激动,巴巴地望着裴三郎,问:“三公子,是这样子的吗?”
裴三郎:卧槽,人才啊。我的石器作坊靠你们了!
裴三郎当即吩咐管家让厨房给他俩炖一只鸭子犒赏,告诉他们,“吃饱了回去睡一觉,睡醒后继续凿小石磨,先凿三十个出来。凿好后,送到我这里来,干好了,我有大活计交给你们。”
两人赶紧叩头应下。
裴三郎对管家说:“这两人手上的活计让别人干吧。他们以后给我凿石磨了,你把他们的身契送我房里,月底一并结账。”
管家应下。
裴三郎又吩咐长随去取稻米、豆子来。
管家出了客堂便去安排三公子交待的活计,然后一溜烟地奔去找镇武侯,“三公子又琢磨出新东西了,叫石磨。”
镇武侯顿时有种痛并快乐的感觉涌现:是不是又要去见天子了?
这有好东西进献给天子,自然是好事,可去得太频繁,心慌。
他慢慢悠悠地踱步去客堂,裴三郎不在。他绕去裴三郎的屋子,逮着人了。
裴三郎正坐在矮桌前,面前摆着新造出来的石磨,正在磨稻谷。这石磨是由两块圆石做成,两层的接合处有凿出来的纹路,粮食从上方的孔进入到两层中间,沿着纹路往外运移时在滚动过程中被石头磨碎。
稻谷进去,碎米渣混着糠出来,失败!
裴三郎满脸的惆怅,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石磨,不时加点稻谷,磨。以后为了让米不太碎,还得从舂米技术上改良。这个石磨只适合拿来磨粉。
镇武侯问裴三郎怎么造出新物什反而愁上了。
裴三郎说:“原本是想弄来给稻谷褪壳的,却变成了磨粉的。”果然,现实和想象是有差距的。
他把稻谷换成豆子,磨出来就是细粉了。他说:“以后的豆饼不用把豆子煮熟再捏成饼了。”
镇武侯皱着眉头看着石磨磨出来的细粉,来回打量,越看越嫌弃。豆子都磨成细粉了,能吃吗?儿子,你这是弄出来祸害粮食的吧。
裴三郎抬起头看向镇武侯: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当即吩咐仆人去扛一袋大麦过来,让仆人磨成粉,然后新鲜出炉的大麦粉去厨房。
这是麦子带壳一起磨出来的。
磨出来的麦壳又叫麦麸,比较粗糙,用细密的竹筛是可以筛选出来的,于是裴三郎过了几遍筛子,留下白面粉,然后让厨仆揉面。这边包子、馒头、肉饼走起,那边继续磨面粉。
石磨太小,产能有限,磨子在厨房转个不停磨了一上午,也只出来几斤面粉。
镇武侯双手叉腰站在厨房看着他儿子指挥大家忙活。那面粉混上酒坊里用来酿酒的酒曲、加上水揉成面粉团子来来回回反复地揉,大冷天把厨子累得满头的汗。这还不算完,他还把好好的羊肉剁得碎到不能再碎,还往里面添姜沫汁一起揉搅。
之后还什么,“不行,天太冷了,发面太慢了。把这面盆放灶台上,那地方暖和,先把豆芽挪开。”
冬天里,有这么点鲜菜不容易!
还才发到一半的豆芽端开了,给面粉团子挪位置。
镇武侯继续默默观察,都过午了,终于,他儿子摸摸胖了一圈的面团子,说:“好了,现在发好面了,可以开始包了。”
所谓的包,就是先揪出一大块,搓成长条,再切成小块,上蒸笼,搁在灶上蒸。
这时候镇武侯才发现他那天神儿子干了件什么事,不仅用竹子造出了起名为“蒸笼”的物什,还用铜铸了个名叫“锅”的东西。别家煮东西都是用瓮、鼎,寻常百姓家用陶制的,贵族用铜制的,他儿子造了一个不像瓮也不像鼎的东西——锅!
锅上蒸着小方块面团子,那边又把面团子先揉圆再压扁往里塞羊肉馅,再拈着面团子片的边把肉卷在里面,在表面形成一个好看的褶子纹路。他的天神儿子管这个叫包子!
他的天神儿子亲自撩起袖子踩在凳子上站在桌房那油腻腻脏兮兮的大桌前干着厨子的活计,那干活的灵巧劲让他很是怀疑:我儿难不成是厨神投胎?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供在灶台上的厨神,心虚地拜拜。但愿别是!
他看看自家天神儿子,再看看笨手笨脚的厨子,有点心塞塞,又想,厨神就厨神吧,哪怕地位不太高,好歹也是神!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裴三郎,凑近了,用裴三郎才听得到的低声,悄声问:“以前干过厨子?”
裴三郎脱口而出,“没有,我是金牌销……”话到一半,惊觉不对,扭头看向他爹:卧槽,你还来套我话!
镇武侯听不懂那是什么,但有个金字那肯定是相当不凡的天神,他顿时放心了,欣慰了,用力拍拍裴三郎的背:“我儿不凡!”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厨房,然后继续琢磨“金牌销”是哪路天神,莫非是管金子的?然后越想越觉得像!对,我儿子就是管金子的天神!这做厨子的活计当然是为了把面粉变成金子,没错,就是这样子。
裴三郎歪着头想了想,心说:“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镇武侯不是一般的老奸巨滑呀。”凸!
他继续把包子做羊肉馅饼。
下午,昨天那十几位救过裴三郎的侯爷们来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