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他又道:“这道法子,便是夕食庵的望鹤师傅提出来的,五年前开始执行,效果立竿见影,在牢内自尽的人,比往年少了泰半。”
众人听之,很是动容,杨淳道:“望鹤师傅果真是慈悲为怀。”
一路行至关押贺先的牢狱,那狱卒一脸愁容,愧怍地道:“卑职看人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丰忠全摆了摆手,直奔主题道:“贺先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那狱卒一脸怅然,回禀道:“半个时辰以前,天色刚大亮,本是尚未到昼食的光景,贺先喊了饿,执意要卑职送膳去,否则的话,他便是撞墙了,卑职真怕他一时想不开,遂是去吩咐了。但回来以后,发现那扇牢门,竟是被从内撬开了去,牢内空空,贺先此人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狱中明明有五位狱卒在严格把守,四位狱卒镇守于东、西、南、北四方,一位镇守主牢,而监看贺先的这位狱卒,是镇守西方的,他离去后,还有四位狱卒在严格把守,眼线众多驳杂,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贺先必定是逃了,要想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一定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
牢房四遭点燃了四角青纱灯烛,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在地面上徐缓游弋,其他三人,如罗网四散开去,寻溯着蛛丝马迹,温廷安扫了悬坠铁栅上的赤锈断锁一眼,锁孔处里头嵌着一截拧断的铁丝,她自袖袂之中摸出提前备好的鱼鳔护套,将锁捻了起来,渡至光亮之处细看,她嗅到一阵稠湿腥臊的气息,这种气息极淡,却是一举儆醒了她。
温廷安问:“过去半个时辰内,除了狱卒,有谁进出过牢狱?”
少顷,狱头拿了名册来,翻捻着一会儿,忙不迭道:“有两位出粪工,来牢内的恭池收粪……”
温廷安心间徐缓地打了个突,凝声问道:“他们离开多久了?”
狱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说着,他自个儿也迅疾地反应过来,忙差人去捉拿那两位出粪工。
这两位出粪工,一个姓李,一个姓陈,他们本是在运粪的道路上,倏然教一批捕快截了道,一批押住他们,另一批收剿了那两辆粪车,人与粪车俱是被押送回广府公廨。
李、陈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当出粪工二十多年了,头一回被逮,委实不明大理寺着急于检查他俩运出的粪,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么?
温廷安吩咐他们揭开粪车的木盖,二人称是,甫一揭开,一股腥臊的气息扑鼻而来,可谓是弥天大臭,牢狱内的众人委实受不住,一阵胃寒,忙捂住口鼻。
周廉拾掇出护套,抛予杨淳与吕祖迁,道:“搜粪车。”
沦为冤种的俩人,有一些畏葸不前,心里也困惑,贺先一个寻常人,真的会藏在粪车里么?
温廷安行前去,淡声道:“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与她同时开口的,竟然还有广府老爷丰忠全。
杨淳与吕祖迁皆知温廷安是个女子,这等腌臜的一份差事儿,怎能够让一个女子代劳,若是教阮渊陵晓得了,肯定会剥他们的皮,升官也甭指望了。
但丰忠全开口帮忙,竟是教他们愕讶了。
杨佑杨书记在旁做补充:“哎哟,咱们老爷做民生之事,多半亲力亲为,那珠江上的水磨青板桥,他亲自帮忙盖了其中一座桥墩,而这牢狱之中的恭房,有时堵了,也是他帮忙疏通的呐。”
杨淳与吕祖迁,被迫赶鸭子上架,各自摸出夹剪,夹紧鼻梁,眼睛一闭,抻手入粪车之中,仔细捞寻,这过程之中,二人的皮肤已经生满了鸡皮,容色逐渐血色尽褪,变得青白交接。
只遗憾,居然还是遍寻无获,二人将粪车的底儿都掏空了,贺先没有在粪车之中。
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半个时辰之内,唯一进出过的只有两位出粪工,但这粪车之中,并没有藏人。
询问那四位狱卒,他们都说没见到贺先,再说了,最外一重大牢的门,钥匙掌管在狱头这里,那半个时辰内,仅朝外开过一回,是出粪工来收粪的一回,贺先没藏在粪车之中。
他没有身手,不可在四位狱卒眼前飞走。
那么,能避藏至何处?一定还有些地方,是他们疏漏了。
吕祖迁与杨淳悉身皆是一股稠腥的粪味,委实忍无可忍,忙不迭要去濯身,杨佑忙延引他们去公廨的浴肆,笑道:“听闻中原之人,逢两三日才洗一次身,很是耐脏,今次见两位主簿,倒是同我们南方人一样……”
听得此话,一条线索晃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势若电闪,她面容一肃,倏然想明白贺先的逃脱之法了。
对丰忠全道:“问一下,这牢狱的恭房是在何处?”
牢狱的恭房拢共有三十处隔间,房中的漏窗、天顶等处,俱用硬韧的樟木木板钉死,钉得可谓是严严实实,连一只粉蛾子都飞不出去,虽是如此,但恭房与粪池相毗连,粪池是粪物、溺物分离,粪物由出粪役来拾掇,而溺物,则流向专门的地下连筒,排放入大江之中。
连筒,顾名思义,便是成节的竹笕,能作引水之用。在很早的时候,有一位苏姓的大学士,用竹笕发明了自来水,再后来,竹笕一物广泛应用于水文工程,自然,也应用于排溺此事上了。
不论是粪池还是溺井,这两处地方,一般只有出粪役才胆敢靠近,广府也没派遣专人去把守,毕竟,真的无法想象,有嫌犯真的为了逃,敢忍住巨臭,藏粪车或者跳溺井。
周廉发现排溺井的铁丝栓网,存在明显地撬动,那溺井污浊的水面上,还浮动着两只一正一反的鞋,正好是贺先所穿。
周廉惊憾道:“少卿,贺先应是纵入溺池游走了。”
温廷安看向丰忠全:“这溺井底下的竹笕,是通往何处?”
丰忠全忖度了一番,道:“是在珠江下游,靠近北岸的地方——”
事不宜迟,众人忙备下了马车,驱往珠江下游岸口,尚未下马车,那水磨青板桥两岸,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声尤为鼎沸,熙熙攘攘,跟过大年似的热闹。
但这种喧嚣与躁动,与寻常的氛围并不一样,似乎是因某一桩突发的事体,而被迫麇集在一起,场面亢奋且混乱。
温廷安刚要差人细询,猝然听到远处桥墩之下,传了一阵叫喊:
“来、来人呐!有、有人要跳珠江——”
温廷安眉心一蹙,跳江?谁要跳?为何跳?
“可了不得!是一家三口都要跳!”
“立在桥槛上的,不正是郝家的唐氏和儿子么!”
“那个搂着母子俩的男人,一身囚服,且悉身脏污的,看着面生得很,又是谁?!”
“是越秀坊的贺陶匠!”
“为何要跳,是殉情么?”
“我听说呀,是贺陶匠与那郝家的唐氏有私情,但郝大人自然不会和离,给唐氏长了教训,那贺陶匠是个冲动性子,杀了郝容,欲要与唐氏私奔,没来得及逃,就被官府的人拷走了。这不,连官府的牢狱都敢越,真是为爱疯魔。”
“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
“这个唐氏,摆明儿就是一双破鞋,郝大人待她不薄啊,给她吃好穿好,教她攀上高枝儿,算是祖坟冒青烟,可她呢,一点不惜福,竟还和其他男子勾搭!”
“啧,这一对冇良心的痴男怨女,殉情的话,也不能捎上细路仔罢!”
“郝家子怪可怜见的,投错了胎!”
随着一阵落水声,人群之中的恐慌氛围抵达了最高-潮。
“啊!——他、他、他们跳、跳了!——”
“都跳下去了!”
第148章
温廷安初来广府的那日, 首登水磨青板桥,杨佑杨书记对她说过,他为官十八年, 每一年, 在桥上抱石沉珠江的人, 凡所尽有,无所不有,其中就见过有人拖家带口一起坠桥纵江的。
杨书记之所言,在今朝一语成谶了。
明明尚未到正午, 但她颇觉覆照在头顶之上的日朗,教人有些发昏,心中有一大惑, 在心腔深处细细翻搅, 通过昨夜与贺先接触,一番对谈, 此人端的是耿直豪爽的性子,亦从未露出死志, 怎的会要去同唐氏母子殉情?
一众捕快皂隶,很快疏通桥墩上下看热闹的百姓,规划出一大片官府通道,让温廷安、周廉和丰忠全等人, 顺遂地行至珠江的堤畔之处。此处原先是货船卸桨、渔商沽卖之地, 此刻却麇集着诸多驳船,披星戴月地围绕着一艘碧青竹筏,瞅清竹筏之上的人, 赫然就是刚在夕食庵打过照面的阿茧,少年手脚极是伶俐, 只身将三人的尸体,从珠江之中捞了起来,并排瘫放于竹筏之上,当下操桨,竹筏俨似飞鱼,于倒映着粼粼翠光的绿水之中疾驰,稍息功夫,便是驱前停岸,
见着广州知府带大理寺众人来了,阿茧俯跪见礼,愧怍地道:“草民方才拭了拭三人的鼻息,皆是断了气的……草民行事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杨佑替丰忠全摆了摆手,代为说道:“生死有命,想死的人,饶是要拦,根本就是拦也拦不住,你已经尽了人事,兹事并不能责咎于你,要责咎的话,就应先问问这躺在地面上的人了。”
三具尸体被搁放在一丛苎麻编织的草席之上,因是长久地浸泡在水面之上,尸身俱是泛散着一片冷白之色,发丝散乱,如寄藻粘稠地黏成绺,大面积遮住血色逐渐褪尽的苍白面容,透过发丝,可以望见那三张全无表情的人脸,俨似裹着一层尸蜡般半透明,肤色灰蒙,毫无一丝光泽。
三人衣衫尽湿,衣褶骤显,弥漫着一片铺天盖地的腥郁水汽,尤其是贺先的尸首,本是从溺井之中浸泡过一回,此刻更显朽臭,引得在场众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温廷安拭了拭他们腕间的脉搏,确乎是停止了跳动,在杨淳和吕祖迁、府衙仵作赶来之前,温廷安询问阿茧:“你是何时看到贺先和郝家母子出现在水磨青板桥上的?”
阿茧挠了挠首,道:“应该就在半刻钟前不久罢,草民看到了贺陶匠携着郝家妻儿,出现在了桥槛之上,贺陶匠将母子搂得紧紧的,俩当是所有人都吃了一吓,这一幕,不仅是草民见着了,往来珠江口的客商船商都见着了。”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他们是从哪一岸上来的?”
阿茧道:“是从南岸上来的。”
温廷安眉心微微蹙了一蹙,朝着横悬在珠江上方的水磨青石板桥,遥遥瞰了一眼,因方才生发过坠江一事,原是在桥墩上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皆是被分赶至南北两岸去了,她将周廉唤至身边,低语交代了一些事,周廉听罢,登时领命而去。
丰忠全先前说过,牢狱溺井的最终排放口,是位于在珠江下游北岸,虽说贺先水性很好,但在一刻钟之内,真能从北岸潜游至南岸,与唐氏母子接头么?
而且,这一出殉情,未免也过于突然,昨夜说过要同唐氏一起过日子的人,目下居然拖家带口沉了珠江,这动机何在?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挨不住冷铁窗,一时想不开,遂是走了极端?
温廷安心腑之中惑意愈甚,凝声问丰忠全:“能否先引我去珠江下游走上一遭?”
目前他们所处的位置,居于珠江中段偏下游,溺井排放之地,则在更为下游的位置。说起来,两岸之间其实铸有三座大桥,中上下各一座,水磨青板桥是位于中下游的大桥,而最下游的地方,则搭铸有一座石板拱桥,这座桥没青板桥那般气派,既窄且峭,桥墩处掘有三座拱洞,显然是作泄洪之用,桥上往来之人,极是寥寥,只有矗立于南岸的一座六角镇江塔,形态娉婷袅娜,俨似窈窕淑女的一截小蛮腰。
丰忠全指着北堤下方那一处宽大的石岩洞,温廷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洞壁之内,延伸出一截竹笕,竹笕之上正源源不断地排放垢水,她听丰忠全道:“此处是牢狱溺井之中的终处,贺先想必是从石岩洞纵出来,再踅游至中下游的南岸。”
温廷安略一凝眉:“为何他不能先上岸?”
丰忠全指着拱桥两岸:“细路仔,你且看清了,拱桥两侧的堤岸,高达近五丈,因不是商埠舶贸之地,两岸并未修葺可供上岸的大斜坡,岸畔是全然垂直矗立于珠江,饶是他要爬,那堤岸处的石壁,既滑且湿,还很高,又怎能可能在短瞬之间内攀爬上去?”
“再者,此处是泄洪之地,人烟稀少寡寥,他疾声呼救,也不一定能有人捞他上岸。他爬不上去,四遭也没有人烟,自然只能徒身溯游而上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指着屹立于南岸的镇江塔:“此塔之上,难道没有官兵镇守?若是有人在塔上,必定能够看到从石岩洞纵游而出的贺先。”
“在塔上,真的能够看到石拱桥之下的景致么?”丰忠全笑了一笑。
“难道不能?”温廷安匪夷所思。
丰忠全摇了摇首:“细路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目下跟我上塔,望上一望,再做决断也不迟。”
一条青泥小径,呈九曲之势通往镇河塔,塔外列两座白石大鼎炉,炉内皆是密密匝匝的黄香,佛青色的塔身底下,边边角角处,也有不少香枝,温廷安问:“这些香做什么用?”
“用来追忆一位朝姓京官,此人官拜工部尚书,二十多年前下野岭南,不过不在广府,而在闽州。闵州靠海,飓风频发,一旦发生飓风,那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会殃及广州,最遭殃的便是各州垦田农作的百姓,这位朝尚书想了诸多治飓风治洪灾的法子,也修葺了不少防洪桥,”丰忠全道,“这一座镇河塔,便是广府百姓聚资用来惦念这位大人的,不过,他目下不在闵州,大半年前便迁擢回京了。”
“不过,有些惋惜地是,回京路上便病殁了。”
温廷安看到了矗立在镇河塔前的玄漆石碑,錾刻着朝尚书的功德,此间看到了『夕食庵』三个字,温廷安纳罕道:“朝大人居然还创设了夕食庵?”
“正是,他可是夕食庵背后最大的东家,望鹤师傅便是他亲自……”话至半途,丰忠全猝然囿于什么,匆促地停了口,似是不愿再说下去,仅是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温廷安露出了一副凝色,不知为何,想起此前在南下的客船上,吕祖迁心直口快,问起了腹中孩子的生父,望鹤是这样答复:『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也不知这位朝大人,同望鹤师傅交情如何,而这位广府老爷,似是晓得不少内情,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过,这一段稗官野史,与目下的案子无甚关联,温廷安先姑且存了一个心眼。
她跟随丰忠全上了塔,镇河塔拢共有十六层,塔身竟然是空心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郁的潮湿气息,比及登上塔身的最高处,朝下俯望之时,仅一眼,温廷安悉身一震。
目之所及之处,塔外俱是一片厚重的乳白云岫,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石拱桥的景致,她凭栏俯瞰,根本望不到石岩洞处的具体情状。
“细路仔,你想不到罢,江畔两岸,尤其迫近下游,地面上空是冷热交汇最严峻的地方,一般在卯正到午正牌分,低空处皆会出现浓重的云岫,你方才在桥面上,是看不出云岫的,因为它与穹空之色相近,你居于高处,视野便会被云岫所遮挡,只能等午正以后,云散岫泯,你才能望清珠江的原貌。”
温廷安在镇江塔的塔顶瞩目远望,果真是观察不清下游河岸,易言之,贺先从石岩洞游出来时,现场并未任何一人看到他,更遑论是救他,难道,他真的是徒身溯游而上的么?
毕竟,从下游游至中下游,拢共有两三里的水程,他一刻钟,真的能游到么?
按下这一丝疑绪先不表。
这一会儿,吕祖迁、杨淳以及府衙仵作适时赶了来,见着温廷安回来,仵作这才开始验尸。
往返来回,日头已然升得老高,一座宽大的四角青帛帐篷搭了起来,以作临时验尸之用,仵作先是剖验唐氏的尸首。