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时,唐氏的生母,并及唐家几位妇人,收到了女儿沉江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跪伏在近旁,以帕子掩面泣不成声。
“三姐是家中嫁得最好的了,怎能这般想不开?”
“是啊,到底是嫁了个有名有姓的官儿,嫁过去后,姐夫根本没有苛待她,她怎能敢去偷人呐!”
“她是真真的娇气,投得是平民胎,当自己是公府千金小姐的命,这世道,哪家的丈夫不会打发妻?打就是疼她啊,她还不惜福!”
“死了也罢了,干嘛连累峥哥儿,怎么说也是唐家的外孙,他们一对偷食鸳鸯,死了事小,可香火断了事大!”
“你们姐儿俩就少说两句罢,没见这官府的人儿都瞧着,万一怀疑上了你们,可就遭罪。”
女眷一直叽叽喳喳,没个了歇,温廷安蹙了一蹙眉心,往她们掠去一眼,众人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一霎地噤若寒蝉,掩面羞避。
仵作剔掉了唐氏的指甲,比及揭开尸首身上的厚实衣裳,众人俱是敛声屏息,空气遁入一片死寂之中,拂掠至江岸的春风停摆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之气,愈发稠郁。
温廷安此前未与唐氏正面打过交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唐氏从一个被家.暴的母亲,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温廷安看到尸首遍体的淤青与伤痕,从脖颈至肚腹,再从肚腹至脚踝,未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掐痕,鞭伤,踹伤,烫伤,搓伤,砸伤,刺伤……
她仿佛从能这些伤口,看到了唐氏生前的遭遇,嫁人后,常年只能困囿于服侍丈夫与哺育儿子之间,面对下值回来后,处处泻火的丈夫,唐氏被掌掴,被殴打,被轻侮,被挑刺,面对如此不合理的遭遇,她应是极大的委屈,但邻里街坊不以为意,觉得她嫁得高,母家也不以为意,以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说她被打,是在恪守一位妻子的本分。
郝容是在以丈夫的名义,合法殴打唐氏,嚼舌根的邻里街坊、唐氏的母家女眷,不消说,俱是间接杀死唐氏的帮凶。
只是这些帮凶,都还不自知罢了。
仵作逐一勘验了唐氏、贺先与郝峥的尸首,对温廷安道:“三人俱是隶属于溺毙而亡,断气顺序依次是贺先、郝峥与唐氏。”
温廷安接过了初验的验状,有三处地方,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处,仵作在唐氏与郝峥在腹肠之中发现了少量米醾,表明死者生前是用过了昼食,因未来得及消化,米醾的种类,可以具体判定为黄埔米。
“一个存了轻生念头的女子,赴死之前,还会用昼食么?”
杨淳道:“有可能的啊,比如说我,我做任何事都习惯先果腹,否则,任何事情都没心情进展不下去了。”
吕祖迁乜斜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唐氏轻生不轻生,全靠她的心情么?这分明是两码事。我觉得唐氏、郝峥未必真的想随贺先死去,可能是贺先在生前,逼过母子二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看看,他劫狱也罢了,还教唆无辜之人跳江,分明就是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
温廷安遥遥首:“你们有没有发现,郝容的死法,与贺先、唐氏、郝峥的死法,近乎完全一致,俱是沉珠江,非人力所致的溺毙,生发的时机也极为突然,教人简直意想不到。要轻生的话,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地决定轻生的,不说大人了,尤其是郝峥,才九岁的孩子,居然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也太听话了,看起来,完全是没有求生欲的样子。”
温廷安看向两人,面覆霜意:“难道不觉得很诡异吗?”
杨佑在旁边听了,和稀泥说:“哎呀,想死的人,拦也拦不住嘛——”
“那么,杨书记,您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杨佑勃然变色:“你这细路仔,怎的说话的呢?”
温廷安点了点头:“看来你完全没有死志,很好,”她话锋一转,“其实,去喝广府早茶以前,我看到衙府的御用大夫,来送体检检状了,恰好我看到了您的检状,您的身体情状委实不容乐观,患有潜在的肺痨,很可能无法根治,寿命也一般不超过三个月。”
温廷安说得非常严肃,这教杨佑如罹雷殛,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真的假的?我的体检验状之上,真的这般写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您可以吩咐差役现在给您取来。”
杨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面色如石灰,他沉默了很久,下意识对丰忠全道:“知府老爷,这一桩事,千万别让下官的妻儿晓得,一切都照常过活就好,对了,您将拖延了半年的薪俸,教广府的纳部结算一下,下官要存下来,一半让内子拿和离书去改嫁,一半让儿子能继续念书……总之,别教妻儿继续跟下官活受罪。”
温廷安道:“您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不应拖家带口,一死了事?”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确乎能这般作为,但我有一个家要养,我希望在死前,务必安顿好她们,至于让她们随我同去,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做法!我断不可能会这么势利!”
温廷安笑了笑,“看啊,杨书记,您已经说出答案了,身为一个准人父、准人夫,贺先纵任深陷缧绁,又怎的可能为了一己势利,而做出拖家带口沉珠江的事呢?”
她捻紧了验状:“普天之下的父亲,心理大多都有共通之处,杨书记方才的心理,贺先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的呢?”
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俱是怔住,杨淳憨然地插嘴:“那郝容算什么?”
温廷安失笑:“家暴男属特殊案例,可以排除在假设之外。”
杨佑容色一凝:“慢着,你说是假设……那么,方才所谓的肺痨,难道是诓我的?”
温廷安道:“不然的话,又怎能让杨书记对一位逼上绝路的准父亲,感同身受呢?”
杨佑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愣是一句话都道不出。
“大人说得对,小女断不可能有轻生之念……”这时,唐家之中一直缄默饮泣的老太太,扶着藜杖蹒跚行前,一身素衣,两鬓添霜,背部佝偻,老泪纵横,由唐家姑嫂左右搀扶行前,唐老太太悲戚地道,“前几日,是老身七十三岁寿辰,这小妮子还躬自带着峥哥儿前来贺寿,送了一篮高邮鸭蛋、一笸箩荔枝果,还有两件新裁的夏冬衣裳和膝棉。”
“这小妮子说,要跟郝容和离,嫁给一位贺姓的陶匠,老身就斥了她一顿不知好歹,她就在老身的院子前,跪了俩时辰,任谁都扶不起,老身最后心软了,怕她跪断腿,让其起身……老身还拿软尺裁量她的腰身,决意亲自帮她新裁一身嫁衣,女儿家,不管嫁给谁,嫁几次,都要嫁得风光,可这小妮子,怎的就出了事……”
老太太委实悲恸不已,最后差点哭得晕厥过去,被唐家女眷先搀扶了回去。
众人俱是道声:“节哀。”
温廷安继续检视验状,第二处疑点,是三人的死亡顺序。
三人坠江的时候,为何会是贺先最先断气,他是三人之中水性最好的人,按道理,应该是最后断气的人才是。
这有些教人捋不明白。
第三处疑点,仵作在贺先的指甲缝隙之中,发现少量的竹屑。温廷安吩咐吕祖迁道:“勘对一下,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是否属于溺井之中竹笕的材质。”
吕祖迁面如土色:“还来啊,我这才刚掏过粪,又让我下溺井取样儿?”
虽然话是这样说,态度也很膈应,但吕祖迁到底是回公廨采样了。
这时候,周廉回来了,不过,悉身都是湿漉泥巴,衣衫蘸染了泥污,行相极其狼狈。
温廷安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周廉生无可恋地指了指身后,温廷安顺势过去,这才发现,他身后多了十来个小尾巴,杨淳诧讶道:“这些不都是贺先的小学徒么?”
周廉无可奈何地揉额角:“是这样,我去南岸询问那些贩夫走卒,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贺先攀上南岸的身影,有一群稚子说看到了,我去问他们,喏,他们不答,却直截了当赏了我一车陶泥,我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这十余位孩子,俱是穿着襜衣,满脸敌意地怒瞪着他们,眼珠朝上,大半部分都是眼白。
为首一位孩子红着眼眶道:“你们这群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师傅,师傅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说着,复又捻起随身携带的陶泥桶,争先恐后地砸向他们。
周廉回望他们一眼,凝声道:“细路仔,乱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看到大理寺正在勘查你们师傅的案子么……”
话未毕,他又被砸了一身污泥。
杨佑见状,道:“你们这群顽劣小儿,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袭击大理寺的官差,活腻歪了!来人,快快将他们抓起来!”
但这群稚子丝毫没带怕的,各自负起陶泥桶,奋不顾身砸向官兵。
仿佛真是窝藏着天大的冤屈与火气。
温廷安行上前,挡在了官兵与稚子之间,这时候,那一团泥垢,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衣袍之上。
空气沉寂了一瞬,那个砸泥的稚子,意识到她可能是一位人物,但她没有避挡分毫,还朝着他走上前来。
“你、你要做什么?”孩子的声音隐微地发颤,看向了她腰间佩挂的软剑。
温廷安微微屈身,以手撑着膝面,一晌轻描淡写地掸去衣袍上的泥渍,一晌与他平视,温和地道:“贺师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一定感到很难过罢。”
“当初在围龙屋直接抓走他,此举,我们的确欠缺了一些妥当。”
“所以,现在我们正在追查他真实的死因。”
“听说你们是在南岸看到了贺先,确有此事?”
第149章
这个稚子大抵没想到温廷安不仅没恼, 还会这般好说话,当下有些发怔,怔了好一会儿, 悉身的毛刺复又炸了起来:“我干嘛要告诉你——”
话未必, 小儿的后衣领, 便是被杨淳提溜了起来:“小子,怎么对少卿大人这般说话的呢?没大没小。”
周廉揩掉脸上蘸染的几星泥垢,露出严峻的面目:“就应该揭了袴子,好好打一顿小屁屁!”
稚子的脸上红一阵, 青一阵,白一阵,形同一块漂洗的染布, 最终大哭起来, 涕泗横流,暴雨滂沱, 教周遭一干人简直是头大如斗。
温廷安对那俩人道:“你们把小孩儿惹哭了啊。”
周廉与杨淳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无言, 杨淳将哭出长江水的小儿搁放在了地上,周廉摊手道:“要不寻个官吏,将他们遣送回各自家里,不然的话, 真的会耽误官府办案……”
那小儿泪眼滂沱地道:“贺师傅不在了, 我们哪里还有家啊……”
这一番话,迫得温廷安悉身撼然,陡然醒悟过来, 贺先收养了一堆小学徒,大部分有父有母, 但剩下的一小部分,倒是个孤儿的出身,围龙屋便是他们的归宿,贺先是孩子们的父亲,贺先不在了,他们何以为家呢?
温廷安心生一丝愧怍与怜惜,缓身蹲屈下来,很轻很轻地摸了摸男孩头顶上的朝天发髻,他大概是好多天,没有打理自己了,发髻起了诸多毛躁的发丝。
温廷安:“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道:“……陶、陶一。”
“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孩子呢?”
陶一用手背捻蹭着眼睛的湿渍,道:“按年龄大小划分,我年岁最大,排行第一,后面这些分别是陶二,陶三,陶四,陶五……最小的是陶十三。”
温廷安问:“陶一,这两天,贺师傅并不在围龙屋,你们是如何安顿好自己的呢?”
陶一哭声止住了,垂下雾漉漉的眼睫,抽抽噎噎地道:“我们,我们就坐在围龙屋前的十八级阶梯前等他,一直等不到了,觉得师傅肯定是被坏官抓走了,所以才准备了一桶陶泥,要给你们一些厉害瞧瞧……”
陶一话说得越来越小声,话辞里有三两分不安,还有四五分警惕,他还不能完全信任她。
温廷安点了点首,温声问道:“吃东西了没有?”
陶一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地瞅她,这时候,肚腹响起了一阵嘹亮的肠鸣声,陶一捂着肚腹,脸上掀起了一片臊意。
温廷安了然:“看来是没吃的了,走罢,带你们吃顿好的。”
她对陶一身后的稚子们也招了招手。
周廉匪夷所思道:“可是,咱们不是刚喝完广府早茶么——”
杨淳道:“看不出来吗,温兄在争取孩子们的信任,毕竟他们说在南岸看到了贺先,孩子们那里有线索。”
“行吧,”周廉掸掉了脸上的泥,无奈地道,“就是不知吃东西的地方有没有濯房,我得先换个身家。”
丰忠全吩咐官吏先将三具尸体带回午门,初验已经验过,但复验这一道工序,可又有仵作好一顿忙活的了,丰忠全是广州知府,平日所负责的公务,远远不止这几宗命案,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在等着他。
暂先别了丰忠全与杨佑,温廷安带着一众小尾巴,去了南岸附近的一处熟粉铺子,此处做的是面食生意,身宽体胖的老板娘从未见到这般丰盈的来客,笑得眼都没了,将汗巾搭在肩膊上,对温廷安道:“官爷,食咗未啊?”
温廷安熟稔地用广州白道:“这些细路仔冇食,点招牌面吧,按人头数,大人就不必了。”
老板娘热络地备面去了,面是滚刀切的手工细粉条,撒一握碧葱,几些烫过的猪杂,三四圆溜溜丸子,佐以小份瓷碟广隆卤猪脚,稍息的功夫儿,那十三份海碗熟粉逐一端了上来,稚子们起初羞于动箸,直至陶一先吃起来,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大快朵颐起来,食得不亦乐乎。
稚子们素来很好哄,只消哄他们有好吃的,他们遂容易许以信任,这不,温廷安问关于贺先的线索时,陶一终于肯开金口了:“我们看到了师傅,但师傅当时搀扶着唐氏和郝家子,沿着南岸的岸畔走,好像是在消食,他戴着褦襶,感觉有些生人勿进,气质有些凶,我们不敢贸自靠近……”
褦襶是斗笠的意思,放在粤南之地,便是作遮阳之用,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既然没看到对方生着什么面目,为何就能断定那人就是贺师傅?”
“因为他穿着师傅贯穿的短褐衣裳啊,不是师傅,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