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的思绪回笼,在一片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徐缓地将眸心睁了开来,今时今刻,场景重现,一种濡湿辛涩的思绪攫住了她。
目下成长为青年的温廷舜,他的身量修长笔挺,独属于武官风骨的官袍,熨帖地穿在身间,合襟剑袖,戟纹劲服,尤其是束在腰间上的帛带,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如玉树般颀秀的身量,甚或是,能够描勒出一种肌理线条。
温廷舜本是隽立于婆娑的雨色之中,见着她来,他遂是朝着她行过来。
温廷安没有像是当初那般转身离开,而是静伫在原地,直至头顶上空出现了一抹青,青年撑伞而至,一半的伞檐,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高悬在她的头顶上。
温廷安正欲言说些什么,少顷,一件裹藏着桐花香气的外袍,郁郁青青,自然而然地披裹在她身上。
温廷安心跳悬停一瞬,听到青年温和地开了口,嗓音扶疏沙哑:“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天明,雨很快就会止歇,今昼可以看到日出。”
温廷舜的目色投望而至时,深寂的眸,徐徐下眄,视线一错不错地望定她,他那一双邃眸,仿佛一潭揉不尽的千尺深水,勾勒出了绵长而又专情的弧度。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温廷安的视线撞上了他的,原是岑寂的心跳,翛忽之间显著地跃动起来,掀起了不轻的风澜,喷薄欲出的悸动与情愫,沿着湿凉空气的纹理,一路漫延在她绽露在外侧的皮肤上。
温廷安怔神了一下:“看日出吗?”
须臾,她便是得到了一个笃定的回复:“嗯,今昼有日出可看。”
说话时,青年适时牵住她的手,修直匀长的指腹,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呼吸有了片刻的凝滞,心腔之中,仿佛攒着一种银朱髹漆的大鼓,一柄看不见的鼓槌,笃笃笃地敲奏在鼓面上,鼓点央央,如环佩相击,发出一阵持久的怦然声,
她又想起了大半年前的事,自己与温廷舜在天明之前看日出,天明之后,他们就会分离,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前程——她是大理寺少卿,行将去洛阳城的府衙应卯;他是兵部主事,行将随军去戍守漠北之地。
大半年前所看过的日常,今次再被青年提及起来,像是一种颇有仪式感的重逢礼。
并且,今次相见时,两人各有诸多公务要忙,聚少离多,加之今朝停泊在珠江岸畔的官船、粮船,亦是很快要开拔了,毕竟,运粮北上的日期,就正在今日。
还有望鹤,夜尽天明之时,甫桑会去专门遣送她上官船,她需要与众多案牍一同回京交差候审。
大理寺与宣武军,昨夜检视过各方人马,一切整饬完备,各就各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目下的雨景之中,距离官船开拔尚还有三两个时辰,雨色很快就会止歇,一片盛大的火烧日出,正藏掩于远空东隅的山脉之中。虽然目下望不见一丝一毫的曙色,穹顶上的色泽,仍旧是一片绵延的黯黑,但温廷舜方才所言,如一簇爝火,在她心间点燎燃了一片澄亮的火光,温熙而又柔暖。
温廷安心中颇为动容,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主动反握住了温廷舜的手,檀唇勾了起来,应承道:“好,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少女的话音,被雨色隐微地浸湿了去,蘸染了一丝沁凉,软糯的声辞,在他的唇齿之间漫然捻过,是恰到好处的柔软细腻。
温廷舜的一对邃深的眸中,亦是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平素惯有的锋芒,悉数敛没,原本冷硬坚实的棱角,历经雨色的洗濯,变得干净而清隽。
他牵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道:“跟我来。”
虽然说回南天,让整座广州城变得非常潮湿黏腻,但雨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雨水终于是落干净了,东方穹空的山脉,隐微地露出一星半点的鎏金色曙辉。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广州居于洛阳的下方,是偏南的位置,本身也比较靠东,日出的时间也会比较早些。
温廷舜提前踩好点,拣了一处位置。两人乘舟溯游至上,从广州的珠江启程,城外坐落有一座名曰『白云』的山上,比起鲁地泰山,或是其他四岳,罗浮山并不算高,两人施展轻功,不消片晌的功夫,便是顺遂地攀上白云山的顶峰。
刚落过雨,山顶凉初透,叆叇的丛丛白云,成群结队,压得很低,徐缓地出岫,在层层叠叠的山嶂之中安营扎寨,露水滴翠,纤草芊绵,气氛弥足温和。
两人执手相牵,攀上高峰之时,可以望见小半座广州城,委实是映衬了那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白云山有一座八角凉亭,亭内本无人,但温廷安行近前去时,却是发现里中的景致,安置得格外熨帖,温廷舜将一张实先备好的羊毛薄绒毛毯,徐徐摊开,行至她近前,将毯子严严实实地披裹在她的周身。
为她披裹毛毯时,青年的指腹时不时碾蹭在她的脖颈上,她能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与凉冽,这两份触感,在她的颈部肌肤上,掀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甚至是有一些教人发颤的痒,她下意识缩了一缩脖颈,脑袋亦是随之缩了起来,因是羞赧,很罕见地,她的两腮粉扑扑地鼓了起来,抬起手掌,虚掩住了眼眸,像是一只软糯的鹌鹑。
这般的行相,看在男子的眼眸中,委实是可爱极了。
温廷舜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喉头亦是有些发紧,唇齿之间,遂是变得有些发涩涸渴。
“冷吗?”他俯眸凝视她,嗓音略显嘶哑。
温廷安倍觉安心,摇了摇首,道:“现在觉得特别暖和。”
“那就好。”
亭中设了一张长榻,铺着一层棉绒质地的案布,上面设有杯盘与糕果,细瞅之下,皆是温廷安所爱吃的,她颇感不可思议,没想到,过了这般长的一段时日,温廷舜竟是还记得她的饮食喜好。甚或是,知晓她对酒过敏,他所筹备的,便是一种以荔枝酿就的甜口果酢。
两人在坐下来的时候,温廷安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所准备的么?”
收到了笃定的答复,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经意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一直以为,温廷舜是不太懂何谓浪漫的,但今时今刻,她所目睹的这一切,推翻她所固有的诸般认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了一条线,有一丝笑意自唇畔之中,隐微地泄露了出来,但她又极力地克制住。还好,近前颇多的树色,投落下来的一片扶疏荫影,完美掩蔽住她的面容,顺带也掩藏住了她面容上的真实情绪。
温廷安以手支颐,偏过了眸,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看:“准备了多长时间?”
温廷舜莞尔,拂袖抻腕,露出一截劲韧瓷实的臂膀,大掌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少女的脑袋,温声道:“其实也不算久,昨夜下值后,就开始筹措了。”
温廷安怔愣了一番。
原来,从昨夜开始准备的。
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心念,想要稍微地使一下坏。
第207章
趁温廷舜没个防备, 温廷安偏过螓首,眸色下眄,倾近身躯, 不偏不倚地在他左侧的颊面上, 浅啄了一口。
她是第一回 这般做, 力道有一些没掌握好,薄唇捻在青年的颐面上时,发出了清越响亮的『啵——』声。啄吻声,在人籁岑寂、白云出岫的山顶上, 格外儆醒。
声渐落,如潮汐一般褪去,两人俱是怔愣了好一会儿, 容色各异。
温廷舜没料到这一出, 颊面皮肤覆落下来的一抹濡热触感,像是柔软的棉絮拱蹭在上面, 蹭碰之时,一阵铭心镂骨的悸颤, 俨似一出汩汩水流,沿着皮肤的纹理漫漶下去,潜入骨髓之中,整个人像是被一种醇厚的、心悸的、温熙的触感, 所紧密地包裹着。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 温廷舜注视过来的视线,她殊觉有些羞窘,毕竟她很少会主动这般做, 与诸同时,她更没有任何主动亲人的经验, 力道拿捏得并不那么到位,就造成了这种乌龙。
温廷舜视线变得很烫,落在她身上之时,俨似是一簇迸溅的花火,在身上的边边隅隅掀起燎原般的热意。
温廷安颇觉不太自在,像是一只鹌鹑般,缩起自个儿的粉颈,用手捂挡住自己的面容,捂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皆是局促起来。
她的这般行相,落在近侧的青年眼中,倒是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意韵。
温廷安平素在大众的眼中,是温娴豁朗却不失威信的大理寺少卿,待人接物之中,总是维持着一份疏离,但今刻在他的眼前,她卸下了这样一重身份,成了浸染人间烟火的少女,黛眉如一弦弓月,眸波如一池琼浆,粉肤胜过一窗融雪,浅浅抿起一条浅弧的绛唇旁,悬饰着两个腆然的梨涡。
万籁俱寂之下,一片将燃欲燃的曙色之中,佳人姝容含羞,眼眸没去睇他,但那狭长上挑的眸梢,泅染了一丝纤薄剔透的胭脂晕色,是动情的征象,这就像是两道显著的钩子,抛出透明钓线,一下子,勾缠住温廷舜的目色,她偏过首不看他,这一过程就像是钓者收线,他被她拽去了目光,视线再也腾挪不动分毫。
目睹此状,他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目色从她胭红的眸,一路朝下,掠过了她纤挺秀丽的鼻峰,驻停在嫩翘柔娇的檀唇之上。
少女的嘴唇,在曙色的髹染上,仿佛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薄光,上唇朝外翘,衬出一份鲜明立体的轮廓,下唇饱满柔润,如铺开的折扇扇屏,泛散着盈盈脉脉的微光,距离隔得近了些,温廷舜遂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女菱唇上的纹理,唇纹如画如绣,色泽是樱瓣的粉晕,在日色的覆照之下,嘴唇的质感,仿佛柔软到极致,在观者的心窝处拱蹭出了一丝弧度,温廷舜蓦觉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位置,在不经意之间塌陷了下去。
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觉察到旁侧有一团凉冽温然的气息,正在慢慢趋近、靠拢,这般一团气息,拥有一种莫能言喻的威慑力与压迫感,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一时之间难以动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种蛰藏久矣的兽盯住,只能被钉在原地。
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裹藏着一股温烫之意,紧实地摁住她的肩膊,她悉身掀起一股绵长持久的战栗,隔着数层衣物的料面,她能够切身觉知到,一种极致粗砺与极致柔软的彼此碰撞。
他将她往怀中一带,她眼前一黯,一阵浓郁的桐花气息盈鼻而来,她下意识想要说话,下颔却被青年的指根抬起,巴掌大的小脸,被动地陷在他的掌心腹地,他的阴影渐然覆盖住她,俄延少顷,她的唇上,悄然落下一阵软热温腻的、如瑜玉一般的触感。
温廷安的眸心,在晦影之中,慢慢瞠大。
这个吻,既沁凉,且凛冽,却灼烫了彼此的舌尖。
整个局势,开始由他主导,她陷入了一种被动的地位,体温逐渐升高之时,她有些喘息不过来,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皓腕悠缓地伸出,细长纤白的指根,捻紧他的后背背脊,葱指在衣饰的料面上牵扯出诸多褶皱与纹痕。
温廷安缓缓阖拢住眼睑,心潮慢慢地,随着日色的冉冉升起,而涨起来了。
西隅是将褪未褪的残夜,东隅是将升欲升的的金乌,两者掩映下来的光,恍若高低错落的万千丝绦,在白云山的凉亭之上徐徐地垂落下来,将两人罩掩于一片半实半虚的阴影之中。
温廷舜的大掌,从她的后颈,一路朝下游弋,继而箍紧她的腰肢。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腰窝,倏然软下了一截,被他触碰过的腰肢肌肤,『噌』地染起了一阵燎原般的热焰,她蓦觉一阵软酥的痒意,从被她触碰过的肌肤,如飓风过境,渐渐然蔓延开去。
橘橙色的、一丛纤薄的光,薄薄地吻在她的眼睑之上,一阵温热的、沸烫的、饱和的温度,搭载着某种温实的重量,泅散在了空气之中,在这样的一阵时刻当中,日色成了一种趋于具象的物事,她的眼睑,亦是能够真真切切地觉知到日色的温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烫热吐息,若即若离地喷薄在她的耳根。
温廷安意欲缩起颈部,但他并没有很轻易地放过她,干燥的吐息,从她的耳根慢慢游弋至她的下颔、薄唇、前颈,唇之所及之处,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一阵浓郁的薄粉色。
温廷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雪瓷皓玉,蘸染了晕色的时候,吻痕以及粉晕,便是分外的明显,尤其是在苍茫天光与扶疏云影的照彻之下,她皮肤便是白得可以腻出淋漓的水光,熠熠生辉。
风逐渐缓和下来,窗扃之外的月色,东面是玄色,西面是白色。
山亭的地面与粉壁上,随着金乌的升起,映彻着两道深邃的轮廓。
烛影摇红,光影翩跹,长夜漫漫。
青年紧紧扣住少女的手。
俄延少顷,两人十指牵握。
彼此指节与虎口等处,在光影之间,若即若离地碰触,浸出一片微微溽热的温度。
不知在何时,温廷安仿佛从一处深谷般的高地,重重地跌落了下去,身体的失重感极其强烈,眼前覆落上一阵显著的眩晕感,意识犹若一只折了线的纸鸢,折戟于叆叇浓密的重云之中,耳屏处,是时涨时伏的潮水声,是时缓时急的风声,是时卷时舒的、丝云捻蹭在彼此鬓发的簌簌清声。
下一息,她的身躯,跌落于一片绵实的地上,附着黏腻汗渍的皮肤上,弥散着对方身上的桐花气息,以及一阵绵密的吻痕。
天似穹庐,笼盖视野,萦绕在凉亭的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辛涩温凉的气息,比及金乌全然在东方穹空上升起时,原是处于昏晦之中的天地,一时之间,髹染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被剥离了实质的万物,开始有了一副真实而具象的面目,轮廓亦是清晰分明,破晓时分的、过渡入黎明晨景的广州白云山,仿佛从一轴颇具雅意的古画之中,从容不迫地走出来。
还有一个时辰,官船行将开拔,大理寺与宣武军行将启程。
温廷安身陷入一种绵久的漩涡之中,她像是行驰于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温廷舜就是她的舟桨,她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一片万仞风浪之中潜行,此则她在前世今生之中,从未生发过的一种簇新体验。
畴昔,她觉得自己对一切事,皆是可以拿捏于自己的股掌之中,但是,面对今时今刻的光景,她显然没能应对地这般游刃有余,甚至是,衬出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青涩与稚拙。
她唯一能够做的事,便是听凭温廷舜的引导,他指引她去何处,她便是去何处。
慢慢地,她体内的气力,逐渐分崩离析,如一丝接一丝的缠丝,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唯一残存的意识,亦是淡出了去,不知消隐在了何方。
她这一叶扁舟,历经了惊涛骇浪,已然是精疲力尽,饶是想要恢复清醒,但也是难以为继。
身体与意识变得一样沉重,温廷安累得阖拢上了眼眸。
再睁眼之时,赫然发现自己卧躺在了一张床榻上,身上还穿着原先的少卿官服,她定了定神,适才发现自己栖歇在了广府公廨的邸舍里,更精确而言,是在温廷舜的屋舍之中。
身上的官服虽说是穿着的,但身上原先的那种黏濡感,已然是消弭殆尽。
自己的身躯,应当是被人悉心的洗濯与擦拭过了。
甫思及此,温廷安耳根蘸染了一丝烫意,不过,她很快恢复了过来,望向了漏窗的位置,更漏尽,夜已央,天光敞亮,真正到了开拔北上、运粮启程的时刻。
温廷安望向了榻前的铜镜。
还好,温廷舜待她还算周到,适才亲吻她的时候,吻痕落在了的地方,皆是用衣物可以遮住的。
温廷安舒下了一口气。
门外传了一阵颇有规律的笃笃声,意味着行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