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温柔地拭掉青年面容上的泪渍,尚未来得及伸手,整个人便是被一双劲韧结实的胳膊,严严实实地揽入怀中,一阵郁清澹泊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迎面而至,俨似一张透明的罗网,将她网住。
温廷舜的力道过重,一份粗沉而绵长的沸热吐息,喷薄在她的头顶上,她的眼前是青年宽阔峻峭的肩胛,被揽入怀中之时,她的鼻尖抵在了他柔韧结实的皮肤上。
两人的燃点,素来就很低,一个眼神交汇,一个肌肤相触,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焚化燃烧。
温廷舜深埋在温廷安的鬓发间,浅嗅着她发丝的香气,他心中塌陷下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拥抱当中,逐渐被淋漓尽致地填充了去。
“温廷安。”
她听到耳畔响起嘶哑黯沉的嗓音,温廷舜在低唤她,嗓音的尾调,俨似蘸染了不少烟雨天的水汽,弥散着一阵清透辛凉的气息,言说时所喷薄而出的潦烈气息,渐而聚拢起一枚细绒绒的毛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扫着她的耳根与后颈的位置,烫意悄然地渗透入裙裳叠襟的料面,继而深邃地潜入骨髓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在她的心窝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温廷安道:“我在。”
他又唤一回她的名字:“温廷安。”
温廷安伸出手,尝试着以一种回抱的姿势,回应他,修长的指尖紧紧地捻住他背部的衣衫,她轻垂下眼睫,纤细的鼻翼微微地翕动了一番,用更为沉笃如水的口吻,回应他道:“我在。”
两人额心交抵,彼此夹翘秾纤的眼睫,轻轻扇动着,扇动之时,两方的睫羽便是不经意地碰蹭在一起。
双方的吐息,亦是离得极近,紧偎地交缠在一起,俨似交颈缠绵的兽。
整座竹屋宁谧极了,温廷安谛听着温廷舜的吐息与心跳,那时起时伏的声息,俨若时起时落的潮汐,将她的心绪浸泡得肿胀麻酥,退潮之时,心上的滩涂之中,仅是氤氲着,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爿黏湿的痕迹。
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的皮肤,仍旧清晰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气息与温度,他搂住她的时候,一种近似于悸颤的颤栗,瞬时攫中了她,让她心脏如悬鼓一般,失控地跳动了几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枚蝴蝶,掠过她的心河,在澄澈的河面上掀起一阵轻微的风,历经多番辗转腾挪,它最终酝酿成了一出风暴,在她的心河上掀起千仞狂澜。
心内河床上,有一种难能言喻的思绪,从她心中的最隐秘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顶了出来。
比及她真正反映过来之时,一抹软热薄凉的触感,俨似深冬之中的一抔雪,覆落在她的嘴唇上。
温廷安的眸子,在昏晦的光影之中,缓而慢地睁大。
温廷舜的胳膊抵在她的后颈处,一只原本牵掣住她腰肢的手,游弋直上,轻轻捧住她右侧的容颜,俄延少顷,他俯身,偏过了首,深深吻住她。
这一刻,温廷安心绪骤停了一瞬,她强烈地觉知到,窗扃之外一围灯笼,所透射出来的橘橙灯火,跌跌撞撞地穿过内堂,迸溅在她的眼睫与鬓发上,鎏金色的碎芒,俨似吉光片羽一般,在
她眼前迅疾地掀涌而过,须臾,又变得静谧起来,滞留在她与温廷舜的周围。
空气变成了一种如有实质般的东西,像是一床刚掸实的棉絮,将两人包裹在其间。
温廷舜以吻封缄。
温廷安怔了一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缓缓地阖拢眼眸,纤细的藕臂回抱住了他。
雨势又逐渐变得沉了,月色消隐于霾云背后,天地之间为之一黯。
温存晌久,温廷安的耳屏,传了温廷舜温热低哑的嗓音,听他说:“北上运粮的时候,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北?”
温廷安纳罕:“冀北?”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冀北的前身便是大晋的国都,我的母亲便是葬在那处,再过一旬,便是她的忌日,我想带你去见一见她。”
循理而言,温廷舜见过了温家的家长,温青松辞世前,亦是已然同意两人在一起,那么,这一回,就要轮到温廷安去见一见温廷舜的家长了。
骊氏,大晋王朝最后一代皇后,数十年前,投缳自缢于松山,葬身于悲壮的山火之中。
在史家的工笔当中,对晋朝末代的君主,着墨并不多,反倒对骊氏有很多细腻的描摹,世人皆是铭记着,骊氏有一具堪比天籁的歌喉,一副倾国倾城的姝容,以及一副宁死不屈的品格。
温廷安从未见过骊氏,但在原书,有对骊氏各种间接的描摹,通过这种只言片语,逐渐还原出了一个具体的女子形象——
『柔弱的风骨,亦是流淌着磅礴澎湃的江河』。
自己可以真正见到,这个活在史家工笔与世人传唱的当中女子吗?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阵触动,她说:“好,运粮毕,我便是随你去冀北一趟。”
第200章
听闻她应承了此事, 愿意随他去冀北祭母,温廷舜的心中,塌陷得愈发厉害, 原是冷却下去的血液, 逐渐变得滚热, 血液像是春汛时期的江河,奔涌于心腔四壁,撞击在五脏六腑之中,最后烧融成了一滩悱恻缠绵的雪水。
此一延请, 在温廷舜心中窖藏得许久了,自大半年前伊始,当两人身份相互坦露、并且为世人所知的时刻, 他就有了这个心念, 想要带温廷安去见他母亲的这个心念,随着时间流逝, 而逐渐变得强烈。它俨似湿泞雨色之中,投洒于息壤当中的一枚春种, 随着雨水的浸裹,逐渐萌芽,抽枝,变得茁壮, 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一时候, 时值春闱结束,两人的学生时代,行将告近尾声, 各自皆有官差分配,搁放于前世的语境当中, 便是意味着:『毕了业,需要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她被认命为大理寺少卿,有成堆连篇的案牍,一径地候着她。而,则是被调遣去兵部,成为兵部主事,没几日外遣至漠北之地,负责镇守边疆。
两人各有截然不同的前程,温廷舜显然没有问这番话的契机,甚至连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这一个请求,便是置放于内心最深处的地方,窖藏了近大半年,他没料到时机就这般快的来临了,两人会因岭南借粮一事,重聚于广州府。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温廷舜可以适当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他原以为,温廷安需要踯躅好一会儿,才会答应这件事,但他显然没有料知到,她这般就答应了。
青年原是岑寂的心河之中,一时之间,春潮活泛的涌动着,江间风浪兼天涌,一浪接一浪的江水,裹挟在浓郁大雾当中,不断地拍打心壁两岸。
他的身体快于意识,等自己真正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劲韧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力道之紧,意欲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被迫揽在温廷舜的怀中,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拘谨地屈着双臂,抵于他的胸.膛之上,隔着数层襟袍的面料,青年的皮肤,滚烫沸炽如岩浆,这般衬得她皮肤温凉,一冷一热的交叠,继而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了一层绵延的颤栗。
她能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一具男性躯体,体内所潜藏着的、奔涌着的揄扬情绪,这般的温廷舜,其实是有些陌生的,至少是她此前很少见到过的,他素来情绪持静深笃的人,惯常而言,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温廷安与他相处时,亦是极少见识到他情绪外露。
但在现今的这一刻,她目睹了他诸多不同的侧面,脆弱的,易碎的,感性的,以及雀跃的,揄扬的,像是一个纯粹的赤子,甚至是一个孩子气的少年。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徐缓地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细腕,修直匀腻如葱根的指节,如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从他的眉骨,途经他的眼睑,卧蚕,鼻峰,颧骨,唇涡,下颔,指尖所及之处,像是投落下一簇微火,顷刻之间,掀起了燎原般的漫天热焰。
她安抚性质的行止,看在温廷舜的眸子当中,更像是一种勾诱,他目色黯得发沉,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大掌俨似裹拥着一团热雾,一路游弋直下,箍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行将深邃地顶出来,但又碍于当下的情境,温廷舜只能克制且隐抑地深吸一口气,最终松开了温廷安。
傍夕汹涌的光,是磅礴的鎏金色,以跌跌撞撞的姿态,接踵而至地穿过毛竹质地的窗扃,剥离了两人的实质,继而清晰地描勒出了彼此的轮廓线,空气的肌理之间,弥散着万千翻飞的、绒毛状光尘,纵观上去,俨似是深海底下躁动的鱼群,游移于内屋的边边隅隅,以及各处角落。
空气里,弥漫有一阵好闻的日光气息,并及雨水洗濯簟竹的辛涩气息。
温廷安揉抚着他的面容,眸色悠然上眄,眸梢轻然地眯起来,盈盈而笑,薄唇微启,温声道:“将这三万斤粮米运呈入漠北之地,赈济粮灾以后,我便是陪你去冀北。”
温廷舜薄唇轻抿起来,唇角牵动出一丝极浅的笑弧,有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地顶出来,复又被他勉力地镇压下去,须臾,他牵握住了她的手,柔韧劲实的指根,岔开她的指节,深入她的指缝,潜入他的掌心腹地,同他掌心紧偎相扣。
他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住她的,指关节微微拢紧,勾缠住她的,晃了一晃,这就类似于一种『勾指起誓』的仪式,意味着,两个人勾了指头,这一生一世,便是决不能反悔。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情感,在冥冥之中击中自己。
明明仅是去冀北见他的母亲,这一桩事体,在她眼中,是寻常的事,既然她带他回温家,逐一谒见长辈,同理,她自然也会随他去见他的长辈,去见倾覆在亡朝当中的谢氏一族。
只不过,带她谒见故去的骊氏,在温廷舜看来,意义极其重大。这背后所潜藏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是真真正正地意味着她是融入谢家,是谢家的人了。
当下,听及温廷安应承了自己,温廷舜的心野之上,仿佛刚落下了一场湿漉漉的雨,雨水严丝合缝地渗入心野之中,继而掀起了一阵绵密亘久的颤栗,他唇畔上的笑意,愈发明晰,他偏了偏眸,在她乌绒绒的发顶上,轻轻地抚了抚,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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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温老太爷的葬礼,举办长达五日,温家上下众人,皆是披麻戴孝,循照旧例,温廷安原本是要守孝半个月的,但因北地粮灾告急,她不得不提前率着大理寺官差,取道珠江下游北岸,运粮北上。
宣武军亦是侍护在大理寺官船身后。
真正离开广州府以前,温廷安还有一些事情的尾巴要拾掇。
首先,她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见了丰忠全与杨佑。
因为此前办案的过程当中,两人庇护望鹤、阿夕与阿茧,掩饰他们的罪咎,知情不报,给大理寺办案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阻碍,本来,温廷安是要将他们逐一革职论处,但没等她真正去找他们时,他们已经率先递交辞呈文牍,揭下自己的乌纱帽,换上了寻常平民的素裳,伫立在公廨的铜匦下方,双双静候着她了。
温廷安心情其实是有些复杂。
丰忠全对望鹤的亲厚,她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丰忠全是看望鹤从小长到大的,两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类似于父女的感情,望鹤遇着什么事,他都会亲力亲为,并施以襄助。
温廷安对丰忠全的行为,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与姑息。
因夕食庵被抄封,罂.粟一事流传到了民间,在不足三日的光景,广州的黎民百姓,皆是知晓了此间种种真相,所有食客,甚或是乃至于整个广府百姓,民愤极为沸腾。
他们不仅被欺瞒了这么多年,食下的珍馔居然还是致幻的毒物,甚至是,服食了过量,还可能丧掉性命,他们还浪费了巨额的财资。
简言之,他们活在了一个毫无瑕疵的谎言之中,这个谎言,包藏着巨大的祸心,以堂堂皇皇的姿态,盘踞在广州府每位食客的胃囊之中,一待,便是十余年。
民愤委实难以镇压,首当其冲地,便是丰忠全与杨佑。
现在两人已经被褫夺了官差,行将押京候审。
其次,民愤的矛头,指向了望鹤和她的孩子望鹊,所有人都写了状纸,认为望鹤是一位『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诛之』的人,她所诞下的孩子望鹊,更是罪不容诛。
这也是温廷安亟需解决的第二桩事体,关于望鹤的罪情定夺。
阿夕是凶犯,阿茧是帮凶,本来,大理寺推鞫案情的重心,应当是着重放置在这两个人身上的,但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为了能够保住母子俩,不惜一切代价,纵火焚身,在滂沱夜雨之中,不断浇洒的官船上,选择与阿夕同归于尽。
真凶与帮凶,两人皆是死了,只剩下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俩。
这对于案情的定夺,就显得非常棘手了,望鹤并不是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阿夕弑害了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对于这一桩事体,望鹤是全然不知情的,阿夕隐瞒得非常好。
另一方面,望鹤是没有味觉的人,她并不知晓罂粟有致幻的效用,纵任发现阿夕烹制珍馔之时,投放了花籽粉,但她也不一定能够觉察到『罂粟是对人有害的』这一桩事体。
既然她对很多事不知情,这是否能够替她蠲免一些审判呢?
温廷安是这样想的,但哪怕她将案桩的真相,对广府百姓以及死者家属讲述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但他们不一定能够理解与共情。
尤其是唐氏的家属,针对女儿被弑害一事,她们极是愤慨,觉得女儿的命,一定要让望鹤母女俩有个具体的、等价的交代。
温廷安去广府公廨的时候,除了解决丰忠全、杨佑的革职一事,还要着重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
针对望鹤罪情的定夺,以及如何协调死者家属与望鹤之间的矛盾、能否替望鹤母女争取到家属的谅解,这成为了温廷安当下解决的棘手问题。
第201章
时抵晌晴牌分, 昨夜落了一宿的雨,空气之中的湿漉雾水,尚未蒸散干净。
偌大的广府公廨, 被浸裹在一片如远山淡影般的烟青水汽之中, 去它三丈开外的地方, 长了一层薄薄赤锈的铜匦之下,围拢不少讨伐望鹤的百姓,此间,民愤尤为沸腾。
立在最前边的, 赫然是唐府的女眷,唐氏与郝峥二人的死,对她们打击太大了, 唐老夫人说必须要让望鹤给个说法, 说她要为四条人命负责。
诸多食客觉察到自己这般多年以来,食了这般多含毒的花籽粉, 无异于是慢性自戕,登时怒不可遏, 亦是追随唐老夫人一起,争先恐后地前来讨伐母子俩。
府衙派遣的衙吏前去镇压,哪承想,两厢调和之下, 不仅没有真正安抚好民众情绪, 官与民之间还频生龃龉,民伤官或者民告官的事件,亦是屡生不休, 这便是意味着广州府的治安系统,已经濒临失控的状态了, 光靠寻常的衙吏去平息民愤,是一桩杯水车薪的事。
官府本来不欲委托大理寺,来管理家务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尤其是在丰忠全与杨佑双双革职的情状之下,京城没有派遣继任的官员进来,官府便是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府衙便是延请大理寺上前去周旋。
这几段时日,温廷安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对于不知晓内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民众,她不得不在铜匦之下,费尽心力去澄清所有真相,她并不是有意要帮望鹤去濯洗罪咎,而是站在一个更为客观的立场上,去阐释所有的真相。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与她一起,对黎民百姓解释真相。功夫不负有心人,绝大部分的民众听闻望鹤的经历与故事,未尝没有动容,虽没有真正宽恕她的一切,但那攒于胸壑之中的愤焰,逐渐填熄了下去,不再在铜匦之下频繁闹事,亦或是煽动民众的情绪了。
唐家的老夫人,秉性偏执,全然不听温廷安的解释,以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说要直接见到望鹤,听这个女子亲口解释真相,否则,她遂是一直杵在官府公廨前,不走了。
唐老夫人的请求,让温廷安颇为为难。望鹤不久生产完,身子骨孱弱得很,相容清癯,整个人俨似一片弱不胜衣的薄纸,仿佛风轻易一吹,就支离破碎了,以她的状态,完全是不能与外人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